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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尼尔.盖曼:故事如何流传 -- 万年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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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尼尔.盖曼:故事如何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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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许多年以前,我记得自己曾经这样定义艺术:“艺术就是能让入室窃贼陷入片刻头脑空白的东西。”(笑声)我可以骄傲地宣称,我创作的《睡魔》图像小说的总厚度如今足以做到这一点(笑声)。小偷要是想将整套作品都偷走,不出几步就要撒一地。我确实曾经试图劝说DC漫画公司出版一本合订版《睡魔》,但是我失败了,因为当前的书籍装订技术显然不足以完成这项任务(笑声),还因为这卷合订本万一掉下来真有可能将那位可怜的小偷砸死。

我今天想谈一谈故事。

中国的第一位皇帝死于距今两千三百年前。他做了许多大事,直到今天这些事功依然在中国流传。比方说他规定了车轮的间距。这件事听上去无足轻重,但是别忘了马车与人力车都要在车辙当中行驶。压出车辙的泥质路面干硬之后会将车辙固定住,设立车轮间距标准意味着一辆车能从中国的一端行驶到另一端,在这个庞大帝国的每一处道路上,车辙都不会妨碍车辆行驶。始皇帝还干了许多其他大事,他是当时全世界最有权力的人。而且就像其他有权之人那样,他也痴迷于长生不死。在任何状况下他永远都不想死。不幸的是他失败了,魔法与炼金术都无法带来他想要的成功,却导致了他的死亡(笑声)。近臣们为了掩饰他的死亡——至少要在短时间内掩饰这一点——将他的尸体与腐烂的鱼装在同一辆车上,用鱼的气味遮掩尸臭。很快他就被送进他花了大半生时间修建的陵墓。陵墓的具体地点很快就佚失了,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了关于这座陵墓的故事。故事里的始皇帝陵墓装满了数不清的财宝,包括由陶土人偶组成的军队与漂浮在水银湖上的舰船。

还有另一位国王,他的名号我们并不知晓。他的面容刻在了花岗岩上,雕像安置在大理石基座上,旨在流传千秋万代。我们之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号,是因为他的名号刻在大理石基座上,而基座表面在千百年的时间里风化剥落了,只剩下花岗岩雕塑尚且完好——匠人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花岗岩上,所以我们很清楚这尊雕像出自何人之手(笑声)。

世界现存的最古老生命体——假如我们相信维基百科的话——大概是树木。已知的最古老树木是一棵刺果松,位于加州北部,年龄是五千零六十四岁——想想是挺老的。至于生命本身,根据维基百科的说法——可见我事先的研究工作做得多么深入(笑声)——指的是将动植物与无机物区分开的条件。这样看来,故事肯定不算生命。但是生命必须能够成长与繁殖,具备功能性行为,并且在死亡到来之前不断变化。动物的寿命极限——特别长寿的物种——大约是三百年,特别长寿的树木能活四五千年,而故事的存续时间还能更长。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们知道有些故事确实可以追溯到五千年之前。

太平洋西北沿岸地区的美洲土著民族流传着一个故事,讲述了一位相貌夺目的美女与一位青年之间的禁忌之爱,他们的爱情如何遭到了惩罚,大地如何轰鸣颤抖,山巅如何撒下黑雪并且化作烈火。人们死伤不计其数,唯有在年轻女子被投入火海之后这场天罚才算告终。这个故事流传至今,最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得到采集与记录。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是因为这个故事包含了人们乐于一再讲述的元素:禁忌的爱情,悲惨的死亡。但是故事本身还告诉了我们许多其他情况。最重要的是,那些在我们眼中亘古长存的高山并不是恒久不变之物,火山喷发古已有之,而且喷发之前必有预兆——大地颤抖,天降灰烬。

如果你想将这些知识代代相传,大概只能以纯信息的形式传递三代人。你可以告诉自己的儿子与孙子,“看到那些结实的高山了吗?它们其实没那么结实。待到大地颤抖天降灰烬之际,高山将会化作火泉,滚烫的岩石将会流下山坡。”你的孙子或许还会相信你,但是他的孙子就未必了。“我爷爷告诉我……”“别扯淡了,大山哪还能着火?”至于你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肯定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不肯将这个故事流传下去。但是如果这个故事包裹着乐趣的糖衣,让人们乐于代代相传,例如美女、禁忌之爱、暴怒的神灵、投入火山口的活人祭品——“将活人扔进火山口”从来都是效力惊人的叙事套路(笑声),这是我们作家吸引读者的众多手段之一,屡试不爽,效力仅次于“某人端着枪闯进了屋门”(笑声)。

“两兄弟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两千年的塞提二世在位时期,最早的文字记录由四千年前的一位抄写员写在了莎草纸上。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兄弟,哥哥叫艾奴卜,弟弟叫巴塔。哥哥结婚了,并且很照顾弟弟。两兄弟一起劳动,种地放牛。有一天,艾奴卜的妻子试图勾引巴塔,但是巴塔不为所动。然后她恶人先告状,告诉艾奴卜小叔子勾引自己。艾奴卜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因此决定杀死弟弟。弟弟一边逃跑一边祈求众神施以援手。众神创造了一个爬满鳄鱼的湖泊,挡在了追杀的艾奴卜面前。巴塔隔着湖为自己辩护,为了彰显诚意还切掉了自己的生殖器扔进湖中,喂给了一条鲶鱼(笑声)——这才仅仅是故事的开头部分(笑声)。然后巴塔说他要前往松树谷栖身,并且将心脏安置在一棵松树的顶端。如果这棵树被砍倒了,艾奴卜可以取回心脏并且用来复活巴塔。如果艾奴卜的啤酒突然泛起了泡沫,那就表明巴塔遭遇了不测。于是艾奴卜回家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这些故事的主题往往不怎么欢乐——巴塔则开始了新生活,众神还为他创造了一位妻子。因为她是众神的造物,法老对她一见倾心,她则让法老砍倒巴塔安置心脏的松树。于是巴塔死了,啤酒冒出了泡沫,艾奴卜动身去拯救弟弟。然后是一连串精彩情节:巴塔反复被杀并且复活,第一次复活后变成了公牛;法老宰杀了公牛,两滴牛血洒在地上变成了两棵大树;巴塔以树木形态央求妻子回心转意,妻子却要求法老砍倒这两棵树打家具(笑声);打家具的时候一根木刺飞进了她的嘴里,于是她就怀孕了(笑声);然后巴塔作为她的儿子第三次复活,成为了王子并且任命艾奴卜为摄政。总之这个故事反映了丰富多彩的古埃及日常生活(笑声)。

我之所以要如此详细地跟大家讲述这个故事——历时四千年的故事,这可是很长一段时间——是因为几年前我与一位古埃及学家聊天,她告诉我有一次她去埃及考古发掘,在当地雇佣了一批帮工。晚上休息的时候,大家围坐在营火边上讲故事,年龄最老的一位帮工给考古人员讲述了一个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也就是艾奴卜与巴塔这两兄弟的故事。她意识到她听到了一个在四千年前落在纸面上的故事的口头版本。四千年,已经足以与树木一较高下了。

故事是生命体,至少可以被视为生命体。对照我们刚才开出的条件:生长、繁殖、功能性行为,持续变化。故事会成长吗?显然很会。任何人只要见过笑话在人群当中口口相传就知道故事能够生长。故事能繁殖吗?当然能,尽管并非自发繁殖,而是需要人类作为载体。我们就是承载故事的培养皿。故事不仅能成长,还能萎缩;能够繁殖自身,还能激发其他故事的诞生。如果不再改变,故事也会死亡。回顾古代的童话故事与口头相传的古老故事总是十分令人着迷,我们眼看着有些故事逐渐再也没人讲述,它们并不包含任何能迫使人们告诉别人“我要给你讲个故事……”的元素。有些时候故事会进入口述传统,会改变,会变异,从而相比其他类似的故事获得进化优势。

有人告诉我下面这个故事不是真的,但是实在太精彩了,所以不管怎样我都要讲给你们听听(笑声)。这是一个关于故事的故事:灰姑娘的故事大概源于中国,证据在于西方文化极少以小脚为美,以至于将足部纤细视作成为公主的资格。有人听到我在最近的演讲当中主张这个故事,于是给我寄来了否定的反例。我连看都不看,因为这个故事太美了(笑声)。灰姑娘故事的关键之一是玻璃鞋,这大概是故事当中最令人难忘的道具。有一个理论认为,最早的灰姑娘故事里的魔法鞋是毛皮质地,法语里的毛皮一词是vair,后来以讹传讹逐渐变成了verre,也就是玻璃。毛皮鞋子听上去中规中矩,玻璃鞋听上去则十分不可能,因此才令人过耳难忘,从而让这一版本的灰姑娘故事获得了一点进化优势。类似灰姑娘情节的故事足有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但是我们如今就仅仅记住了一位灰姑娘。人们还以为都是迪士尼的功劳,其实并不是。

令我十分着迷的一点在于,迪士尼在重新讲述古老童话的时候往往会遭遇这些故事固有的结构问题。比方说睡美人,故事当中最精彩的情节就是百年长眠。在这百年期间,荆棘逐渐包围了城堡。百年之后,一位王子披荆斩棘闯进城堡,亲吻了睡美人,这才唤醒了所有人。迪士尼改编到这里时遇到了显而易见的问题:想要讲述一个横跨百年且内容充实的故事实在太难了。如果让睡美人在动画片一开头就见到王子,一百年后王子早就化作了枯骨。于是他们将睡美人的昏睡时间缩短到了一下午。你们可以回去看看动画片里的情节:睡美人睡过去,荆棘包围城堡,王子立刻冲进城堡将她吻醒——城堡里的众人充其量也就是打了个盹(笑声)。这个版本的睡美人从未真正流行开来,因为这并不是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式。

话又说回来,在很多早期版本当中,睡美人的故事到她醒来为止的情节不过是整个故事的前奏。故事的主线发生在她与跟着王子回家之后。王子的母亲十分恶毒,做出了恶婆婆所能做出的一切恶行,包括诬陷睡美人杀死并且吃掉了自己的亲生子女。这才是整个故事最精彩的部分。但是随着故事的变异,这部分情节不知何故逐渐消逝了。人们更乐意让这个故事在睡美人醒来之后以大团圆结局收尾。

故事有创造者。每一个故事都起始于某一时刻的想象行为。科学家虽说在其他方面不喜欢胡思乱想,但是在故事起源的问题上却极富发明精神。我见过许多写得还算合情合理的论文、文章与书籍突然想当然地认为人类存在某种共通的集体潜意识。你、我以及历史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潜意识的一部分。所有的故事都深藏在集体潜意识当中,早已完全成型,就像幽深矿坑里的宝石。“个体故事作者”的理念往往会受到打压,因为故事不可能出自单独某人的谋划。按照这种说法,故事无非是在人与人之间辗转跳跃的生物,一路上聚敛或者丧失各种细节。还有些研究故事的人们甚至提出了更奇怪的主张。有人曾经言之凿凿地断定,任何民间故事只要包含角色入睡的情节,我们就可以肯定这个故事源自某人的梦境。由于原始人无法区分睡与醒,他们醒来时头脑里就多了一个产出于无意识魔法层面的故事。这个说法令我非常想要吐槽两句。你们可曾试图向别人——甚至是关心你的朋友——甚至是爱你的家人(笑声)——描述头一天晚上你们做过的梦?(笑声)你可曾注意到他们的眼神逐渐失去光彩(笑声),逐渐丧失假装饶有兴趣的能力(笑声)?甚至连求生的欲望都会一并消失(笑声)?最后就连你本人也难免奇怪,在梦中如此理所应当的叙事线与因果关系一旦醒来之后就化作了泡影。“我回到了以前上学的学校,不过学校变成了城堡,厕所里有一棵树,我们顺着树往上爬……”这时你才意识到,无论做梦时这些情节多么引人入胜,等到第二天吃午饭时都会沦为胡言乱语。

我认为图像可以成为传播故事的手段。我们以为原始人在洞穴墙壁上留下绘画是为了崇拜或者施展交感巫术,旨在为猎手们带来好运与肥美的猎物。我却总觉得或许这些绘画只是讲故事的手段:“我们走过那道石梁,看到了一群长毛野牛。”我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讲故事是人的天性——是让人之所以成为人的重要因素。我们愿意为了故事做许多事——我们愿意为了故事承受许多苦难。而故事则反过头来——就像某种共生生物一样——帮助我们承受与理解生活的困苦挫折。

很多故事的起源看起来的确是宗教和信仰体系的固有构成——很多故事都包含神或女神;它们教导我们世界如何诞生;它们教导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规则。但它们也必须具有足够吸引人的包装,让我们从中获得乐趣,唯此我们才会乐意帮助它们传播开来。

人类心智天然就能理解明喻与暗喻。对于你们这些终于不用再上学的人们来说,我很确信你们能分清两者之间的区别。关键在于一个“像”字。明喻:“……就像机场一样美丽。”——这是道格拉斯.亚当斯当年举的例子,他说从没别人用过(笑声)。而暗喻指的是你说某物其实就是其他的东西,从而增进理解。“月亮是一艘鬼船,被扔进了汹涌的云海”——并不是,月亮其实是一块大石头,不是什么鬼船。但是我想,正是我们运用明喻与暗喻的能力才使得我们能够理解与欣赏故事的最精妙之处,因为人脑当中可以同时进行两套截然相反的想法:故事是谎言,故事也是真相。

有一说一,故事都是假的。故事里的事都没有真正发生过。“很久很久以前……”其实是一句暗语,意为“我要开始骗人了”(笑声)。话说到这里,“我有一个朋友……”其实也是表明“我正在忽悠你”的暗语,但是我相信这里所说的事件确实有可能发生在某时某地的某人身上。听故事或者读故事的过程就是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谎言的过程。但是故事同时又是真的。你与故事里的角色共同完成了一段旅程,你用他们的双眼观察世界,你了解他们的思想理念。通过与他们同行,你离开了你自己的现实,进入了他们的现实。这一来故事就具有了非常奇怪的特性,因为你可以获取故事里的信息并且将其当成真实信息。你可以宛如亲身经历那样运用这些信息,然后再将其传播出去。

有人说口头传统的故事与书面传统的故事之间理应存在断裂与显著不同,我倒是不太认同这个说法。有一个可爱的例子来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当时的民俗学家收集到了一个原本创作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故事,原作者名叫Lucy Clifford。她写了一篇名为《新母亲》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以口头形式流传开来,等到呈现在民俗学家面前时名字变成了《梨子鼓》。有趣的是,口头版本的故事省略了原作当中所有写得不太如人意的内容,唯独留下了最古怪的部分,也就是身为主角的两个小孩的名字:火鸡与蓝眼睛。这两个怪名字得到了铭记,成为了口头传统的一部分。

我还想给大家讲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改变了我——好故事理应改变一个人。这个故事并非发生在我身上。我有一位表亲名叫海伦(笑声),她今年高寿九十七岁。二战期间她身陷波兰的贫民窟。这位了不起的女性克服万难挺过了纳粹大屠杀。几年前她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我。当年在贫民窟的时候,纳粹不允许她们读书。如果你有书,纳粹就会用枪指着你的头扣动扳机。书是违禁品。她曾经打着缝纫班的幌子暗中教书,班里有二十个小女孩,她们每天来上一个小时的课,她教她们数学,教她们波兰语,教她们语法。有一天,有人塞给她一本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乱世佳人》的波兰语译本。那天晚上海伦没有按时睡觉——她把窗户蒙上,在熄灯时间之后又额外坐了一小时,读完了一章《乱世佳人》。第二天女孩们到来之后,她没有给她们上课,而是向她们讲述了书中发生的事情。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她都要熬夜一小时,每个白天她都要给她们讲故事。我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了一个故事不惜赌上性命?”她说:“因为在每天的一个小时当中,这些小姑娘并不在贫民窟——她们来到了美国南方;她们展开了冒险;她们逃离了这里。”

我记得这二十个女孩当中有四个活到了战争结束。她告诉我,当她成为一名老妇人之后找到了四位幸存者当中的一位,对方如今也成了老妇人。她们见面时一开口就用《乱世佳人》里的角色名字称呼对方。

我们作家惯于贬损我们的本行,认为写作只是小事——创作故事只是小事。但是逃避主义虚构作品的魔力——很多人都忽视了这股力量,我就曾经忽视过这股力量——在于它能让你从一个糟糕的地方真正地逃出来,而且还能在逃离的过程中为你提供盔甲、知识、武器和工具。你可以把这些装备带回你的生活,借助它们把生活变得更好。我想任何一位爱书之人都曾在年少时全身心投入书籍,只为暂时逃离不堪忍受的环境。这是真正的逃脱——而且你回来时的装备将会比离开时更好。

海伦的故事真有其事,我们从中学到了以下道理——故事值得你为之承担生命危险,值得为之而死。书面故事和口头故事都提供了逃避的机会——逃离某地,逃到某地。

刚才我提到了道格拉斯.亚当斯的名字。道格拉斯.亚当斯理解媒体,也理解变化。他基本上在大多数通勤公交车上都坐满了手捧电子书的人之前就已经描述了电子书的雏形。而且他还正确地觉察到,为什么即使通勤公交车上百分之百都坐满了手捧电子书,实体书与实体书的健康市场也依然将会存在——因为,道格拉斯告诉我,“书是鲨鱼”。我记得我对他说:“我听不懂你在说啥。”(笑声)他非常自信地重复了一遍:“书是鲨鱼。你要理解,早在有恐龙的时候就有鲨鱼,甚至恐龙出现之前就有鲨鱼。而今天依然还有鲨鱼。之所以在第一条鲨鱼出现几亿年后还有鲨鱼,是因为在此期间没有出现任何生物比鲨鱼更擅长做鲨鱼。”(掌声)电子书极其擅长同时扮演好几本书与好几份报纸的角色;它们是绝佳的便携式书架,所以它们才会在火车上大受欢迎。但是实体书远远更擅长扮演实体书的角色,比方说不怕摔(笑声)。我可以保证,我那本第一版《睡魔》合集现在依然掀开就能看(笑声,掌声)。

但故事不是书——书只是众多储存故事的机制之一。而且很显然,人也是存储机制的一种。故事会变化。我们用来存储、记录与传播故事的职业与载体也会变化。曾几何时,承担这一任务的人们是石匠,如今就未必了,除非我们希望这些信息流传千万年。纸张与太阳能电子墓碑或许会风行一时,但是唯有一大块花岗岩才能恒久流传。

作为个体,我们与人性隔绝;作为个体,我们赤身裸体。我们甚至不知道哪种植物吃下去就会死。如果没有人类几千年积累的大量知识来支撑我们,我们就会遇到大麻烦;有了这些知识,我们就能穿暖吃饱,手捧爆米花,坐在舒适的座椅上,通过互联网彼此互相争论各种各样的愚蠢话题(笑声)。这是因为我们有故事,我们有信息。

1984年,有一位汤姆.塞伯克给美国能源部写了一份报告。能源部当时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如何处理核废料。他们必须设法警告未来千万年后的世代不要钻探或者开掘核废料的埋藏地点,除非他们清楚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鉴于核废料的半衰期以万年计,他们必须设法让信息传递到万年之后。一开始他们想到用文字,但是文字的问题在于流传时间有限。在座各位如果有人读过原文版的《贝奥武夫》就会明白,语言会变异,词语的意义也会变异。你可以写下“这里很恐怖!”你可以警告后来人“这里有炸弹!”但是未来的世代未必不会说:“哇,好恐怖!居然有炸弹!太好了!”尽管这一幕听上去难以想象,但是语言的变化的确不可避免。如果语言会变化,那么图像呢?如果树起一个巨大的骷髅头能不能吓跑后来人?塞贝克指出,就算是骷髅在不同文化当中也具有不同含义。有些文化会说:“啊,骷髅,警告的标志!”也有些文化会说:“啊,骷髅,这里肯定埋着财宝!”

塞伯克最终提出了这样一套解决方案:“我向能源部人类干预行为特别工作组提出的首要建议如下:为了在短期以及长期未来人为地发动与传递警告信息,需要以民间传说性质的叙事装置作为辅助,尤其是人为创作与培养的仪式与传说。这一做法的最大优势在于不必受到地理环境制约或者局限于单一语言与文化。因此就算一无所知之人也会在旁人指使之下远离危险区域附近,原因并非因为他们理解有关核辐射及其后果的科学知识,而是因为历代累积的迷信促使他永久地规避某些区域。通过仪式与年复一年反复讲述的传说——或许会衍生出许多大同小异的版本——实际的‘真理’将会托付给一群所谓的‘原子能祭司团’——这样说是出于戏剧化强调的目的。这群祭司应当包括著名物理学家、辐射病专家、人类学家以及未来可能额外需要的一切专业人士。加入祭司团的成员应当自我拣选,尽管最佳的拣选机制目前尚不明朗。”塞伯克也咨询了民俗学家:“他们不知道这方面有无先例,也想不到类似的情况。唯一的例外是著名但却无效的埃及法老诅咒,这些诅咒并未阻止贪婪的盗墓贼窃取深埋的财宝。”

这个说法不能算错,但是难免有其局限性。中国的始皇帝死于两千多年之前。他的陵墓所在地在他死后不久就佚失了——这是刻意而为之的结果,他杀死了所有知情人。这一招隐藏墓地的手段着实非常精彩。然后有一天,有人在中国的一片农田里挖出了一具陶土战士俑人,然后又是一具。考古学家很快就发现了始皇帝陵墓的确切位置。但是两千三百年前始皇帝死时留下的故事如今却成为了警告。故事里的水银湖毒性极大。水银甚至连半衰期都没有,一直都会存在下去。用特里.普拉切特的话来说:“辐射一万年,砒霜永流传。”因此考古人员没有立刻开始挖掘,而是首先化验了周围的土壤,发现土壤的汞含量的确非常高。从那以后他们一直在研究进入墓穴的安全方式,直到今天。一旦他们找到了进入墓穴而不至于送命的方法,挖掘工作就会开始。

今日永存基金会与万年钟项目旨在长期规划与长期思考。在当今世界,人们的思考区间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短,甚至都不会思考自己生前就能见到的事件。所有人大概都想过:“嗨,还没到那时候我早就死了。”但是看着我们在这颗星球上闹出的各种烂事,我只想说:“不,到时候你大概还活着。我们耗尽淡水的时候你很可能还活着,必须想办法解决没水喝的问题、海洋污染的问题以及推特终于觉醒自我意识的问题(笑声)。”

汤姆.塞伯克的结论是你实际上无法创作一个流传一万年的故事,至多只能创作一个流传三代人的故事——我们自己是第一代,我们的孩子是第二代,他们的孩子是第三代。但是我想我们能够试着创造足够有趣且重要的故事,这样一来我们的孙子孙女或许会想要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的孙子孙女听——因为这就是故事的目的,这就是故事的作用。它们让生活值得一过,有时它们还能保住我们的性命。谢谢大家。

通宝推:普鲁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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