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伊恩.麦克莱恩:怎样演好莎士比亚,上 -- 万年看客

共:💬2 🌺13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莎士比亚的第一部毋庸置疑的名作就像他的十四行诗一样充满了爱、机智与栩栩如生的意象,轻快的韵律与韵脚,一望可见剧作者热爱英语这门语言。剧中男女主角罗密欧与朱丽叶也热爱文字,两人都惯于口若悬河的独白。当初我阻碍斯特拉福德扮演罗密欧的时候就注意到,在这部全场两个小时的剧目当中,罗密欧与朱丽叶同台的时间只有十四分钟——当然两人始终都在不住口地谈论彼此。鉴于当时的剧场没有人工打光手段,演员们必须用台词来描述剧情当中的光照情况,从月光到星光再到阳光,从油灯到灯笼再到蜡烛。夜色也是一样,从漆黑的夜色到朱丽叶洁白的双手,她双唇与两腮的绯红,还有流血的鲜红色。这出戏不仅关乎爱情,同样也关乎死亡。罗密欧刚刚登场的时候就觉得死亡在空气当中弥漫,他几乎从那时就就知道,当他与朱丽叶激情幽会、秘密成婚以及他本人遭到放逐之后,他必定会自杀。生与死在剧中交汇在了一个单词上面。这部戏里充满了双关语,因此这一处小小的双关如今很容易被人忽视:to die不仅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对于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来说还意味着性高潮,生命的顶点:

故事发生在维洛那名城,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

鲜血把市民的白手污渎。

是命运注定这两家仇敌,

生下了一双不幸的恋人,

他们的悲惨凄凉的殒灭,

和解了他们交恶的尊亲。

罗密欧: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仿佛觉得有一种不可知的命运,将要从我们今天晚上的狂欢开始它的恐怖的统治,我这可憎恨的生命,将要遭遇惨酷的夭折而告终。

可是让支配我的前途的上帝指导我的行动吧!

啊!火炬远不及她的明亮;

她皎然悬在暮天的颊上,

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

她是天上明珠降落人间!

瞧她随着女伴进退周旋,

像鸦群中一头白鸽蹁跹。

我要等舞阑后追随左右,

握一握她那纤纤的素手。

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

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

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

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

既然她这样妒忌着你,你不要忠于她吧;

脱下她给你的这一身惨绿色的贞女的道服,只配给愚人穿。

那是我的意中人;啊!那是我的爱;唉,但愿她知道我在爱着她!

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

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她说话了!

朱丽叶: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笑声)

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

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男子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笑声)

啊!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

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

罗密欧,抛弃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快快跑过去吧,踏着火云的骏马,把太阳拖回到它的安息所在;但愿驾车的法厄同鞭策你们飞驰到西方,让阴沉的暮夜赶快降临。

展开你密密的帷幕吧,成全恋爱的黑夜!遮住夜行人的眼睛,让罗密欧悄悄地投入我的怀里,不被人家看见也不被人家谈论!

来吧,黑夜!来吧,罗密欧!

来吧,你黑夜中的白昼!因为你将要睡在黑夜的翼上,比乌鸦背上的新雪还要皎白。

来吧,柔和的黑夜!来吧,可爱的黑颜的夜,把我的罗密欧给我!

等他死了以后——

你再把他带去,分散成无数的星星,把天空装饰得如此美丽,使全世界都恋爱着黑夜,不再崇拜眩目的太阳。

劳伦斯:

这种狂暴的欢愉将会导致狂暴的结局,正像火与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你必须立刻离开维洛那境内。不要懊恼,这是一个广大的世界。

罗密欧:

在维洛那城以外没有别的世界,只有地狱的苦难!这是酷刑,不是恩典。

朱丽叶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这儿的每一只猫、每一只狗、每一只小小的老鼠,每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蚁都生活在天堂里,都可以瞻仰到她的容颜,可是罗密欧却看不见她。

腐尸周遭的苍蝇都活得比罗密欧更体面更可敬更欢愉,它们可以接触亲爱的朱丽叶的皎洁玉手,从她的嘴唇上偷取天堂中的幸福,

苍蝇尚且有这等福分,我却必须远走高飞,它们是自由的,我却是放逐的流徒——

你还说放逐不是死吗?难道你没有配好的毒药、锋锐的刀子或者无论什么致命的利器,非得狠心用“放逐”两个字来杀害我吗?

放逐!

你不能谈论你感觉不到的事情!要是你也像我一样年轻,朱丽叶是你的爱人,才结婚一小时,就把提伯尔特杀了;

要是你也像我一样热恋,像我一样被放逐,那时你才可以讲话,那时你才会像我现在一样扯着你的头发,倒在地上,替自己量一个葬身的墓穴。

啊,不!这是一座灯塔,因为朱丽叶睡在这里,她的美貌使这个墓窟变成了一座充满光明的欢宴华堂。

人们临死的时候,往往反会觉得心中愉快,旁观的人便说这是死前的一阵回光返照;

啊!这也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吗?

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虽然已经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力量摧残你的美貌;

你还没有被他征服,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着红润的美艳,死亡的灰旗尚未进占至此。

啊!亲爱的朱丽叶,你为什么仍然这样美丽?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种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

为了防止这种事,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

我要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

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

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

来,苦味的向导,绝望的领港人,现在赶快把你的厌倦于风涛的船舶向那岩礁上冲撞过去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

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

清晨带来了凄凉的和解,

太阳也惨得在云中躲闪。

大家先回去发几声感慨,

该恕的、该罚的再听宣判。

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

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

我很高兴大家都觉得《罗密欧与朱丽叶》当中的某些台词很搞笑。我当初在斯特拉福德演罗密欧的时候,阳台相见一场戏平均能把观众逗乐二十四次(笑声)。这还是我们演员有意塑造的笑点。另外无意当中的笑点也不少。我一直以为只有喜剧演员才能演好哈姆雷特,至于我本人甚至在演麦克白的时候都逗乐过观众。

莎士比亚去世后四十年,有一位十分热衷的剧院爱好者留下了一本日记,其中点评了许多演员的表演。以下就是这位塞缪尔.佩皮斯的部分看法:

“前往国王剧院观看《驯悍记》,其中部分情节十分精彩,但是总体而言水准很差。原因或许在于词句难懂——至少我听不太懂。”(笑声)

“去歌剧院观看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我平生听说过的最糟糕的剧作,也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表演。”(笑声)

“在公爵剧场观看了《仲夏夜之梦》,以前从未听说过这部作品——今后也不会了。”(笑声)

但是说句对于莎士比亚与佩皮斯都算公道的话,佩皮斯这次看的《仲夏夜之梦》很可能是一个名为《仙后》的版本,主演是托马斯.贝特顿,配乐是亨利.普赛尔。甚至在莎士比亚刚刚去世四十年的时候,剧院从业者们就开始利用莎士比亚传达自己的主张了,这一传统延续到了今天。莎士比亚属于所有时代,因为每一代人都能从他的作品当中发现全新的内容。比方说到了十八世纪,人们觉得伊丽莎白时代的悲剧艺术过于混乱,不符合时人讲究秩序的审美口味。纳胡姆.泰特就将《李尔王》改编成了大团圆结局,李尔王活了下来并且看到了考狄利娅与埃德加喜结连理。整个十八世纪的《李尔王》一直采用这个版本。当时英国最伟大的演员大卫.加里克演过这个版本的李尔王。1764年他作为演员主管首次将职业演员带回了斯特拉福德。他的官方传记作者记录下了当时的宣传口径:“对于莎剧爱好者来说,幸运的是加里克先生为我们带来了最贴近作者原味的《麦克白》。他删除了几段无助于推进情节的独白,审慎地精简了若干冗长段落,添加的内容少之又少。不过他确实为临死时分的麦克白设计了一段独白。加里克先生擅长栩栩如生地表演临死之际的抽搐与痛苦,在这部分情节当中他抓住一切机会展现了自己的才能——”

“都完了!生命的大幕即将合拢。抱负是一场空,虚假的幻梦正在消——逝(笑声)。

我面对着黑暗、罪孽与恐怖,我无法承受,让我将其甩掉吧——

办不到!我的灵魂浸透了血污无法飞升

我不敢求人怜悯!地狱拖拽我沉沦(笑声)——我在下沉——下沉(笑声),

哦——我的灵魂永远失落了!”(笑声,掌声)

到了二十世纪,我们依然在根据自己的目的利用或者滥用莎士比亚。爱德华.邦德改编过《李尔王》,贝尔托.布莱希特与约翰.奥斯本都改编过《科里奥兰纳斯》,至于汤姆.斯托帕德的《君臣人子小命呜呼》更是完全基于《哈姆雷特》的剧情。我对此倒是无所谓,因为莎士比亚当年也借用过——“借用”是礼貌的说法——其他人的剧作情节为己所用。早在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哈姆雷特》与《亨利五世》之前还有过其他的李尔王、哈姆雷特与亨利五世。二十世纪对于莎士比亚世界的最大贡献就是音乐剧改编。《西区故事》其实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吻我凯特》是《驯悍记》,《抓住我的灵魂》是《奥赛罗》,《来自锡拉丘兹的男孩们》是《错误的喜剧》,《维洛那二绅士》还是《维洛那二绅士》。另外还有歌剧,例如《奥赛罗》,《福斯塔夫》以及《仲夏夜之梦》。芭蕾舞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乃至《哈姆雷特》。当初罗伯特.赫普曼排演芭蕾舞剧《哈姆雷特》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了另一位演艺界巨擘唐纳德.沃尔菲,他是最后一代演员主管当中的一员,也曾经组织过游历全国的莎剧巡演,他惯于在大型剧院演出,音色嘹亮,肢体语言夸张,双手挥舞戏份十足。两人在伦敦的加里克俱乐部碰头,沃尔菲问道:

“最近忙什么呢?老弟?”

“正在排演芭蕾舞剧《哈姆雷特》,唐纳德。”

“你想跳着舞演哈姆雷特?!”

“有什么不行的唐纳德?你都唱着歌演哈姆雷特多少年了?”(笑声,掌声)

还有一个从加里克俱乐部传出来的段子,说是某演员最近要出演李尔王,于是向约翰.吉尔古德取经。“当然有窍门啊!”吉尔古德说,“挑一个体格苗条的考狄利娅,不然抱不动。”(笑声)

是什么串联起来了理查.白贝芝、大卫.加里克、唐纳德.沃尔菲以及其他像我一样通过出演莎剧维生的演员?我认为是我们对于莎剧的恒久热爱以及对于剧作者的信念:莎士比亚要比其他任何作者更理解人性的复杂纠结,芸芸众生的千人千面以及人类存在细微隐秘。在我看来,除非一名演员彻底理解了台词的精义,否则就表达不出如此丰富的内涵。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在排演《麦克白》时解锁的一点小秘密。下面这段独白大家想必耳熟能详,我这里按照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们初次听到的口音念一下,语言就像服装一样也有随时代变化的款式: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时间记录的最后一个音节;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尘土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和骚动,

意义却无非是空无——(掌声)

每一段念白不仅要放在所在场景当中理解,还要放在整体剧情当中理解。全剧一开始,年轻的麦克白从战场返回后方,刚刚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拯救了苏格兰。就像许多成功的军事将领一样,他也打算转型成为职业政客。他遇到三位女巫,对方向他许诺道他将会成为苏格兰国王。但是他必须首先杀死苏格兰的现任国王,年长且贤明的邓肯,他的恩主兼好友。在妻子的怂恿下他狠心弑君并且开启了恐怖统治,迫使忠臣良将纷纷远走避祸。此时到了全剧结尾,忠臣良将们集结兵马杀了回来,将众叛亲离的光杆司令麦克白围困在他自己的城堡里。这时有人过来禀报他王后死了。接下来的念白延续了单音节简单单词的风格。这段独白里就没有一个单词是五岁以上英国儿童不认识的。

“她反正要死的,”她的死只是个时间问题。在我第一次排演《麦克白》的那个小剧场里,演到这部分的时候其他演员会全部离开没有布景的木板舞台,只留下我独自面对观众,就像咱们现在这样。我会盯着某几位观众的眼睛说道:“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迟早”指时间,这一整段念白都围绕着时间展开,麦克白——以及我们这些观众们——借此反思了自己在时间当中的位置。“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什么消息?王后死了。“迟早总有一天——”这部分的节奏还挺轻快,“将会传来这个消息”就像钟表指针走字一样引出了下一个单词:“明天”,似乎未来只是一片不断重复的惨淡沙漠。“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要是一个单词重复太多遍就会失去意义: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这个词什么意思来着?——明天明天明天明天——这个词没有意义,就好像生命对于麦克白失去了意义那样。

“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一天接着一天(to day to day)——这就从明天到了今天(today)。这里出现了这段念白当中的第一个比喻,“蹑步前进”,这就是麦克白眼中未来来临的方式,并非昂首阔步,而是鬼鬼祟祟蹑手蹑脚,气质十分猥琐。同样,生命此时在麦克白看来也十分猥琐。这一切要持续多久?“直到时间记录的最后一个音节”,甚至到了时间的最后一个单词都还嫌不够,非得到了最后一个音节不可,直到宇宙终结,一切钟表全都停摆为止。什么东西记录时间?就是钟表与鸣钟(bell),又暗合了“音节”(syllable)。

“我们所有的昨天”,时间已经从明天、今天倒退回了昨天。麦克白身处这样的时间当中,实际上“我们”全都身处这样的时间当中。我们被拖进了麦克白的困境,通过直接指涉你,麦克白把你也拖下了水。那么这段人类集体经验有什么意义?“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尘埃中去的路。”这段人类集体经验无非点亮了灯烛,给那些蹑步前进的傻子们照明,在伊丽莎白时代状况恶劣的英国道路上跌跌撞撞,一不小心就要摔进尘土当中。这里的傻子也可以指代职业丑角,就像李尔王身边的傻子弄臣那样——我认为再过一会儿专业舞台的意象就要在这段独白当中具有重要意义。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是造型华美照耀厅堂的罗马巨烛,而是“短促的烛光”,这种蜡烛三五便士就能买一根,扔在厨房抽屉里以备万一。这是你家最不值钱的东西,而麦克白主张这就是你的人生,而且甚至就连这样的蜡烛也马上就要熄灭了。“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现在生命甚至连烛光都不是了,根本没有实体,只是个影子而已。戏剧行业有个术语叫做“行走绅士”,其实就是职业龙套,在任何剧团都是地位最低的人。各种小角色都要他们来扮演,拿得钱也最少。人生甚至连行走绅士都不是,仅仅是个行走的影子而已。

此时麦克白肯定想到了戏剧表演,因为他接下来就谈到了“拙劣伶人”。莫非人生在麦克白看来就是个演员?而且麦克白也是由麦凯伦这位演员扮演的?那么莫非人生也像我一样?莫非人生也只会在舞台上蹑步前进?莫非我今晚在《怎样演好莎士比亚》当中做的就是这种事?莫非等我谢幕之后就要“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这种谋生方式多么可鄙可厌!麦克白这是在痛骂表演行为可鄙可恶,而身为演员的麦凯伦居然也要这么说,尽管此刻他就是麦克白。如果麦克白认为演员麦凯伦是在浪费人生,那么他又会怎样看待你们这些观看麦凯伦演戏的家伙(笑声)?莎士比亚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观众们带入了现在时态。不要以为麦克白仅仅是个与你无关的神话故事,因为这是麦凯伦的困境,因此也是你们这些观众的困境。演员与观众从来都是一根绳拴起来的难兄难弟。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人生就是一千零一夜式的神话,愚人口中的无稽之谈——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愚人举着不值钱的蜡烛蹑步前行,口中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明天。“充满喧哗和骚动,意义却无非是——”后面跟着英语当中最平淡乏味的单词,表明麦克白对于未来的愿景与希望已经荡然无存,“空无”(nothing)。全剧当中对于人性的看法都不如麦克白此时此刻的看法那样悲观。对于出演麦克白的我来说,仅仅表达某些泛泛的绝望还并不够。这里的绝望必须是特定而具体的,就像我刚才给出的分析那样具体,以至于让我可以围绕这一角色的塑造专门开一堂大学讲座。在彩排与表演当中我的脑子里始终装着上述理念,从而使其渗入演员的全套装备当中——我的双手、双臂、双腿,身体、面容以及声音。就好比音乐家不仅要将音乐注入钢琴,还要将其从钢琴当中提取出来那样,此刻我不仅仅只是麦克白,某种意义上也是麦克白的创造者。在出演莎剧时,我偶尔也能理解一点身为莎士比亚的感受,这实在是我的荣幸。

凭借各位的想象力的帮助,下面我要将麦克白的最后独白与他之前的几段独白结合起来。麦克白一开始刚刚从战场回归,是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金童。接下来他从这个喜悦、成就与乐观的顶点一步步跌落,期间他的想象力始终活跃,始终在思考是非对错的问题。麦克白的悲剧就在于他是一个有良心的杀人犯:

“这种神奇的启示不会是凶兆,可是也不像是吉兆。

假如它是凶兆,为什么用一开头就应验的预言保证我未来的成功?

假如它是吉兆,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

使我毛发悚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卜卜地跳个不住?

想像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

我的思想中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使我全身震撼,

心灵在胡思乱想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

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

事情要来尽管来吧,到头来最难堪的日子也会对付得过去的。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

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又可以排除了一切后患;

要是这一刀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一切、解决一切——

在这人世上,仅仅在这人世上,在时间这大海的浅滩上;那么来生我也就顾不到了。

可是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逃不过现世的裁判;

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

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自己也会饮鸩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

他到这儿来本有两重的信任: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种事;

第二,我是他的主人,本来应当将刺客关在门外,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

而且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

要是杀了他,他的生前的美德将要像天使一般发出喇叭一样清澈的声音,向世人昭告我的弑君重罪;

宛如赤裸婴儿的怜悯将要乘着狂风直上青天,

又像御气而行的天婴,驾驭着隐形的坐骑,将要在每一个人的眼中揭露这可憎行径,使眼泪淹没叹息。

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鞭策我实现自己的意图,可是我这颗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使我去冒颠踬的危险。

这不是一把刀子吗?在我面前摇晃着,它的柄对着我的手。

来,让我抓住你。

我抓不到你,可是仍旧看得见你。

不祥的幻象,你只是一件可视不可触的东西吗?

或者你不过是一把想像中的刀子,从狂热的脑筋里滋生出来的虚妄意象?

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形状正像我现在拔出的这把刀子一样明显。

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我的眼睛倘不是上了当,受其他知觉的嘲弄,就是兼领了一切感官的机能。

我仍旧看见你;你的刃上和柄上还流着一滴一滴刚才所没有的血。

没有这样的事;杀人的恶念使我看见这种异象。现在在半个世界上,一切生命仿佛已经死去,

罪恶的梦景扰乱着平和的睡眠,作法的女巫正在向惨白的赫卡忒献祭;

形容枯瘦的杀人犯听到了替他巡哨报更的豺狼的嗥声,

仿佛淫乱的塔昆蹑着脚步像一个鬼似的向他的目的地走去。

坚固结实的大地啊,不要听见我的脚步声音向什么地方去,

我怕路上的砖石会泄漏了我的行踪,破坏了黑夜中一派阴森可怕的气氛。

我正在这儿威胁他的生命,他却在那儿活得好好的;在紧张的行动中间,言语不过是一口冷气。

我去,就这么干;钟声在招引我。

不要听它,邓肯,这是召唤你上天堂或者下地狱的丧钟。

我们不过刺伤了蛇身,却没有把它杀死,

它的伤口会慢慢平复过来,再用它的原来的毒牙向我们的暴行复仇。

可是让一切秩序完全解体,让活人死人都去受罪吧,

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恐吓我们的恶梦的谑弄中睡眠?

我们为了希求自身的平安,把别人送进坟墓里去享受永久的平安,

可是我们的心灵却折磨得我们没有一刻平静的安息,使我们觉得跟死人在一起反而要幸福得多。

邓肯现在睡在他的坟墓里;经过了一场人生的热病,他现在睡得好好的,再没有刀剑、毒药、内乱、外患可以加害于他!

我简直已经忘记了恐惧的滋味。

从前一声晚间的哀叫,可以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听着一段可怕的故事,我的头发会像有了生命似的竖起来。

现在我已经饱尝无数的恐怖;我的思想习惯了杀戮,再也没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可以使它惊悚了。

那哭声是为了什么事?

【西登:陛下,王后死了。】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有一天将会传来这个消息。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时间记录的最后一个音节;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尘土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喧哗和骚动,

意义却无非是空无——”

“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

我们的这一些演员们,我曾经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他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

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景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

就像这一场幻景,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

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热烈掌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