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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给我一个看得清楚的黑白】之 [一:初恋的小人书] -- 小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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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给我一个看得清楚的黑白】之 [四:深情的小人书]

看小人书和攒小人书不是一回事儿。老听见有朋友说:“噢,那书我小时候就看过,逗着呢。现在可能还能在箱子里找着呢,等我找找看啊。”我真想劝他,别找了!找着了也肯定是被涂了色写了字折了角磨了边没法要的残品。品相,可能是从集邮上借过来的吧,是衡量小人书藏品最重要的一个标准。如果说崭新的小人书是10品的话,您买回来翻过一遍,可能就剩下9.5品了。(现在还有标什么8.7品、9.4品的,不知道是怎么算的。就跟我老婆结婚前一直对我说她身高是一米五三点二五,过了好多年我才反应过来,点二就到毫米了,那五是打哪儿来的啊?)

[深情的小人书]

上美的再版48本三国是从79年开始的,到了82年,已经搞不清楚是多少次印刷了。大概每一年,都会从头再一本接一本的印一遍。我在79年买过的一些三国,早已经沾满了街坊四邻们喜悦手指上的唾液和各种佐料。这些佐料作为历史记录可能是很宝贵的,但作为攒小人书却是无法容忍。于是攒三国这个艰巨任务攒只能从头再来了。

对于我这种看书必须从致词和前言开始看的人(据专家说我可能有自闭症倾向),攒三国也必须从第1册《桃园结义》开始。《桃园结义》是徐正平画的,一上来就是刘关张参加灭黄巾的故事。这个故事应该是很反动的,所以,很多年(确切地说,20年!)以后,上美才又把删除了的许多黄巾军被打得惨不忍睹的画面重新补全。说到删除,其实也不是从48本三国开始的。文革前的老版三国就由于政治原因几经删改了。比如原来有一册《乘雪破羌兵》就给删了。汉人杀汉人可以,汉人杀少数民族却是违反党和国家的民族政策的(所以岳飞这个不顾安定团结大局的家伙就倒了楣了)。可笑的是全套三国目录里找不到大家耳熟能详的“七擒孟获”,其实这个故事还在,不过书名改成了《诸葛亮渡泸水》(连“武侯渡泸”都不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啊,老让我想起“四渡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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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当时上美的印刷计划和发行渠道是怎么样的,反正当时攒过三国的同学都深刻领会到了“心急如焚”和“望眼欲穿”的确切涵义。每天中午,我就兜里揣着两毛钱走三站地去王府井新华书店,脑子里幻想着一本新的三国陈列在架子上,口水直流,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对书还是对路边包子铺的渴望。惊喜是暂时的,失望是永远的。尴尬的是有一次书店里居然新来了两本,我必须痛苦地选择两毛钱究竟是先“战长沙”还先“取成都”。周末就坐车(噢,蹭车)转东西城的各个新华书店。奇怪的是居然就会有收获。有回在西四的书店里就看到了王府井肯定没有的《舌战群儒》。当我把这本书揣在兜儿里心满意足地蹭上回家的汽车,突然看见一个小学的同学。“嘿你干嘛去啊?”他犹豫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地从兜儿里掏出一本《舌战群儒》。“你呢?”我也只得把我的书掏出来,于是我们俩就跟手上写了“火”字的诸葛亮和周瑜似的相视着开怀大笑,完全忘了应该注意隐蔽不要让售票员发现。“攒三国”,成了当时一群少年们唯一的事业,已至于荒废了学业。我妈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她儿子丝毫没有染上初中生普遍存在的早恋毛病----因为我把“朝思暮想”“寝食难安”都用在了攒三国上了。为了攒三国,倒是跟新华书店的售货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有回听了个谣言,说地安门新华书店库房里其实有全套的三国,我就跑到传达室盖世太保似的压低嗓音给书店打了个电话:“同志你好,出于工作的需要,我要订购一套你们库存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电话里的售货员像瓦尔特一样一如继往地平静沉着:“全套的没有。你不是就住隔壁么,没事儿的时候自己过来看看!”

前二年,因为不小心透露了自己对施大畏们的崇拜和对三国老画家们的遗憾,我在几大连坛上被骂得臭名昭著。可直到现在我还是坚持认为,很多很多册三国的绘画实在是不太艺术。前边说过的“匠气”就是指着三国说的,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那么八股着。一个笑话是,马晓春的名言“对手的棋太臭,把我都带臭了”居然在三国里也得到了证实。钱笑呆,这么一个腕儿腕儿的人物,画的《空城计》里老是诸葛亮一个大傻脑袋晃来晃去的,最后竟然被撤掉了整册,请徐正平重画。当然,现在我痛定思痛,三国是几十位画家画的,也代表了祖国民间艺术里的一支奇葩,这么说话是太过份了;而且这个话题也太大了,今儿就捡好的说吧。好的里头,刘锡永无疑是头一份。且不说《跨江击刘表》《铁笼山》那些国画封面,刘锡永画的《虎牢关》《长坂坡》等册,干净,奔放,真可以用线条流畅节奏分明来形容。刘锡永是三国的总设计师,据说开工之前的全套人物造型全是他画的。我宁可说,上美三国就是刘锡永的三国。前边说三国由于政治原因删改过一些,而另一些删改还是出于艺术原因,比如《空城计》和《战长沙》。(矛盾么?不矛盾。我觉着三国画得好不好那纯属个人浅见,个人爱好;三国连环画的创作态度,那是无庸置疑的:极其认真,吹毛求疵。)但有一个人的画,是由于风格的不统一被撤掉的。这就是张大经的《火烧新野》(噢还有《五丈原》的封面)。客观地说,张大经的学院派风格实在是和整体三国太不统一了;不客观地说,我觉着他是太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了。在一群老艺人的传统连环画里,他那装饰性很强的学院风格可说是成了心的标新立意特立独行。味道,是美术评论家们爱用的一个词。我不知道书法绘画的味道是如何不通过舌头上的味蕾来探测的,但张大经的画确实给了我“有味道”的感觉。那是一种在单调沉闷中突然眼前一亮继而会心微笑继而凝神细观继而再会心微笑的感觉。(啊不知道说清楚了没有?)前两年,在一片要求风格统一的呐喊声中再版的三国,又去掉了徐正平补画的《空城计》和《战长沙》(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两册),恢复了大傻脑袋。可奇怪的是,居然也同时恢复了张大经画的《火烧新野》。真可谓一忧一喜,一惊一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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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无数次饱含热泪偷偷在上课时默写着48本三国的名字,但如果在多情的青春岁月里只单恋着一个人而此人又总是可望不可及,那是会生病以至闹出人命的。在书店两个礼拜没有新进三国的情况下,兜儿里的两毛钱也觉得异常烦闷。好在这时候小人书事业正是如火如荼蓬勃开展,大可以多项选择齐头并进。套书收藏除了人美上美的,还有天津的《李自成》《聊斋》,河北的《西游记》,曲艺的《隋唐》,浙江的《封神》等等等等。同时单册的连环画更是多得如雨后春笋(雨后春笋您见过吗?我没见过,就那么一说)。这时候的我买小人书已经完全进入了收藏境界而不仅仅是通过它们来长知识。标志就是同一个故事也要有好几个版本,比如黄全昌的《海瑞罢官》和戴敦邦的《海青天》,汪玉山和墨浪分别画的《满江红》,天津版和上美版的《李自成》等等。对了,那时候很多小朋友并不攒小人书,而是集邮。集邮就集邮吧,还非得到电视上现身说法,说什么通过集邮增长了多少多少知识。看得我这个乐啊。要增长知识您多买几本书不好么,一张猴票够订一年的《少年科学》了。

说了半天老艺术家们的坏话,好像该说说80年代初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小张大经”们了。在很多连友眼里,他们现在背上了使连环画艺术走向没落以至衰亡的罪名。形容他们的褒义词是:超越创新;中性词是:反叛抽象;贬义词是:自私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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