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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最后一次 -- 志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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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最后一次

我小时候,刚刚对社会有记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着大人去水稻田收谷子,那是在生产队时代,还没有分田到户,到现在记忆里己经没有视频记忆了,只有一张模糊的旧照片,只记得有这件事,自那以后,就分田到户了。我家里,包括我奶奶,共五口人,共分得五点二亩地。以前村里是有田间管理的,统一放水浇田,以后就没了,要自己半夜起来接水浇田,因为水到来自己家的田不一定是白天,田地也不是一片的,是分开好几片田的,放水浇田就那几天,要跟着农时走,以前村里是统一积肥和施肥的,每个生产队都有安水池来积肥,那时刚刚有尿素,大人们都在讨论尿素有多好,杂交稻有多高产,好日子就要来了。我们村以前是有大拖拉机和小型手扶拖拉机的,分田后,大拖拉机没用了,大家的田都是一块块的,只能搞运输。我家分到台小型手扶拖拉机,后来小型手扶拖拉机也不好用,就和叔叔家合在一起买了台微型手扶拖拉机,八匹马力的小机子。我和小伙伴也能开去耕田。没拖拉机的家庭开始养牛了,小伙伴开始放牛了,我的童年记忆多了很多放牛的片段。那时村里的人没有什么钱,赚钱的渠道很小,要么家里有人在外面政府企业工作的,有工资。像我家里,爷爷在广州市一建公司工作,退休了。在自己村里建了房子。另外就是打工和卖农产品。打工以前就有,当时没有什么工业,村里后来开的小沙场,小砖厂,五金厂都没有,只有卖农产品了,当时村里的果园都分了,突然分了果园的第一年,金桔卖到了一元钱一斤,全村都很兴奋,还有人找车皮卖到北京去。都在讨论来年再狠赚一笔,马上找村里再包一些地种金桔树,可惜第二年开始就不好卖了,种了的金桔树要继续种,所以读书以后,每星期放假都要去果园里,打金桔树的芽子,打农药。金桔也不好卖,赚个到什么钱,后来把果树都劈了,当柴烧了。

后来在果园里养鸡,养鸡场开始两年,还能赚到钱,后来外面的大养鸡场建起来了,就不好干了,干到后来负债了,就干不下去了。种田不赚钱,干什么都不赚钱,还要负债。整个八十年代,我爸爸从只要叫从村里安排就能衣食无忧,虽然没什么钱,没有什么肉吃。但也没有乱花钱,每年能为家里留下一些东西和钱。发财的机会没有,但发财的欲望也没有。每天都在和累,每天都在进步。整个八十年代,我家里五口人,按三个劳动力算,整个十年,起早摸黑,还被干到负资产,小资产阶级没前途。

而我爷爷,在我们村分田的时候也刚退休了,一个月的退休金三十八块钱,有粮票。那时我爷爷教育我要节省。说他每天的开资不能超过一块钱,自己做饭,抽烟只能抽烟丝,饮酒只能买散装米酒。而我放假的时候,到我爷爷那里住,现在两个人,每天带我去茶楼饮茶,每次只能给我点两个点心,我每次都点了两份肠粉。可以说,靠退休金的生活是没什么剩余的。我爷爷在退休前,把以前住的小房子卖了,买了一间一房一厅的农村小房子,利用在建筑公司的便利买到便宜的剩余边角材料。再叫我爸爸和叔叔以及村里的年轻人去帮忙,把房子拆了,建了两层小楼,最后一个房间都没钱买地砖了。就用水泥地面。可以说,刚退休时,我爷爷是真没钱的,只有退休金过活。

而我家当时刚分了田,有田有地,有果园,有台手扶拖拉机,有五口人三个劳动力,标准的有生产资料的小资产阶级,干劲也足,盼望走向新生活。后来在整个八十年代,我家与爷爷的生活逐步拉大距离。我爷爷把他住的房子都隔开,三个房间,两个客厅,只留一个房间自己住,厨房共用,其他两个房间,两个客厅都租出去了,自己有机会就去打零工。在九十年代房子征收拆迁了,分了两套房子。后来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工地做了一年多甲方施工员,赚工钱又在我们县城又买了一套房子。就这样与我家的资产天地之别。五口人干不过一个退休老人。

我相信在整个八九十年代,我国很多人都像我家这样,努力干活,但干啥啥不灵,直到干到负资产。去打工算了。当我们从新审视我们的生活,对我们来说什么才是创造财富,提高生活的生产资料。对整个国家来说,按资本主义的算法,劳动力过剩了,多余的劳动力没有意义。但对我家来说,付出了很多劳动。但没提高多少生活质量。劳动机会也不多,单个劳动力没价值。以前的劳动力组织方式解散了,新的组织方式没有组织起来。但我们以前的组织劳动,还是以后的组织劳动,都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目标没有变。但刚好那时候没人组织了,都散了,我家的生活也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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