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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有声文章下载】新射雕英雄传(作者:邢汶)

借《射雕》做引子、讲述自己的故事。

http://cn.geocities.com/weizen_de2003/xs.wav

原文如下:

 A

                 

  1994年10月3日那天,金庸到北京大学讲课,我也挤进去一听。没想到他讲的是历史,不是爱情。我相信他对于爱情真的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因为我一直相信,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都被他在《射雕英雄传》里写完了。

                 

  B

                 

  历史记载:宋朝有个男孩叫郭靖,是个傻小子,连小学都没上。等他长大后,妈妈塞给他点银子,让他出来见见世面,学点心眼。他在半路上遇见一个小乞丐,出于他的傻和他的笨,他扔给了那个小乞丐一点钱。

  就是这点钱惹出了一场风花雪月。原来那个小乞丐不是乞丐――当然,将来这个小乞丐也会是乞丐,只不过是丐帮帮主,相当于现在的全国乞丐协会理事长之类的――她乃是个漂亮女孩,而且是东邪黄药师的独生女儿,又有美貌,又有权势,又有金钱。这个黄药师,乃是武林中的一路诸侯霸主。

  “你说奇怪不奇怪,”刚刚播放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的时候,陈黛问我:“黄药师也不上班,谁给他发工资啊?”

  陈黛有这个困惑的时候,是1988年,10岁,读小学四年级。我14岁,读初中二年级。她有这个困惑,是因为她的爸爸上班,她的妈妈也上班,她每天听见的就是“爸爸去上班了”,或者“等妈妈下班回来带你去玩”的话。

  我很鄙弃她的无知:黄药师需要上班?开玩笑啊。黄药师一天到头忙着处理武林中的各种公务,哪里有时间上班!如果要上班,岂不是要把华山论剑都给耽误了。

  我虽然14岁,但已经有了不少心眼。当时我仔细打量过眼前这个扎着两个小辫儿,眼睛大得像番茄,鼻子圆得像土豆,其实白白净净挺好看的小女孩,我多次打量之后的结论是:陈黛是不会出去流浪做乞丐的,虽然她和黄蓉一样都是独生女,但她的爸爸要天天上班,哪里有时间去华山啊。再说,她爸爸教数学,哪能论剑呢?

                 

  C

                 

  历史记载:郭靖长大后,学习了江南七怪的功夫和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他凭借一身武艺,在蒙古草原上纵横驰骋,立下了不世功勋。成吉思汗甚至让他担任国防副部长,虽然是副的,也是高级干部了。

  这位副部长在官场得意之余,还连续打败了梁子翁、沙通天、彭连虎等等高手,在黑白两道左右逢源,没有不买他的帐的。

  这个傻小子直到现在还是一副傻样子。我猜想,他之所以这么傻,是因为他太聪明了。就凭他这点本事想闯荡江湖,要是别人,早就被砍成八段扔到钱塘江里喂鱼了。就像香港电影里经常说的:“不仅要死,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他的身子还没有变成八段,主要是因为他是东邪黄药师的“准女婿”。如果郭靖真的死得难看,那很可能要有人比他死得更加难看。当然,你可以说,其实黄药师并不喜欢郭靖,巴不得他被砍死呢――但谁知道呢?黄药师性格本来是琢磨不定,谁能保证他突然改口说他对郭靖喜欢得不得了呢?他外号就叫东邪嘛。

  陈黛的爸爸,也就是陈校长,却是真的非常喜欢我。

  陈校长一直教数学,却非常喜欢文科。他常常拿一些古怪精灵的题目考我,比如“李白和李黑两个人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或者“曹雪芹走路哪条腿跛?”为了寻求答案,我几乎把李白的诗都背诵下来,几乎把《红楼梦》都翻烂了,但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

  后来陈校长告诉我:李白和李黑最大的不同是名字。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曹雪芹走路其实哪条腿都不跛。

  我告诉陈黛的时候,陈黛说:“这是我从小人书上看来告诉爸爸的。”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懂得“青梅竹马”的具体含义了。“君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嘛。陈校长经常叫我到他家里吃饭,吃完饭,他会对陈黛说:“跟哥哥去玩吧。”

  14岁的我牵着10岁的陈黛的手,在校园里秤不离锤,锤不离秤。

  星期六的傍晚,我和陈黛常常爬到树上坐着,直到看着星星一颗跟着一颗地露出头来。等这些星星都出来了,我就送她回家。走到家门口,陈黛就把手放在脑袋边上摇一摇,嫩声娇气地说:“小哥哥再见。”

  看着她走进家门,我才回宿舍睡觉。

  那段时间里,香港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刚刚来到大陆。当时电视机还是个稀罕物,我需要走十多公里路到县城里去才能看到。每个星期都是如此,可以说整个电视剧是我用脚板走出来的。因为走得辛苦,第二天往往就打瞌睡,班主任知道我打瞌睡竟然是因为迷恋香港女明星翁美玲的缘故,顿时大动肝火。他认为,这已经不仅仅是耽误学习的问题了,而且反映出我的思想品德有问题,这么年纪轻轻就迷恋女明星了。

  他扬言要打报告给校长,开除我。

  他没看过《射雕英雄传》,当然不懂得郭靖之所以纵横江湖的原因。陈黛告诉我,班主任找过陈校长反映我的问题,陈校长问:“这个翁美玲是哪个单位的?找她谈谈嘛,别影响我们的学生。”班主任说:“是香港的。”

  陈校长为难地说:“香港的就没办法了。”

  于是班主任的扬言最后仅仅还是扬言而已。半年后,我虽然迷恋翁美玲却没耽误考试,而且成绩优异,考上了重点高中。陈黛也考上了初中。在我即将去市里读高中的时候,陈校长拍拍我的头说:“考得不错,没让我错看你。”

                 

  D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陈校长说“没看错我”是什么意思。

  历史还曾记载:成吉思汗因为太喜欢郭靖了,死活要把女儿许配给这个傻小子,而且不收财礼,奉送嫁妆。后来我读历史,知道成吉思汗转战全世界,打败了宋朝,征服了现在伊朗、阿富汗、格鲁吉亚、俄罗斯甚至更远达到威尼斯的地方。然后他把这些领土都作为家产分给了几个儿子。

  我相信如果郭靖听了成吉思汗的话,他也会分到一部分辽阔的领土。或许后来的俄国的彼得大帝就应该是郭靖大帝了。但他竟然没有,他固执地爱着黄蓉。

  必须有所放弃和有所割舍才能叫做爱情,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意味。

  我和陈黛却没有任何可以放弃或者割舍的东西。因为我们并不拥有任何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小就有的。并没有感到争取的艰难,也没有感到割舍的必要。

  我读了高中,然后顺利地考取了大学,来到北京。在我读大学而陈黛读高中的时候,她就常常把自己的节省下来的零花钱寄给我,还写信说:“你一定要坚持吃早饭啊。”或者是:“我看电视上北京这几天气温很低,要注意穿衣服啊。”

  三年后,陈黛也考取了上海的解放军医科大学。我们于是觉得自己终于都成了大人。

  爱情就是这样在所有人的预料中到来了。包括我原来恨得牙根痒痒的班主任,他那么粗糙的一个人,竟然也预料到了我们之间的爱情。一个暑假,我在路上碰见他,他笑着说:“发喜糖的时候,可别忘了我啊。”

  我们彼此写信,倾吐思念之情。每个星期都写。书信里不乏肉麻和颤抖的描述,她给我寄来了轻纱薄缕的写真照,我第一次发现,我从小就拉着手的小女孩,已经成了亭亭袅袅的姑娘了。

  每个假期,她要来北京,或者我去上海,我们玩几天,然后一起回老家。我发现,我父母看陈黛的目光和陈校长看我的目光一样,都是慈祥而亲切的。他们看着我们成长、相爱,他们还希望看到更多。

  我和陈黛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拥抱,亲吻,温情脉脉,我们熟悉彼此,因为我们从小就手拉着手长大,我们对彼此还有某些不熟悉的地方,但这些地方,我们都没有涉及。我们比一般恋人还要和睦,因为我们从来不争吵,刚刚想到的,彼此已经替对方做完了。

  这是和平年代,不需要成吉思汗了。即便有,也未必非得有女儿。即便有女儿,也未必非要死活许配给我――但真的许配给我的话,我还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接受……总而言之,我和陈黛的爱情看来是没有什么障碍了。

                 

  E

                 

  历史没有记载的事件肯定很多,我可以猜测一些:其实穆念慈暗恋郭靖不少年头了,但郭靖却装聋作哑,穆念慈一气之下,就找了杨康,她赌气跟杨康乱来,结果自己吃了苦头。全真教的孙不二事实上也暗地里喜欢郭靖,但她是出家人,只好硬生生地将这爱意给压制了,最后肯定是郁郁而终。至于欧阳克的那些女弟子,更是心猿意马,把欧阳克气得大发脾气,规定谁要多看郭靖一眼就砍手,多看两眼就砍脚,这才稳住人心。

  按照常理,郭靖生活在沙漠,无论在生活还是思念情感上都应该更喜欢华筝。正如书里写的,黄蓉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小燕子,而华筝却是沙漠高空中翱翔的一只矫健雌鹰。

  但正确的爱情,偏偏往往是不如人意的。

  我一向在谈恋爱上比较无知,但还是有人喜欢上了我。她叫凌云,在北大成教学院读大专。在我们学校里,本科生和成教学院有些隔阂,尤其是她又是大专,她很犹豫,但还是努力向我表达了她的意思:星期六,她提出请我去八达岭春游。

  这是我在大学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天。我注意到,校园里的冬青虽然永远是绿色的,但在冬天却依然会显得萧条,而春天,则会发出很多意外的枝杈。

  我的生活在这样一个春天里也出了枝杈。

  八达岭外就是无际的荒漠,几乎寸草不生,视野极为开阔,站立在城墙上,极目四望,令人胸襟大开。略带春寒的北风吹过,使人感到天下无事不可为。在这种振奋和激动下,我将凌云揽进了怀里。

  第二天,同学给了我一封信,是陈黛寄来的。上面说,她准备用PHTOSHOP将照片处理在电脑里,但底片找不到了,让我寄回去用一下。

  我从箱子底翻出那些美丽甚至有性感特征的写真,工整地收拾好,用挂号寄了去。我想,也许我真的不适合继续保存这些照片了。但陈黛让我把照片寄去的真实原因,我还是想知道。

                 

  F

                 

  如果没有黄蓉,我可以想象郭靖最后的结局:他可能跟着江南七怪学一辈子功夫,但还是武林里的三流角色,他也可能和彭连虎交上朋友,成为江洋大盗或者江湖混混。他甚至可能仰慕欧阳锋而躲到深山老林苦练武功,最后变得性情乖张,暴戾凶残。

  最糟糕的结局还不是这些。他也可能娶了华筝公主,一面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一面在宫殿里挥霍淫乐,成为一个腐败不堪的贵族。

  只是因为他的一念之间,只是因为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他的人生改变了。

  我渴望这种可以改变人生的爱情。我想,陈黛肯定也是渴望的,这应该是陈黛要求把照片归还的意思。我们之间的爱情――如果是爱情的话――只是顺应我们既定的人生发生的,因此也就是无力的。

  我面临毕业,忙着写论文,和陈黛之间的通信顿时就少了许多。她也说做实验很忙,偶尔来信,都很简短,虽然每封信都有“爱你”的后缀。这仅仅是我们的习惯,已经什么都说明不了了。

  我相信,正如北京,上海的春天里,也会生长出很多枝杈。

  暑假,我没有去上海,而是直接回家。我想也许陈黛会责怪我为什么不去上海会合,我甚至已经想好了理由,比如我着急找工作,需要回家办手续等等,但这些理由都没用上,因为我回到家的时候,知道陈黛已经比我先回来了。

  晚上,我约陈黛出来吃饭,彼此说的话都很少。她问了我的工作问题,我说要留在北京。她说,她也觉得上海挺好的,将来可能争取机会留在上海吧。吃完饭,我们去散步。

  还是原来的校园,十几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丝毫的改变。原来我们经常爬上去看星星的那棵老树,似乎也没有变得更粗或者更老。我们在校园的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记得,那时侯你迷恋翁美玲可疯狂了。”她说:“班主任还找爸爸说要开除你。”

  我说:“还不是你爸爸高抬贵手。”

  她笑着说:“是因为我爸爸欣赏你。”

  想到这些,我握住了她的手,说:“还是看你这个宝贝女儿的面子。”

  她指了指那棵老树,说:“以前,我们经常在这上面看星星。”

  我说:“是啊,你总是问我星星为什么不落下来。”

  “是啊,”她说:“可是今天是阴天,没有星星。”

                 

  G

                 

  我的论文是和地质分析有关的,我准备到天山山系去完成。因为不放心我的行程,凌云坚持要陪我去。她放弃了暑假和父母的团聚,准备好了野外作业用的帐篷、工具、药品仪器和各种地图。我们约定在郑州会合,然后一起起程。

  凌云愿意跟我到7月了还飘着大雪的天山去,我感到她身体虽然单薄,心灵却是同道中人。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尝试一下“大漠苍苍旷野茫茫,哪怕风霜扑面”的尖锐生活。

  在家里滞留的那些天里,陈黛经常到我家来玩。她明年要考研,不回来了。

  诚实地说,陈黛是我见过的女孩里面非常漂亮温和的那种。上海把她原来的清秀变成了靓丽,把她原来的质朴变成了谦逊,把她原来的苗条变成了挺拔。但我总是觉得这些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常常谈起托福,GRE,宽带网,基因重组,克隆,螺旋体素,一些概念。

  她的口气平淡、温和但是有充分的力度。她就读的是中国最好的医科大学之一,她的成绩很好,将来会读研,还是成为博士,出国,等等。

  她偶尔还会谈起金庸,她说金庸的小说写的“挺不错的”。

                 

  H

                 

  翁美玲花季香陨的时候,我还在读高中。印象有点模糊了,但我清楚地记得,翁美玲之所以选择每个人都畏惧的自尽,惟有与爱情有关。她在结婚前故世,在我们家乡,女子成年成年故世称为“夭”,成年但未出嫁故世称为“殇”。

  翁美玲完全是为情所伤,然后因情而殇,她这是情殇。我相信她的死亡是从容的,在失去了爱情之后,她已经丧失了生活的动力。同样自尽身亡的三毛就不一样了。我猜想三毛的自尽包含了对生活的厌倦,而翁美玲的自尽则完全是因为她太渴望生活了。

  后来又有很多《射雕英雄传》的电视版本,我相信没有去看的必要。

  关于这个问题,我很想问问陈校长。他多年来一直关心着我,如同准岳父一样。

  在我临走的时候,陈黛让我到她家里吃饭。在路上,她还嘱咐我说:“我们的事情,咱两个慢慢商量,暂时不要跟他们讲了吧。”

  她没说“我们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走近家门,陈黛挽住了我的胳膊。进了家门,我才知道她挽住我的胳膊是完全正确的。

  陈校长已经退休几年了,他眼神迷离茫然,坐在沙发上,挪动一下身体都困难。我在成长的岁月里,还没来得及注意,他已经迅速地衰老了,而且竟然老得这样一塌糊涂。面对这位已经丧失了力量、美和信心的老人,我们的爱情必须得以维系。

  吃完了饭,陈校长拍拍身边的椅子,他的意思是让我坐过去。

  他想了想,说:“孩子,你是大学生了,按古人的说法,是考上了状元。我问你个问题,看你的脑袋好不好使。”

  说到这里,他还笑容满面地四下看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在饶有兴趣地听着,他的兴致就更高了。

  “你说说,曹雪芹走路的时候哪只脚是跛的?”

  我和陈黛一样,愣了愣,然后坐在那里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陈黛说:“爸爸,我不知道,您快告诉我吧。”

  我也低着头,勉强笑着说:“这个问题我还真是不知道。这个大学算是白读了。”

  陈校长哈哈笑了起来,非常开心。他大声说:“你们真笨啊,一个傻小子,一个傻丫头。曹雪芹走路的时候哪只脚都不跛啊。”

  傍晚,陈黛送我出来,走到操场上的时候,她想解释什么:“我爸他真的是老了……”还没说完,她就哭了。

  在家里低着头的时候,我已经悄悄擦去了自己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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