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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身边的教授们(续) -- 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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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身边的教授们(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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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十五岁的铁人三项赛选手

那个学期刚选完了课,旁边的师姐指着其中一个老师名字告诉我:“小东啊,上他的课不要害怕。” “什么什么?上课为什么要害怕,难道他天天有作业,课课小测验?刚才不是你说了他人很nice的嘛,否则我也不会选他的课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的手时不时会掉下来。”

“…我选的好象是有机合成,不是人体解剖吧?”

“哈哈,其实是这样的,他年轻时是篮球队员,比赛中受了重伤留了点后遗症,右胳膊没事爱脱臼。本来他上课有个毛病爱手舞足蹈的,这一激动右胳膊就会往下出溜。不过也没什么大事,老头往回装的速度可快了,两秒钟的功夫,装的时候嘴都不带停的。”

“是不是每节课都往下掉啊?”

“没那么严重,一学期的课最多掉个十来回吧!”

开始上课了,只见老头高高瘦瘦的,似乎并不象篮球队员那么壮。终于在一次接完手臂后,他插了段话,说他大学时是校篮球队的,后来受了伤,不能从事激烈对抗的运动,因此中年后逐渐喜欢上了铁人三项赛。现在每年都会去参加几次比赛。

我看着老头的白头发白胡子,心里在想他大概和我爸差不多岁数吧,如果叫我爸去参加…其实也不用我爸,叫我去的话估计也撑不到一半就得休克,这老头还真行!

老头给我的印象是永远精力充沛,事事亲力亲为,这世上似乎对他没有任何难题,什么事情他只要挥挥手臂就全能解决。有次和他闲聊天,老头说昨天在家给车做maintain,把前盖里的东东拆得粉碎洗焦油。老美普遍动手能力强,对车子的一般维护都有一套,但除非是专业的我还没见过谁敢把车全拆了。当时我就恭维他居然如此地懂车。老头说我也不懂啊,拆下来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怎么装回去。你猜我怎么办?我用数码相机,拆下来一件就拍张照,到最后反着再往回装就成了。

等到我离开的时候去向他告别,只见他神态沮丧,和平时判若两人。他告诉我,前几天又去参加比赛,进行到最后一项跑步的时候,突然觉得腹部疼痛难忍,不得不退出比赛,到医院里一检查,医生再也不许他参加铁人三项了。

八, 十年怕井绳

此教授的研究方向我很喜欢,因此把他作为导师的首选。师姐劝我:你还是不要和他谈了,白白浪费功夫。

“为什么?” 我拂然不悦,“你怎么就知道他会不要我这个学生呢?当然了,我有多少本事自己清楚,可我才来多久啊,他怎么能知道我的水平很差以前学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呢?他怎么能知道我人特懒一般不到十一二点从来不去实验室呢?他怎么能知道…”

“行了行了,不用这样义愤填膺了,这和你没关系的。” 师姐说,“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刚来这个学校,努力地工作想拿Tenure,可第一年手底下没有一个学生。第二年的暑假听说系里招了个中国女孩----这时候中国人来美读书的还不多,不象现在来个女孩好多男生抢着去接。女孩就因为没人接,要系里帮忙想办法。那个老师听后自告奋勇,不仅去了机场,还因为女孩一时找不到房子,干脆接到他家住了一个多星期直到…不要这样奇怪地看着我,他那时已经有老婆了,孩子都俩了。你猜后来怎么样?”

我踌躇着:“不会…不会是最后那女孩把他给抛弃了吧?”

“就是这么回事,我这也是听人说的。你想想,有哪个老美会把一个非亲非故的中国人接到家里住几天,这表现和白求恩比也差不了多少了,那女孩居然会不选他当导师。这下把老头打击得很厉害,后来这十几年他愣是一个中国----也别说中国学生了,他连个亚洲学生都没有。去年那个埃及人想进他的Group,他也没要,其实那时候他手底下也没几个学生。”

“不对不对,埃及不是非洲的吗?”

“嗯…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他认为亚非拉是一家,要不就是地理没学好?”

“他手下那个冈萨雷斯不是南美的吗,我知道了,肯定是地理没学好。这埃及人也是倒楣。”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抱着必死之心去了他办公室。老头对我相当客气,但一到正题上就打开了岔。我的口语很差,根本不会转弯抹角,索性就直接问他:我想做你的学生,你到底要不要我?

老头明显地一激灵,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没空管太多学生,要不那个谁谁谁很不错的,你去找找他吧。

话说成这样我也只能识相了,挺好一人可惜无缘。

九, 花样百出的女教授

来美国的第一个学期选了生化,好多前辈告诫我决不能掉以轻心,因为里面要背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按国内考前一星期再突击到大考时肯定抓瞎。

等到上了课,才知道根本容不得你平时偷懒,因为第一节课那个穿得很讲究、颇有气质的女教授就宣布:第一周除外,以后每周五都有quiz,整个学期一共十二次,外加两次阶段性exam和一次final,然后是各种考试各占的百分比。我听了个晕晕乎乎,但总算还是把最关键的一句听到了----十二次quiz里面有八次算分,也就是说剔除四个最低分或是允许四次缺考。

第一次exam前,老师说这周给Seminar的教授是她邀请的,他的课题很前卫,也很interesting,希望大家去捧场。每个去的人签一下到,考试加两分。第二次exam 前,老师说,这周生物系有个小型展览,展出了他们暑假里去大西洋考察时发现的最新生物标本,希望大家去捧场。每个去的人签一下到,考试加两分。平时的小quiz她也经常会说,这次大家都考得好,我很高兴,这样吧,一人加两分。我心算了一下,这样的加分其实在总分里根本没有份量,而且美国的评分是按比例的,每个人加两分就和没加一样。但周围的老美同学们根本不识数,全然忘了每周四晚上的废寝忘食,个个在那里说老师真nice啊,整个一群朝三暮四。不用说,最后的Evaluation老师肯定得了高分。

到了大考前,既没有seminar也没有展览,我一直在琢磨这回她能找点什么事情给加上这两分。果然,最后一堂课上发了份奇怪的讲义。老师说,给你们的是份歌词。快到圣诞节了,我们来唱这首Jingle Bells旋律的生物歌吧。来的人签一下到,final加两分。谁愿意来领唱啊?我给加三分…

我想,若干年后我肯定会把那些氨基酸和核苷酸忘得一干二净(不好意思,不用等若干年后了,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这首圣诞生物歌我会一直记在脑子里的。

Cholesterol Biosynthesis (to the tune of Jingle Bells)

Take in acetate

Condense it with a mate

Pretty soon you’ll have

Acetoacetate

Let him have a ball

You’ll get geranol

Add another isoprene

And you’ve got farnesol

(Chorus)

Oh-h-h, Farnesol, farnesol, good old farnesol,

First it goes to squalene

Then you get cholesterol

Squalene makes a roll

Becomes lanosterol

The extra methyls do

Come off as CO2(Carbon Dioxide)

Then comes zymosterol

And then desmosterol

If you don’t take triparanol

You’ll get cholesterol

十, 自称上海人的台湾教授

早在国内翻系里网页的时候,看着系主任的照片就知道了他起码是华裔,再一翻简历,本科是在台湾念的。当时就在想,可千万别是台独啊。

由于没选他的课,开学后几乎没有什么接触。一次我在系办公室复印,老头看见我,笑咪咪地过来和我聊天。我还是在中国的习惯,见官矮半截,本来就不利索的英语更是结结巴巴。他见左右没人,干脆就和我讲开国语了。等到知道了我是上海人,老头运了运气,突然冒出上海话来了:“阿拉是上海宁啊,49年辰光爹爹(发嗲的音)姆妈特我讲,共产党来了,快点逃。捏嘛就到台湾去了。”

接下去的几个月没什么接触,各忙各的,连面也见不着。感恩节前一个星期,正要带实验,旁边的老美TA说刚才系主任找你。我当时脑子里“格登” 一下----别是我的破英语被人投诉了?被投诉我不怕,不给我钱可就惨了。赶紧过去,没想到老头邀请我感恩节吃饭,还一个劲打招呼:我们夫妻俩都不会做菜,所以订在外面吃,吃完再去我家坐一下。我说那多不好意思啊。他说没事没事,系里的中国学生都请的。现在还记得那顿饭好丰盛啊,那时我老吃象国内食堂大锅菜一样的buffet,这样精致的牙祭可是好久没打过了。吃完饭去他家,先是一通参观。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参观,别说卧室,连厕所都转到了。一般的老美和你再熟,他的卧室你可没机会进去。我以前在一个老美家住过两星期,他卧室就愣是没被邀请进去过。参观完毕后是蛋糕咖啡侍候,聊到十一二点一帮人酒足饭饱才告辞。

再接下去就是过农历年,照例在外面吃饭,吃完去他家还是蛋糕加咖啡。过完年我琢磨着买车,问了一下周围人谁懂车。师姐告诉我,中国人谁都不懂,顶多是三脚猫的会两下。找老美当然可以,不过他们的要求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只要车能开不会坏就行,他们追求宽敞舒适。所以说最好的人选是在这里呆了几十年的中国人,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系主任。“Are you kidding?” 师姐撇了撇嘴:这有什么,我们的车都是系主任给看的。战战兢兢找到了他,果然很爽快就答应了,结果是他帮我连试车带侃价,最后很合算地就买了辆Mazda,我开到现在也没什么大毛病。

又是一年的感恩节,几个师兄师姐都离开了,系里就我一个中国人。老头还是来邀我吃饭,我说就我一个人您也别费事了。老头说不止不止,还有人的。到时候一看,他还请了外系的几个中国学生。我问他们怎么认识的,他们说其实也不认识,就是一次在路上遇见,聊了几句,留了个电话号码。系主任说,这里中国学生虽然少,可怎么也得有几十个,我没能力全请来,但总是想尽力而为,让我认识的同学在感恩节和春节能聚在一起吃顿饭。

第二年由于系里就我们俩能说中国话,聊天的机会多了不少。系主任是个工作狂,晚上无论多晚系办和他实验室的灯总是亮着。这也没办法,白天系里的工作多,做Research只有靠晚上的时间。我虽然能熬夜,可第二天往往得睡到中午,可系主任已经六十多的人了,第二天却准时八点半就会出现在系里。

大陆人和台湾人一熟悉,话题无论如何离不了两岸关系,虽然系主任其实已经在美国呆了四十年了。他父亲是国民党将军,多大的官我不知道,但当时能把全家都带去台湾,肯定小不了。据他说,他父亲是铁道兵种的,抗日战争时在湖南抗战,很惭愧不是铺铁路,尽是拆了,就为了延缓鬼子的进军速度。系主任就是抗战后期生在湖南的,胜利后举家回了上海,再后来去了台湾。他这样的家庭背景不用说肯定是反台独的,事实上他都不用表明态度,只要一念陈水扁这三个字,这讥讽的语气和我认识的一个铁杆共和党拖长了声调念利伯曼这三个字是一模一样。另外,他甚至不承认自己是台湾人,他说他只是台湾的过客,其实自己是中国人、上海人。

在我离开前的半年,系主任突然检查出了绝症。按理说美国培养出一个独立行医的医生要花上十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可这效果我看并不见得怎么样。系主任明明是肝里的毛病,却被当作胃病误诊了大半年,最后医生两手一摊:你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在国内时我总觉得病人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病情,可现在感同身受了,却觉得这么坦白真有说不出的残忍。消息一传出来,这十来年在系里呆过的中国学生放下了手边的工作和学业,从全美各地蜂拥而至来探望,这里面有的是他的学生,更多的人和我一样,和他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系主任很坚强,积极治疗的同时坚持上班,甚至在系里一时找不到接班的人之前,他还做了很长时间的系主任。他的病把周围的老美教授和staff们也弄得手足无措,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系主任,大家都信任他,也习惯了在他周围工作。

我不知道他在私底下是什么样子,但在人前,他却总是表现得很乐观。医生说的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系主任却还是老样子,除了人瘦了许多,还有就是头发都没了。我不知道是他的乐观精神让他撑了下来,还是化疗真的有作用,或者是他吃下的大把大把的中药产生的奇迹,亦或者根本是美国赤脚医生的误诊。系主任学会了一种新的开玩笑方式,他在对不认识的人做自我介绍时会说: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然后看着对方的目瞪口呆哈哈大笑。

也许真是好人有好报,现在又是好几年过去了,系主任非但身体不错,而且仍旧坚持上班带学生,他这样的工作狂如果在家静养的话效果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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