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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大学新生日常记录:到底何为民主集中制? -- 给我打钱87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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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回马枪之回马枪:为什么你总处于思想混乱当中? -- 有补充

在凌教授的帮助下,(宁夏)金滩村家家户户都种起了双胞菇,然而想着很快就可以脱贫致富的村民们却没有料到菇价掉得厉害,从之前的3块多一斤降到了1.5元,尽管盖菇棚的钱是借的国家资助的无息贷款,但如今怎么还。着急上火的李大有当即大骂来村子里收购双胞菇的老辛是奸商,老辛却表示1.5元一斤他根本不赚钱搞不好还要赔钱,如果不是看在之前有交情的份上连这最后一趟也不来了。

没过几天,凌教授从外地回到了金滩村,刚一进村村民们就围了上来欲讨个说法,村代理书记马得福好说歹说才让众村民散去。凌教授决定召集他的弟子们开个会,想想怎么才能解决市场销售问题,然而会上有人却提出,“我们只负责传授生产技术,市场销售怎么也要归我们管?”

故事就先讲到这,你怎么看?

我也曾思想混乱过——现在可能还是有些混乱,但要比之前清晰多了——搁十年前,我会认为这些村民真没法说,明明是人家来给你传授技术,还一分钱不收,现在茹价往下掉你就赖上人家了,你咋不直接叫别人喂你饭吃呢?合着你就负责学个种茹的技术再出点苦力,你这肩膀上扛的还是脑袋吗?咋这么不明白事呢?

“咦,你之前所有的文章不都是这么一种口吻吗?咋今天你的话又变了呢?”

在我看来,这就是思想混乱的起源。当看到一些案例之后,我们往往就会进行自我教育,就像前面我说的那样,“我认为”村民们没法说。尽管包括我在内的人会不断提醒“没有人是圣人”,但很多时候很多人都会形成这样的“我认为”,因此,有必要对这些“我认为”进行一番剖析。

村民也不太知道好歹了,人家只是来传授技术,销售“应该”是你自己负责,这样一种“我认为”包含了两个“因子”:

一、事后诸葛亮。在没有见到相关案例之前,你未必就能做到全盘考虑,你完全有可能跟故事中的村民一样目光短浅只看一部分。这是其一。其二、或许某个案例中所涉及的事你比较清楚,但换一件事你未必就清楚。

二、“我认为”当中也包含了一些合理的成份,一方面是具体事情的相关经验教训,比如通过《山海情》里的这一集“我”明白了,不能只考虑(狭义)生产,还要考虑市场销售,即如果不能扩大市场那么就会出现供大于销的状况——这里的扩大包括寻找(已有的)、抢占、培育开拓市场,从而实现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另一方面还包含了一种向好的方向,即“我”要朝着更好的方向迈进。

如果不注意这两个“因子”,那我们就很有可能在无意中变成一名喜欢嘲笑讥讽“后富”的人——每看一个案例“你”都是“这些人也太不知道好歹了”,长久如此,你看问题的角度就会被固定下来,这就叫行为塑造思维。不仅如此,“你”还极有可能不懂得下面的事。

凌教授为什么把市场销售也给揽过来?你可以认为这是因为凌教授好心,他不忍见到村民们刚有一点盼头又被浇灭,你也可以认为凌教授本质上是国家扶贫行动中的一份子,他实际上代表着国家,尽管扶贫行动中还有其它人,有的人可没有凌教授这样的爱心,他们是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但如果凌教授最终解决不了市场销售呢?

“啊对,你也经常说光有好心是远远不够的,红军不是有了信仰就瞬间变成了飞毛腿、神枪手的。”

如果凌教授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金滩村的村民从此往后再也不相信任何关于扶贫的“鬼话”了,国家仍然有办法。比如,相关情况会被汇报到上级部门,领导就会做出亡羊补牢的部署,在其它地区是搞扶贫工作时就要注意到供销结合的问题。或许会有人问,金滩村怎么办?甚至可能还会有人说,明明是你国家考虑问题不周全,结果却让金滩村做了牺牲品,以后遇到这种事我也在一边瞧着。对于这样的提问和想法我会怎么说呢?我会说“你要这么想,那是你的事”,我会说,国家也不是圣人,国家在制订政策时也不见得能做通盘的考虑,既便国家考虑得很周到,下级部门在执行时也未必能保证不走样。另一方面,我承认金滩村在先行先试中发展得不太顺利,但这绝不是国家的牺牲品,前人只有可能成为后人的铺路石这是一种永久性的存在。并且,假设金滩村村民从此之后一蹶不振,也并非没有办法,只要提供更为成熟的方案,总是能说服一些村民重整旗鼓的。

但是,对于读者观众而言,我以为最需要注意的是,《山海情》讲的是国家扶贫的故事。

“这我知道啊,再说你刚刚不是又重复了一次吗?”

你可能不知道你会犯什么错误。你非常有可能赞赏代表着国家行为的凌教授,这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你把凌教授当成了个人。于是你接下来会犯第二个错误,你会瞧不起村民,乃至于扩大到瞧不起一切后富,乃至于扩大到除“最高的高手”之外你是谁都瞧不起。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你不会带队伍,不论你是哪个级别的领导。国家完全清楚中国的农民、市民是怎么回事,国家并不会像“你”这样认为中国的农民、市民难打交道不讲理。国家在做这些事时,并不会带着道德审判去做。相反,总的来说,在国家的眼中更多的是“某某人遇到这种情况时他有什么表现,遇到那种情况时他又有什么举动”,国家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来决定做什么、怎么做。

再接下来,你会犯第三个错误,要么你自觉良心不安,要么你禁不起别人的恶意审判,要么你跟别人争吵不休。也就是说,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并不懂得什么叫在其位谋其政。你的思想混乱就是这么来的。然而,我的话仍然没有说完。

我先来说说,为什么“你”会“自觉良心不安,要么你禁不起别人的恶意审判,要么你跟别人争吵不休”。因为你也是个“后富”。尽管比下有余然而永远比上不足,你不是“后富”是什么呢?既然你作为读者观众,你赞赏的是凌教授这样的个人,你鄙视的是“怎么不让人直接把饭喂给你吃呢”之村民这样的个人,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质问你一句“你比得了凌教授吗”,是不是你就给审判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还是可以随时随地的质问你一句“你跟那些村民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又把你给审判了?

问:“我”在审判“你”时玩的是什么伎俩?“你”又为什么识别不出来?

“我”的伎俩很简单,就两个字:抽象。

在之前我写了一连串故事,讲的是“我”被妹子们喜欢上,一个妹子先是喜欢我、后又离开了我理由是不合适,下一个妹子还是如此。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我来了一个抽象的动作,我把我自己比成了公共汽车,妹子们是上车又下车,我给妹子们“玩”了,我因此很受伤。“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于是还颇有点感同身受呢?

在这之后,我又写了一篇,我问道,如果把之前文章中的妹子替换成金钱或者名望,“你”的态度是不是会发生一个180度的大转变?可是“你”没有发现,我还是在抽象。我把两件不同的事抽象成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正因为“你”没有发现这一点,所以我就可以“嘲笑挖苦”“你”:“你”是一个不自洽的人,一模一样的事,你对妹子这种事持的一种态度,你对金钱名望持的是截然相反的态度。

这里顺带说一句,还有的人读了前面妹子的文章后他嫉妒,因为他确确实实是一贯的恨人有;读了后面将妹子替换成金钱名望后他是开心,因为他确确实实是一贯的笑人无。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在这种人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叫妹子先爱后分是赚了的,“摸了就赚了”,可一个男人若是先把钱装进兜后来又失去了这些金钱就叫亏了,摸上一把钞票没有赚的可能。从这里也能看出来,某些男人、女人其实是非常歧视女性的,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既然“你”可以认为男人摸女人是赚了,为啥女人不能认为男人在摸女人的同时女人也在摸男人不同样赚了吗?既然双方都因为摸了对方而赚,可为啥是男人赚了女人亏了呢?所以我这“顺带说一句”,又是在嘲讽某些男人和女人恨人有、笑人无且大搞歧视女性咯?

我只是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的读者为什么“你”会思想混乱,因为你很容易被抽象带到沟里去,你其实不明白什么叫理论结合实践。

抽象是一个反向动作,将若干具象中的共性找出来,形成一个如元素这个概念般的极简模型。

比如,我把妹子们先是喜欢上“我”又离开了我,形容成了,“我”是长途公共汽车妹子们是短途旅客,这本质是在抽象。可“你”并没有发现,这俩根本就不一样,上车下车相对于妹子先喜欢后离开是一个简化模型。

又比如,我把妹子替换成了金钱名望,本质是在进行一个新的抽象,抽象成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你”还是不知道。相反,“你”会【自动】把妹子先喜欢后离开简化成炒股票,一会涨一会跌。所以,“你”变得冷漠了,“你”身上不再有人味。

所以在此处有必要做一个小结。“我”是怎么做的呢?抽象。用物来替换人,用一个简单的动作来替换复杂的动作。而“你”接受了,于是你慢慢就失去了人味,你再不懂得什么是喜怒哀乐,你还自认为你变得大度了、淡然了,其实你是一步一步的变成了一尊神。

要命的是,“你”根本就意识不到自己在发生这种变化,因为“你”每天都读到大量在讲道理的、大道至简的道理。在“你”接受了这种“培训”之后,“你”会自动抽象,最终将“你”自己抽象成了一个极简的元素,换言之,“你”不是人了。

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你只是一名实践者,事情只能是从理论走向实践。

理论上我们每个人理当朝着圣人那个方向前进,比如你理当学会既考虑(狭义)生产又考虑销售,比如你作为一名国家扶贫工程中的生产技术传授人员,至少理当告诉村民光是种出蘑菇还远远不够,可实践中却是【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理论上讲,因为每个人所受的教育不同、家庭背景不同、人生经历不同,每个人所学的理论深浅不同最后实践出来的结果不同——也就是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但若结合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来看,在实践中,国家就会做出多数人和少数人这样的区分,即理论上没有人有罪,但在实践中有些人他就是浑蛋、就是罪犯、就是敌人。

所以为什么会说要跟国家保持高度一致呢?因为谁是浑蛋、谁是罪犯、谁是敌人这样一把尺子拿在国家手里,而任何一个个体自主成为审判官都可以说是在给自己添堵给社会添乱,然而实践中,连这也只是理论,现实中恰好相反,N多人特别喜欢当判官。

可是这里还有一个问题,任何一个国家也不可能保持长治久安,在某些情况下,国家之尺会崩坏,在这种情况下你又该何去何从呢?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有些人他说“我尊重国家之尺”,但“我认为当前国家之尺已经崩坏了”,“我就得按我自己的办法活下去”。而这是一个判断问题,它是不可能整齐划一的,对吗?这一判断又是由什么决定的呢?那不就是看某某人他所学的理论有多深有多浅,他把理论跟实践结合得有多好吗?

所以我在表达什么呢?

第一、得明白包括你自己在内是怎么就人味越来越少的,你不懂得抽象这个动作是不能滥用的。

第二、须知“在其位谋其政”是“需尽可能的将理论与实践结合到一起”这一理论的具体化。得明白你看这个人不顺眼看那个人也不顺眼,多半是因为你摆不正自己在现实中的位置,多半是因为你只顾着学习逐步将自己从现实中抽离了出去。

第三、当你不断的发生学习,你对理论的掌握由浅至深,但由于种种条件所限,你在社会中的位置没有发生变化之后,你非常有可能出现严重的心态失衡,你的言与行会导致你搬起石头砸你自己的脚。

结合以上三点,最后讲一件具体的事。

你,婚后觉得不幸福,你搞不定你的另一半,这个时候你就会出现混乱。一方面你想离婚,另一方面你又会自问是不是生活的逃兵,遇到挫折就想逃避,甚至你还怀疑你只想找个更好的,如果是这样你根本就是一名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想到这些,你整个人都不好了,你无法从混乱中走出来。

其实要解除这种混乱很好办,撤退和逃跑是两个概念,对吗?打不过只能先跑,难道不是这样吗?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只能反复自问:你究竟是撤退还是逃跑。如果是逃跑,你必定会放弃婚姻这件事;如果是撤退,你只是结束了一次婚姻,你还是会去追求美好幸福的,重新组建家庭的。

因此,你不能骗自己,也不能回避自己的混乱,因为你撤退之后有可能无法再重新组建家庭,所谓的在事实上你成了逃兵。

以上,我只是在举例说明,因为离婚再婚这码事不仅涉及到思想混乱,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最后的最后 问一句:西式教育对人的毒害你现在明白了吗?中国教育坚持的是什么你现在清楚了吗?

西式教育是一种不断抽象的教育,学得越多就越是将自己抽象成了神,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没有人味。

中国教育是告诉大家,成为圣人是努力的方向,但你能走到哪一步是哪一步。如果你不坚持这一方向,那就叫你错了。严以律己的意思是“我”要朝着圣人这个方向前进,宽以待人指的是别的人一方面“我”不能随意去褒贬他,另一方面“我”不能不顾自身条件去效仿他。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具体的人。

作者 对本帖的 补充(1)
家园 附:无法跨越的历史阶段 -- 补充帖

我们中国人现在有很多人深受西方思想而不自觉——他们往往还特别反美帝,所以我们能观察到,受教育程度越高越冷漠,身上越是没有人味。

这个事怎么说才好呢?

在宏观层面上,这是无法跨越的篇章,打开国门一定会这样的。

在微观层面上,就是面对一个具体的人时,如果你有能力给对方讲通那当然是好的,但是,很困难。

“哈哈,明白了,我身上有人味,人味十足,我一会哭一会笑,我还会打滚、耍赖,我还会骂人呐。”

唉……说不过你,真的,说不过你。不说了,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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