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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英雄儿女》背后的英雄故事 -- 唯有天使生双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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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巴金的小说《团圆》与赵先友等67高地英雄并无直接联系

巴金52年到朝鲜,小说《团圆》直到1961年才在《上海文艺》上发表,小说的主题是讲述自己(作家李林)访问志愿军某军部,意外发现了军部5号首长王主任与军里一个上海女兵王芳虽为上下级、实为父女的背后故事。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作家李林到朝鲜后,志愿军调了一个通讯员小刘照顾他,又偶然认识了军报社的女兵王芳,小刘告诉李作家,王芳原来在军文工团唱歌跳舞非常有名,摔伤了腿送回国治疗三个月后回来就被调离文工团了,小刘怂恿李作家说服上级把王芳调回文工团 ......

以下故事我给河友们照搬小说有关的节选,与王成有关的描写加黑体:

第二天下午我见到王主任,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老李,你以后可要小心啊!摔伤了怎么办?”我只是笑笑。他又说:“我得向小刘下个命令,不管你到哪里去,都跟着你。”我并不直接回答,却望着他说了一句:“王芳的嘴真快。”他忽然哈哈地笑了,他笑得很有趣,好像脸颊上黑黑的一片数不清的须根都跟着动了起来。

“你想不到小鬼居然认真提我的意见。你要是摔伤了哪里,我可得向小鬼好好检讨了,”王主任忍住笑对我说。我知道他指的是王芳,便想到了小刘的那段谈话。我顺着他的口气把话题引到王芳的身上。

“听说王芳唱歌唱得好,”我开头说。

“大家都这样说。我也喜欢听。你呢?”

他忘记了我就只见过王芳两面,不说她唱歌,连哼一句我也没有机会听到。可是我不提这个事实,我却乘机发问:“那么为什么不让她回到文工团去?她又没有摔坏嗓子。”

王主任对我的话并不感到惊奇,他笑道:“老李,你一定受到小刘的宣传了。你为什么不问王芳本人呢?”

这后一句话把我的嘴堵住了。我只好笑笑,又说,“你是首长嘛,应该问你。”

他看了看我,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似的,忽然走到门口,推开带半截纸窗的木板门说:“我们下去走走。”我便跟着他走出这间藏在半山里的屋子。我上山的时间跟昨天差不远,可是下山的时间早得多。天还不曾黑,山坡上仍然一片白色,只有蜿蜒的山路是灰黑色的,石级上的积雪已经铲掉了。灌木枝上的雪也早落散了。我紧跟在王主任的背后,踏着泥泞的山路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冷风一阵一阵地刺痛我的脸,我有时也会皱一下眉头。可是王主任却在我前面哼起歌来。我一下就听出他在小声唱《歌唱祖国》。“这不是王芳喜欢唱的歌吗?”我想起来了,正要跟他讲话,刚刚说出三个字“王主任……”,我的右手忽然抓到了一根下垂的树枝,我连忙站住。他回头惊问道:“老李,你怎么啦?”

“就是这个地方,我昨天差一点在这里摔倒,”我这样回答他。他只说了一声“啊”。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微微抬起头,朝上面不远处一间屋子看了看。那间只露了门和窗的屋子就是报社,雨布还不曾放下,木板也没有装上,人们正在那里面工作。

“老李,你不能大意啊。连小鬼那样灵活的人也会摔伤的。你刚从祖国来,要是摔伤了抬回去,我怎么对得起祖国人民呢?”王主任忽然一本正经地讲起来。我口里唯唯地应着,一面小心地下着脚步(我的确害怕摔倒),一面等着他回答我那句问话(我不想打岔他)。可是我们一直走到山下,他什么也不说。

现在我们往沟口走去,不是朝着到我住室的方向。路上两天的积雪已经冻硬了,还让人们的鞋子磨得又滑又亮。我走不惯这种“玻璃路”,走得慢而且吃力。王主任却走得快,又很从容。他注意到我落后了,便停下来,带笑地责备自己:“我再三教你小心,自己却带你走这条路。你回家那条路上的雪给小刘铲过了,不像这里,”他的手朝前面一指,“就到那里为止罢。今天不到沟口了。”他指的是前面那座“抗美亭”。我刚来政治部,他引我到那里去参观过。我们两个坐在战士们做的简单木凳上,望着对面的山景。他满意地说:“不坏罢,这是我们的风景区。春天看花,秋天看红叶,冬天看雪景,虽然比不上祖国的苏杭,可我们是在战地啊。”

我跟着他走上几级石阶,进了“抗美亭”。茅草檐下木板横额上三个大字就是他写的。这里原是一间老乡的茅屋,给敌人的炮弹打坏了。部队住到这条山沟来,便把它改成这样一座亭子。我坐在木凳上,拿右胳膊压住圆木桌,静静地望着对面山上白地青花的大幅“线毯”,忽然听见了飞机声,我用眼光去搜寻敌机,却一架也没有找到。

“老李,”王主任亲切地唤我,我应了一声,便侧过脸去看他。“我看你太好奇了,调工作也是寻常的事情……”他说到这里,忽然改换了语调提高声音说,“小鬼,你到哪里去了来?”

我惊讶地跟着他的眼光望去,看见王芳在下面站住了,两边脸颊冻得通红,她是从沟口那个方向走来的。她抬起头答道:“我到文工团取了稿子,”接着又含笑说:“五号,你们在这里欣赏雪景吗?好雅兴啊!”

“小鬼,我正在跟老李谈你的事,”王主任半开玩笑地说。“你自己来讲好不好?”

王芳摇摇头,两根长辫子也跟着动了两下,她笑嘻嘻地说:“我不来,我没有什么好讲的。五号,你教我讲,我只好检讨。”

“好罢,你就来检讨罢,让我也听听,”王主任仍然在开玩笑,从他的声音和脸色我好像看到一种类似父爱的感情。

“五号,下次罢。我得马上回报社去,他们在等我,”王芳笑答道,她把手里拿的那卷稿子举到她头上摇了一下,就转过脸朝我们来的那个方向走了。她走得并不慢,两根辫子在背后微微地甩动,我看不出她的左腿曾经摔坏过。

王主任含笑地望着她的背影,很有感情地自言自语:“小鬼毕竟是小鬼啊。”

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问他:“你在讲王芳吗?”

他点点头说:“对,”便侧过脸来看我,眼光非常深透,仿佛要看穿我的心一样。他忽然问道:“老李,你看小鬼像谁?”

我给他问住了,答不出来。我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一个面貌同王芳相似的人。

“小鬼跟她母亲一模一样,”他继续说,他不再等我的回答了。

我几乎要脱口说出这句话:“你怎么知道?”可是我并没有说。我却问道:“那么你见过她的母亲。”

“我怎么没有见过!她母亲就是我的老婆,”王主任毫不迟疑地说。他掉开脸慢慢地搔起他的须根来。他又在望对面的山景,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我愣了一下,过了几分钟才问道:“那么她就是你的女儿?”

他正望着那个发光的雪白的山顶,听见我的问话,便侧过脸对我说:“她还不知道。”

我不大了解,便再问:“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微微笑起来,平静地说:“你不用替我着急。到时候她自然会知道。”

“她母亲呢?难道她母亲也不知道?”

我看见他收起了笑容。我看见他用力搔须根,把两边脸颊都搔红了。我看见他皱起两道浓眉。他忽然唤了一声:“老李。”我刚刚答应,他马上接下去说:“我知道你一定会问到底。我又管不住自己这张嘴。过去的事情讲起来总是不愉快的。已经快二十年了,可是好像在眼前一样。……我和小鬼的母亲从北方到上海,在一家印刷厂当小职员。我们住在亭子间里面,生活苦,不用说,还处处受气。那个时候上海是有钱人的世界,帝国主义者、巡捕和流氓到处横行。小鬼出世了。她母亲一向身体弱,自己带孩子睡得不好,吃得不好,人越来越瘦,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病。我老婆本来也可能活到今天,要不是——”他突然站起来,我以为他要离开这里,便跟着他起立。可是他咳了一声嗽(声音真响!),往下面路上扫了一眼,又坐下来了。

“有一天晚上她上街买东西。就在北四川路,她好好地走在人行道上。几个外国水兵喝醉了,拿着酒瓶一边走一边胡闹。他们看见我老婆,想调戏她,便朝她扔酒瓶。一个酒瓶打在我老婆的胸口,把她打倒在地上。有个水兵还拿脚踢她。幸好有两个行人搀起她来雇黄包车送她回家。从此她就不曾起床,病了不到两个月就死了。我一个人,白天要工作,还要带一个不满一岁的女儿,实在不容易。后楼有一家宁波人也姓王,只有两夫妇和一个儿子。男的四十多岁,在工厂里做工,女的只有三十几,儿子十多岁了,念过小学,后来到印刷厂当学徒。这家人跟我非亲非故,可是他们对人热情,看见我遇到不幸的事,自动地出来给我帮忙。我这样也能对付过去了。可是小鬼还不到三岁,我就被捕了。起初关在提篮桥,后来关到苏州监狱里。我在提篮桥的时候,花了钱找人带信给后楼那位姓王的,托他照顾我的女儿。我说,我要是能出来,当然还给他一切的费用;要是我日久没有消息,那么女儿就归他们,由他们处置。那位姓王的居然到牢里来看过我。他教我放心,他说他们夫妇把我女儿当作自己的孩子,决不亏待她。我哪天出来,就哪天送还给我。我在苏州一直住到抗日战争爆发,苏州快要沦陷了,国民党反动派才把我放出来。可是去上海的路已经断了。我后来参加了部队打游击,始终没有到过上海。我曾经托人到上海照地址打听,可是听说那一带房子烧光了,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些年我始终一个人过活。我有时候也想念我那个孩子。我一直等着她。”

王主任又停下来。他搔了搔脸颊,忽然抬起来,提高声音说:“像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再有了。”

我很想知道以后的事,可是我又觉得我没有权利给他唤起那些痛苦的记忆。而且在他讲话的时候,我们的四周渐渐地暗下去了。我的眼睛也有点模糊了,我看见了小刘的身影。他大概是来找我的,远远地望见王主任和我都在这里,就站住了。我默默地等待着王主任的起立。

“去年年初我来到朝鲜,做梦也想不到居然找着了线索,”王主任并不站起来,却改变了语调继续讲他的事情。“当时我还在师里,在那次××山的阻击战中,在最紧张的时候,我到了×××团。这个团奉命坚守××山,仗打得激烈,敌人的炮火厉害,我们当时还没有现在这种坑道,只有些简单的临时工事。我们虽然打得好,可是伤亡很大。我们必须守住主峰。不用说,这是艰巨的任务。上级的命令是坚守三天,我们的战士说一是一,决不讲价钱。敌人进攻越来越猛,人越来越多,可是都给打下去了。第二天晚上阵地失掉过两次,但马上就夺了回来。到第三天下午情况更加严重,阵地上没有多少人了。我当时在团政委那里,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前面指挥所接连来了几次电话。友军来不及赶到。需要人!已经从直属队中抽出一批送上去了。这里只剩下一些身体弱的同志。怎么办?我们正在考虑,忽然听见一声响亮的‘报告!’,直属队的同志们拿着决心书进来了,一个个昂起头挺起胸膛,声音坚决地要求战斗的任务。一共二十五个人,是分几次进来的。团政委批准了十九个,留下了六个。六个中间有一个人再三要求,一定要到前面去,最后团政委也同意了。这个人叫王成,年纪不过三十多点,来到朝鲜,水土不服,身体不大好。我听他口音,看他相貌,觉得很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后来我忽然记起来了,就跑出去找他。他们二十个人拿起枪做好伪装,准备出发。我唤住他,问了两句话。他果然是后楼王家的儿子。他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我们虽然没有谈话的时间,不过他还是讲了一件事情:王芳也参了军来到朝鲜。王芳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我总算知道我女儿的下落了。王成的话没有讲完,我们就分开了。这个团完成了上级给它的任务,友军也终于赶到了。只是王成没有能回来.他勇敢地在山头牺牲了。 战事稳定以后,我常常想起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在朝鲜工作,跟我离得近,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真想见她一面。大概过了两三个月罢,我到军里开会,晚上文工团给我们表演节目。担任女声独唱的文工团员一出来就把我吸引住了。完全是我老婆结婚前的那个样子。我向坐在我旁边的宣传科长问她的姓名。科长说:‘她叫王芳。你听不出她还是上海人呢。’用不着怀疑了。明明是我的女儿。天大的幸福来得这么容易!我高兴极了。晚会结束,我看见她,跟她讲了几句话。我称赞她唱得好。我问她上海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父母都在。我又问起她的父亲,她说父亲是个退休的老工人,叫王复标。我跟她拉拉手就告辞了。心里的话一句也没有讲出来。可是我放心了。以后我还听过她唱歌,看过她跳舞,我决不放过这样的机会。我高兴看见她,高兴跟她谈话。可是我始终没有对她讲过一句话,明说或者暗示她是我的女儿。她的父亲明明在上海,我怎么能说我是她的父亲呢?而且我自己的名字也改了。要是王成那天没有牺牲,他也许会告诉王芳真实的情形。现在只有写信到上海去找王复标帮忙。然而我不愿意这样做。说老实话,起初我也想过让王芳弄清楚谁是她的父亲。后来我自己放弃了这个打算,我看出来她多么爱她那个父亲。过了一些时候,我到军里来当政治部主任,经常跟她见面,她对我很好,只是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父亲,我也下决心不让她知道。我看见她唱歌受欢迎,看见她工作积极,态度好,心情舒畅,我只有高兴。我再没有别的要求了。”

王主任忽然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我的肩头,我又听到了他的笑声:“老李,我什么都讲了,你该满意了罢。可是这些话你千万不能写出来啊!”

我也站了起来。我紧紧地捏住他那只手,表示了用简单的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复杂的感情。夜早已来了。可是亭子外面到处闪着淡淡的白光。天也是一片灰白色,路白亮亮地横在我们的下面。我跟着王主任走到下面的路上。我早就看出来小刘还在不远的地方等我。我在跟王主任分手之前,一直以为自己的那些疑问全得到了满意的解答。后来我看见王主任上了坡,自己一面往前走,一面听小刘讲话的时候,才想起来王主任并不曾答复我那句问话:她为什么不回到文工团去?不过我也并非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我是来熟悉英雄人物,了解英雄事迹的,不能把王主任给我的大堆书面材料丢在一边,却在一件小事情上跟他纠缠。所以我打算不再向他提那一类的问题了。……

下面篇幅太长,不再摘抄了,后来李作家下连队采访,知道了小刘参加战斗双腿被打断送回了祖国......

由上可见,巴金并没有在小说中提及赵先友的事迹。塑造手持爆破筒与敌同归于尽的王成形象,与英雄赵先友联系起来的,是把《团圆》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的电影工作者们。

进入九十年代,六十五集团军给赵先友烈士塑雕像,请巴金题词。巴金提了“王成式的战斗英雄――特等功臣赵先有”。不知怎么,我看了以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王成是一个后出现的艺术形象,赵先友是先出现的实打实的英雄,说儿子像爸爸可以,说爸爸像儿子不别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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