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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第1快速纵队的“花式”死法 -- 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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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1快速纵队的“花式”死法

作者:忘情

快速纵队,是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军曾寄以厚望的一种新型部队,先后共编成了4个。但纵观解放战争史,这种部队从来都没有上佳表现,但国民党方面为何如此重视它,而且在一些快速纵队被我军歼灭后,还曾不惜工本重建?

这就得从国民党军高层的思维谈起了。众所周知,国民党军的高层,无论是出身于保定军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含振武学校),还是出身于国内各省的讲武堂,以及后来的黄埔军校,其在学校里学的,不过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军事思想及战略战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虽然国民党也曾向国外派出军事留学生,或多或少接触到了当时世界上先进的军事思想,但一则这些留学生人数过少,而且在国民党军事官僚体系中层级太低,没能对国民党军的军事思维产生多大影响。二则,这些留学生不过在国外学了点机械化战争的皮毛,且无实践机会,不仅水平难以提高,而且为国民党军内身居高位的老派军人视为“嘴把式”。第三,也是决定性的因素,是旧中国的国情摆在那里:落后的农业国,国内薄弱的工业基础和极度落后的基建状况,决定了无论是军阀混战,还是土地革命战争年代的红白对抗,其技术含量只能称之为近代化战争,与机械化战争不搭边,就更别遑论“闪电战”、“大纵深作战”等最新军事思想了。

经历8年全面抗战,到1945年抗战胜利时,国民党军的装备较战前有了明显改善,甚至依赖美援获得了一些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技术装备。但是,由于侵华日军的军事思维同样落伍,其战略战术亦不高明,因此中国战区各场战事的技术含量与欧洲战场、太平洋战场相比显得非常LOW。国民党军在这样的环境下,战略战役战术思想的进步非常缓慢。哪怕是到了抗战末期,中国驻印军在被置于美军作战体系中,在得到美军体系支撑的情况下,在缅北丛林中体会到了现代机械化战争、空地协同、现代后勤的强大威力,回国后都压根无法复刻。而且在“照猫画虎”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走样,会变形,会串味。

以成立最早,而且也是实力最强的第1快速纵队来说,其实就是在整编第26师第80旅基础上,加强了装备24辆M3A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的战车第1团第1营,炮兵第4、第5团各一部,以及1个汽车团、1个工兵团而成。说穿了,这就是一支摩托化部队。不过,国民党军方面虽获得了现代化装备,却完全不知道怎么用。

按照老蒋的“头脑风暴”:鉴于国民党军每日机动距离不过20公里,而解放军每日机动距离能达到50至60公里,那么就干脆集中国民党军的机械化装备编成每日至少能机动100公里的快速纵队,专门用来追击解放军。不过,直到1948年3月10日,南京“国防部”在徐州召开快速纵队检讨会议,老蒋公开承认直至那时,国民党军方面都没能出台有关快速纵队如何使用的操典规范。而各部队长由于缺乏现代军事素养,都普遍将快速纵队当成坦克部队搞突击。

且不说这是否是南辕北辙的问题,机械化追击部队也好,坦克突击部队也罢,要想发挥作用,不但要有强大的后勤保障支持,要有诸兵种协同配合,还得有适合它施展的地形。但是,国民党军的将领们,从上到下对此一窍不通。以最早覆灭的第1快速纵队为例,国民党军将其投入鲁南峄县、枣庄方向。这里不仅主要是山区,而且道路基础建设极差。早在1938年的台儿庄战役期间,汤恩伯的第20军团就因当地下雨后道路过于泥泞而机动困难,导致未能同台儿庄方向友军形成协同作战。几年时间过去,当地交通基础设施并未得到丝毫改善,而第1快速总队的机械化装备又比当年的汤恩伯第20军团要多得多,重得多,但国民党方面却一点记性也不长,毅然决然地于1946年12月末的大雨滂沱中,将第1快速总队投入到鲁南的一片泥泞中。

当时,进攻鲁南的国民党军分成北、中、南三路。东北军系统的整编第51师为北路,马励武率中央军嫡系整编第26师和第1快速纵队为中路,西北军系统的整编第33师为南路。三路大军并肩东进,直指我华东部队指挥中枢、山东解放军的首府------临沂。其中,马励武所率的中路自恃装备精良,而且两侧均受友军掩护,因此前进速度较快,至1946年12月底,已与左、右邻拉开了30余公里的间隙。贪功心切的马励武又不愿意往回缩,于是便令部队就地构筑工事,令战车第1营在各据点间往来巡逻,等待左、右翼友军跟上来。

其具体部署是,从东向西,分别是整编第169旅、第1快速纵队、整编第26师师部、整编第44旅。也就是说,从卞庄到峄县以东的太子堂、傅山口,马励武摆了个长达25公里的“一字长蛇阵”。虽然马励武令部队控制了“一字长蛇阵”北面的平山、石城崮、凤凰山、尚岩等要点作为外围警戒阵地,但“一字长蛇阵”的南面却缺乏掩护。

有鉴于此,陈毅、粟裕决定集中山东、华中野战军主力27个团,分成左、右两个纵队,由南、北两面夹击马励武的中路。鉴于在攻取敌军各固守要点的过程中,被马励武当成活动堡垒的坦克肯定会前来驰援、反击,因此我军指战员在战前纷纷召开诸葛亮会,共同探讨如何对付症状国坦克。最后各部队提出许多办法:利用地形挖陷阱、沟坎,阻滞敌坦克机动;在敌坦克必经之地埋地雷;使用集束手榴弹、燃烧弹、汽油瓶,待坦克接近时奋力投掷过去;细心捆扎炸药包,拉响后扔到坦克动力舱上部,直接炸坏它的动力系统。

这边解放军在磨刀霍霍,那边虽说徐州绥靖公署主任薛岳已经提醒了马励武,让他率整编第26师和第1快速纵队相机后撤到与左右邻等齐位置,但这位黄埔一期的天子门生,却觉得薛长官太过多虑,共产党的土枪土炮,又怎么能奈何得了全美械装备呢?再说了,后撤有损颜面,于是马励武非但没听薛岳的,反而带着200余名中高级军官,抛下各自部队,跑到峄县喝酒听戏,“欢庆元旦”去了。

1947年1月2日21时30分,鲁南战役全线打响。当晚,鲁南8师以22团进攻作为整编26师师部北面屏障的尚岩,23团3营加强2门战防炮,在尚岩以南阻击马庄可能来援之敌。24团沿板闸湖、山里王、朱家屯一线前进,围歼曹家庄、北官庄之敌。

战斗打响后,驻守尚岩的整编第44旅1个加强营很快便顶不住了,频频呼叫援兵。整编26师师部立即从马庄派出一群坦克冲向尚岩,但我23团3营的战士们燃烧起一捆捆高粱秸杆,在坦克前进道路上筑成一道火墙。这些美制轻型坦克使用的均是汽油机,比使用柴油机的坦克更惧火魔。于是,那些美国顾问一手调教出来的,曾在缅北扬威异域的“坦克精英”们,在火墙前犹豫良久,终究不敢勇闯火海,于是朝尚岩方向漫无目的地打了阵炮后,掉头回去复命了,压根就没进入23团3营在火墙后面布设的反坦克阵地。

尚岩被我顺利拿下了。1月3日22时,8师的战刀又劈向龟缩在马庄的整编26师师部及警卫营、505团1个营、1个野炮连和第1快速纵队的部分坦克。具体分工是23团主枚,24团打援,22团为预备队。

当晚,23团在师属炮兵营火力支援下,用连续爆破清除敌工事外围的铁丝网和鹿砦,顺利突了进去。但是,庄内的敌坦克立即驶至外壕内侧,企图用火力封堵我军突破口。危急时刻,该师炮兵营一直将两门战防炮推进到距敌工事约400米的位置上,放平炮口,直接瞄准射击。仅几炮就击毁了1辆敌坦克。其他坦克见势不秒,慌忙向庄内逃跑。23团1营趁机重新组织爆破,终于炸平外壕和暗堡,迅速突入敌前沿工事。

此时,在整编26师师部坐镇的副师长曹玉珩和参谋长郑辅增指挥残余部队收缩到马庄东南角的围子里顽抗。侧翼岳家楼之敌也在5辆坦克掩护下,向马庄增援。这5辆坦克以2辆并列打头阵,3辆一字排开紧随其后,组成一个梯形战斗队形,一路冲至23团阵地后方。在此恭候多时的23团参谋长景健忠临危不乱,镇定地指挥战士们用集束手榴弹、燃烧瓶不断向敌坦克投去。待敌坦克被迫停下,景健忠立即指挥反坦克小组向坦克冲去。这些鲁南子弟兵们抱着炸药包,一个跃进紧跟着一个翻滚,很快便冲到坦克侧面,迅速拉响导火索,将炸药包扔到坦克上。几声巨响过后,领头的2辆坦克被炸翻了。剩下3辆见状,立即掉头逃窜。

战至1月4日晨,国民党军已经全线支援。此时鲁南大地雨雪交加,敌机无法升空助战。而泥泞的道路又成了国民党机械化部队逃命的严重阻碍。哪怕是那百余辆美制十轮大卡车都在轮子上缠上了防滑链,却依然在鲁南的烂泥堆里不断打滑。坦克也一辆接一辆地陷入沼泽泥泞中动弹不得。

不过,仍有些坦克运气较好,找到了路况相对好些的道路企图突围。我参战各部队奋勇向前,一时间竟然涌现出一大批智勇双全的打坦克英雄。

8师23团5连班长张学安追上了1辆敌坦克。他迎着飞转的履带,奋不顾身爬上坦克,整个人扑在炮塔上。坦克里的、“精英”们察觉炮塔顶上有人,根本就开不了炮塔舱门,便飞速地转动炮塔,想把张学安甩下来。张学安情急之下,死死抱住滚烫的炮管不撒手。幸运的是,这辆坦克的并列机枪恰好卡壳了,不能对张学安形成威胁。就这样,这辆敌坦克一边飞速旋转炮塔,一边拼命往前逃。但跑出1里多地,都没能将已经被颠得头晕眼花的张学安给甩下来。

这时候,坦克“精英”们疯狂摇炮塔转轮也直摇得精疲力竭,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张学安摇出个手榴弹,本想塞进炮管。无奈这款轻型坦克主炮口径只有37毫米,手榴弹根本塞不进去。张学安正郁闷着呢,突然发现炮塔顶舱门开了一条款,里面的人打算探头往外面观察,便二话不说,咬响了弦,迅速将冒烟的手榴弹塞进舱门缝里,然后整个人压在舱盖上,让舱盖重重地合上。结果,坦克内部传来一声闷响后,坦克立即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坦克驾驶舱门打开了,钻出了个高举双手、满脸是血的驾驶员。这位被“解放”后,还沮丧地说:“跟你们解放军打仗,坦克也没有办法。”

这场泥地里的追歼战到1月4日15时才结束,除整编26师副参谋长牛率7辆坦克逃到峄县外,整编26师及第1快速纵队3万余人全部覆灭。鲁南战役第一阶段胜利结束。

1月6日,鲁南8师、鲁中9师、滨海警备旅和4师1个团,奉命攻坚峄县。峄县守敌为整编51师第114旅(欠1个团)、52师第98团,连同原驻该城的整编26师后方机关和保安团队共7000余人,由马励武统一指挥。这位马师长不仅指挥部下利用原有的城墙、壕沟和主要巷口加修了地堡,城门外设置了鞭形拒马、鹿砦,还别出心裁地令1辆坦克爬到南城墙上,充当活动堡垒担任守备任务。

这可能是世界装甲兵战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大“创举”。坦克的优势是集火力、机动和防护于一身,其价值在于作为突击或反突击的矛头。坦克本身视野有限,火力死角颇大,让其爬上城墙,愈发限制了其观察视野和火力发挥,而且丧失了其赖以生存的机动性。

1月9日黄昏,当我军对峄县发起总攻时,这辆骑在城墙上的坦克压根没法正常发挥作用。而当我军用连续爆破炸开城门,突击班6名战士登上城墙时,坦克想退下城墙也压根找不到人给引路、指挥,只好乖乖地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

不过,马励武此时手头还掌握有6辆坦克,他令这些坦克引领步兵向南门实施反突击,妄图重新封闭突破口中。8师炮兵营战防炮连连长卞逢喜率领炮手们勇敢地将2门战防炮推到城门洞内,机智灵活地配合步兵,用美制战防炮一次次击退了美制坦克的冲击。待我后续部队鱼贯突入城中后,国民党军的防御体系便彻底崩溃了。曾于1928年当过老蒋待从副官的马励武中将也被打伤,成了解放军的阶下囚。

峄县战斗结束后不久,不仅粟裕亲临峄县了解部队攻坚经验,而且美国进步女记者葛兰痕也在山东野战军新华分社社长康矛召的陪同下,坐着辆缴获自第1快速纵队的美制十轮大卡车从郯城到峄县作战地采访。这位女士登上峄县城墙,钻到那辆坦克里看了看,爬出来时感慨地说:“哦!这是我们美国的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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