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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授权转贴】唐门(一) -- 龙飞雪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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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唐门(三)

日本人用枪托打,用鞭子抽,一个早晨就把擂台搭了起来,碗口粗的枣木桩钉地,再搭上两寸厚的木板,上面铺上高阳县的毡垫子,四脚竖着高杆,上面挑着双电灯。擂台西边五丈远的地方另搭了一个台子,挑起凉棚,摆上桌子、竹椅,桌布上还贴了几个手写的大字"大东亚共同繁荣昌盛"。

  日上三竿的时候,老百姓渐渐往台下聚集起来,小贩们也都挑着担子挪了过来,老陈站在川味居的二楼,看着对面的一切紧皱眉头。西台上,武腾信雄穿着和服闭目坐在竹椅上,两边是一身戎装的本英树和几个高级将佐,坐在他们身后的是十几个弟子,都是腰系黑带的空手道好手。本英树轻蔑的扫了一眼台下:"愚蠢的支那人只知道看热闹,刀砍在他们同族头上时,他们也只会看热闹。"本英树朝坐在最外边的赵申平做了一个手势。赵申平笑着点了一下头,登梯子上了擂台,赵申平向台下作了一个四方揖咳嗽了一下,台下看热闹的人群知道他要说话,也就安静了下来。

  "我说各位乡亲,不是我赵申平不给大家遮掩呀,只是这事实在如天大呀!人命关天,尤其是日本人的命!我有心帮衬也无可奈何。前天有人在城里作乱,伤了两位日本太君,这简直太没王法了!本英太君心地仁厚,想让那个凶手出来自首,但是"赵申平夸张的一跺脚"那个凶手敢做不敢当,不敢出头了,本英太君一气之下摆下这擂台,那个伤人的凶犯不是会形意拳吗,人家日本的空手道也不是吃素的。我现在就借台下诸位的口传话出去,让那个凶犯快快出来自首,他要是出来,祠堂胡同的三十几口人太君就全都放了,可他要是缩头不出来,那三十几口人可就当垫背的了,太君说一天杀一个,那几十口人的性命可就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啦。"

  赵申平说完朝台下使了个眼色,台下几个维持秩序的便衣闹哄起来:"就是,没本事就别惹事,黑天半夜的暗算人家日本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上台比划比划去。"台下的那些斜垮手枪带墨镜的便衣们龙套般的鼓噪着。

  赵申平回到西台上,本英树似乎很满意,稍稍点了点头。赵申平笑着向本英树微微鞠躬,然后坐在西台那排椅子的最外面。两排人参差的坐在西台上,象一张粘网,等待着直扑来的鹰。

  老陈拧眉站在窗口,川味楼的位置极好,俯看十几丈外的擂台清清楚楚,西台上那一群人的嘴脸看的明明白白。老陈寻思这那朝那代都有汉奸,都有图私利不要名节的。如今这日本人坐着铁船越洋过海到中国来杀人放火,居然还有人拍着巴掌说火放的好,人杀的好!不管烧的是自己的左邻右舍,杀的是同宗同族!老陈想起自己父亲捶胸喷血的那句"四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只觉的自己心中气血翻涌。老陈叹了口气黯然回身,看见老唐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老陈一楞:"老唐,你怎么不在灶堂?" 老唐笑着,把茶壶抵了过来,"掌柜的,下午叻,么有人了,我看你在上边,给你端了壶茶来。" 老陈伸手欲接,可老唐好象刚忙完活手上有油,手一滑壶嘴一低,一股茶水直线朝老陈月白色的大褂喷出来。老唐喊道:"掌柜的小心!"老陈手快,右腿后沉右掌探出把水珠稳稳接在手里,再顺势向右甩出,左手一把托住老唐的手腕,说道:"老唐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老唐驼着背走了,下楼后喃喃自语道:"好一招游鼍化险呀。"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陈没想到日本人摆擂整个保定府无人理睬,这一点即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可是那些日本人还在西台上不动声色的坐着。武腾和本英树摆下围棋,不急不慢的消磨着时间。老陈实在猜不透日本人的想法,他不知道今天如果还没有人理睬,那日本人会不会真的如他们所说,杀一个人逼自己出来。他心里翻翻复复抛不下自己的老婆孩子,还有川味楼,还有自己几十年安静无争的生活。就算胜的了日本人的空手道高手,自己血肉之躯挡的住日本人的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吗?何况自己拼一条老命为谁?想想那些看热闹的闲汉、无耻鼓噪的狗腿子,自己这一条命就这样交出去值吗?能换来些什么?但是老陈反过来又想,自己杀人怎么能让无辜的人受连累,如果真有人因自己的犹豫、畏惧而被杀,那自己岂不是罪人了吗?那样即使自己有大神通,把日本人打回了弹丸岛国,那也终究无法面对祠堂胡同的老少乡亲。他妈的,日本人这一手玩的真绝。

  正想着,窗外传来一阵的鼓噪,出事了!老陈一个箭步跨到窗前,看见台下的人群涌动,人们伸着脖子面带惊奇的争先向擂台涌去,象一群挤向食盆的鸭子。台下负责弹压秩序的警察们横举着枪拼命的往外推,只见两个日本兵正把一个五花大绑的老人从汽车上拽下来,那捆绑老人的麻绳紧紧陷进肉里,老人被捆的好象出锅的山东罐肉。汽车上一个半大的娃娃咕咚一声就跳了下来,那娃娃也被象肉棕一样的捆着,说是跳,实际是整个人从车上自己跌下来。那娃娃落了地顾不得痛,连滚几滚撵上老者一张口咬住老者的裤脚,死命的往后拖着,那拽人的日本兵不耐烦了,大皮靴一脚踢过去,那娃娃被踢的满口是血往后仰着在地上滚了几圈,老者被日本兵象麻袋一样拖上擂台,那娃娃急的大哭着"爷爷,爷爷呀!"不顾满口的鲜血和碎裂的门牙。老者被按跪在擂台边上,一个日本军官拔出了军刀,老陈预感到了什么,一下子摒住了呼吸,却忘了呼喊只张大嘴死死盯住那日本军官的军刀,看着他高高举起,看着他狰狞的劈下,看着那老者的头颅骨碌碌滚向人群,看着人群象躲炮仗一样闪避的老远又围拢上去看着,看着和自己一样殷红的鲜血喷泉一样的从尸体中喷涌而出。他们真的杀人了!

  老陈听不到楼下人群的鼓噪声和西台上日本人嚣张的狂笑,他两眼发呆耳中只听到自己的心里在喊着:"陈云宣呀陈云宣!他们真的杀人了!他们真的说到做到,那老者真的被你连累了!陈云宣你连累了一条人命呀!" 老陈看着擂台上下的一切,心口一阵的发疼,手捏的窗棂咯吱作响。胸腔里象急急忙忙的跑过一个刺猬,扎的他心里生疼。"唉!"老陈一掌拍在了窗柃上,他心里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懊恼,或是愤怒。他恨自己的国家太弱,让人家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眼前杀街坊邻居,他悔恨自己那晚就不该外出,好端端的日子惹出这飞来的灾祸,他更懊恼自己不是个英雄,闯出了祸事却不敢承担,躲缩在一边看着别人因自己的连累丢了性命。老陈更迷茫,出去拼命,可那样把寅生娘俩托付给谁,难道让它们逃荒要饭流落他乡?可要是自己忍着不出头,难道自己能看着祠堂胡同老少无辜的三十口人一个个为自己头颅落地?老陈懵了。擂台周围的看客们都已散去,擂台四角高杆上的电灯亮起来,把方圆几丈的地方照的惨白。老陈从川味楼里走出来,向擂台缓缓走去。短短的一段路不过百步,老陈的心里却象搅翻了十几罐辣酱,翻来覆去的辛酸。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台下那滩已经凝结的鲜血,十几只绿头的苍蝇围在上面,象一群嗜血的狼。这原本是是受之于父母的一腔热血,现在就这样染红方寸田地。老陈眼中止不住热泪盈眶,他跪在地上,捧起一捧尘土想把那一滩血迹掩埋,双手却有灌铅般的沉重。

  就在老陈沉浸在悲痛的时候,细碎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那是木屐踩在毡毯上声音。老陈抬头一看,武腾正从擂台上缓缓走来,在距离老陈两丈远的地方站住。他束着手,鹰一样的眼睛盯在老陈脸上,好象要用目光把老陈穿一个窟窿。老陈知道,眼前的那个日本人是一只不露牙齿的狼,他会把刀子刺进你肚子里时还向你鞠躬微笑。一股仇恨的怒火在老陈小腹中升腾,老陈缓缓起身,在起身的同时老陈沉肩坠肘左掌收护腰,脚下前虚后实,已经作好了随时接受武腾攻击的准备。

  武腾看的出老陈眼神中的愤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因为他见到的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睛里几乎都有愤怒的神色,但是令武腾暗暗吃惊的是这个中国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这股杀气不同于高手对招间的那一种,也不同于战场上血肉相搏的那一种,这股杀气仿佛存在了几千年,它仿佛一直在积蓄中压抑,在压抑中酝酿。它就象压抑了许久的风势,现在就要掀起滔天的风暴和海啸。武腾第一次有些吃惊了,他从没有想过愤怒竟然能转化成这样的杀气。但是武腾感觉还有另一股巨大的杀气从自己的侧面步步进逼而来。武藤扭头一看,十几步外,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他身穿开襟的白粗布小褂,黑竹布的灯笼裤,肩搭毛巾手托一个小泥砂壶缓步走来,正是川味楼的头橱老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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