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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小说:关宁旧将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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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小说:关宁旧将

  关宁旧将

  咳咳,据查,崇祯2年,清军绕过屡屡碰壁的关宁军防御范围,从北面越过长城直扑皇城,关宁军精神领袖袁崇焕进京勤王,竟然被诛,关宁铁骑最辉煌的时代就此中止。此后崇祯不断征调关宁军中曹变蛟、曹文诏等勇将进关征缴农民起义军,关宁军被不断的拆分、稀释,战力锐减。崇祯4年,关宁军最后的领袖祖大寿在大凌河死守至城内食人,无奈杀何可纲诈降,逃回锦州继续守城。崇祯14年,各路关宁军旧将在洪承略的指挥下援救锦州,不料被围松山,十三万大军转瞬间分崩离析各自逃生,祖大寿无奈出降,关宁铁骑就此一蹶不振。崇祯17年,李自成西伐山海关,关宁军最后一只队伍仍能将李自成的精锐力阻于关下。随着吴三桂的降清,叱咤疆场二十余年的关宁铁骑终于风卷云散,而我们的故事也就在这时开始。

  正文

  初夏时节,北方的雨水正稀,田野、官道中四处弥散着烟尘。就在年初,在陕、豫一带举旗造反,几经起伏的李自成终于成势,势如破竹的从陕西杀入京城,逼死崇祯帝,自己做了皇帝。入京后李自成草率出兵山海关,在一片石战场被吴三桂的关宁军与清军联手大败。满人三十万虎狼八旗兵随后进关,江北各地的明军或望风而降、或一战即溃,一个月间战线就从京畿推移到了山东。鲁北的三千里江山尽成了满人的天下。

  时局混乱,万事难行。怀远镖局的副总镖头韩云波眼望着身侧缓缓而行的十几辆大车,眉头紧皱。怀远镖局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在九省设立分号,历经三朝而不衰,鼎盛时局内著名的镖师、趟子手将近万人。自崇祯帝继位以来,天下疲弊、贼盗蜂起,千百人规模的匪盗团伙多如牛毛,比成伙贼盗更难惹的是剿匪官军。镖局迫于生计,无奈先后关闭了陕西、河南、湖北、四川等几省的分号,将人员都转移到沿海的富庶几省,生意虽大不如前,但还可以勉强支应。日前时局愈发混乱,总局将山西、北京的分局都撤到了山东,随着清军兵锋南移,北方三局的人员又都要渡江撤向江南,而韩云波就是总局亲派山东指挥撤局的副总镖头。此时韩云波心中暗自感叹,这镖局也如同大明朝军队一般,望风南下,将近百年的基业都供手送与了他人。

  临行前,总局的总镖头、大当家赵括虎拉着他的手说:"好兄弟,这次撤号非比以往,要提防的不是土匪,而是乱军,咱们是舍银舍帐不舍人,你千万要一个不少的把北三省分局的人给我带回来,只要人在,咱们就是什么都丢了也不怕。"韩云波在镖局中奔走多年,自然知道撤局的种种危险和麻烦,自他来到济南后,与山西、北京、山东三家分号的镖头反复商量、仔细筹划,才定出了一条最稳妥的南撤路线,用飞鸽传回总局。在得到总局的首肯后,他遣散闲杂工人,安置好宅院、产业,点齐一众镖师,连同家眷共计百余人,带着细软家什,装载了十三辆大车,在六月初三的早晨启程南下。

  车队过了泰山西转济宁,一路向南。这一天行到中午,打前站的山东分局趟子手回报,说再走五里路边有处树林可以休息,韩云波想了想让车队加快,到林中歇息去。行到林前,韩云波发现这片树林分大小两块,大林子枝叶茂密,又近邻官道,已有不少的行人在林子里休息,小树林距离官道有两三里远,林中枝叶稀疏的多,又隔着一道土坡。韩云波示意众人转车头到小树林去休息,可众人赶了半天的路,个个都是灰头土脸一身臭汗,见到树林再也挪不动脚,谁也不愿多走两三里去小林子。众人当下也不顾韩云波的命令,跟着山东分局的镖头张鹏呼啦啦都扑进了道边大林子里,松开马带、放开绑腿坐到树下休息,张鹏一迭声的招呼趟子手们给他捶腿、打扇、买西瓜。韩云波见喝止不住山东分局的众人,无奈只好带着山西、北京两分局的车辆也跟着走进林子。

  韩云波看着躺在树下袒胸露怀的张鹏叹了口气。张鹏自幼就在镖局,是老总局主的关门弟子,在各分号中是有名的眼高手低的刺头,而韩云波入局不过几年,恐怕在张鹏眼中,根本就没把韩云波头上这"总局副总镖头"的名号放在眼中。韩云波点手叫过来北京分局的镖头万海明,让他派几个得力的趟子手前出两里外探风。北京分局的看门老汉谢全走过来,举起手中的醋葫芦朝韩云波身前一递道:"韩当家的,来一口?这可是出河北时在灌的静海独流老醋啊,喝上一口不仅生津止渴,还不怕中暑。"谢全是个老山西,一辈子醋葫芦不离身,五十多岁了依旧是孤家寡人,一年前给北京分局看大门,因为无处安置才由韩云波决定带着他南撤。韩云波笑笑,他入局时间不长,又一入局便是总局副总镖头的高位,下边各局的镖头当面恭维他的不多,背后不服的却不少,韩云波不敢端架子,对上对下都是客客气气,在一众普通镖师中颇有人缘。"谢老,您自己快喝吧,过几天,您这葫芦就该换镇江的香醋了。"

  "那感情好,"谢全望望一旁悠闲自在的张鹏,低声道:"韩当家的,这里是山东的地界,就由着他吧,再忍几天,等平安过了江,您不就把这副担子卸了么。"

  韩云波叹口气道:"谢老,小心使得万年船,这林子靠近官道,咱们车队庞大,又扎眼,如果万一有官军路过此地,万一有事,那如何是好?"

  谢全笑笑道:"那就那么寸,正好过队伍?呵呵,我老汉先去买块瓜吃,你就忙你的吧。"话音刚落,前面探路的趟子手飞马回来,疾驰到韩云波身前道:"韩当家的,前面一股官军,摸约有一百多人,正朝这边走过来。看样子是股从附近转过来的游军。"

  怕什么来什么,韩云波脸色一变,转身招呼各局镖头,吩咐家眷们赶紧上车,把帘子放下来盖住。指挥人降三局的车辆都拢在一起,众人乱纷纷的穿衣、扎绑腿,聚集在车前坐下,忐忑不安的等着那股官军到来。谢全颤巍巍的把醋葫芦藏在身后,嘴里嘟嘟囔囔道:"真是说嘴啊,怎么说来就来啊。"

  官道上腾起一阵烟尘,大群畅怀露背的官军拖枪拄刀乱哄哄地朝树林走来,这群官军显然是驻扎在附近,身上没有带行军的背囊、水壶,倒有不少人在腰间围着不知那里抢来的各色包袱。转眼间这群官军如饿猪奔槽般冲进树林,围住那卖瓜汉子的西瓜大吃起来,有的抽出腰刀将西瓜切开扔给人群外的同伴,有的直接抱住西瓜一拳砸开自己抱着大嚼。

  那卖瓜的汉子眼望这群官军有些不知所措,半响之后才回过神来,忙抓住身边最近的军兵道:"军爷,可怜可怜小人,您吃瓜要给钱的啊。"

  那军兵三角眼一立喝道:"他娘的,爷为你们这些老百姓守城抗清、剿匪缉盗,吃你几块破瓜还要钱?没有,一文钱也没有!"那汉子一车瓜顷刻间连吃带糟蹋被去了个干净,他那里肯依,当下抓住那三角眼的手臂死死不放。那三角眼被揪扯的烦了,口中答应道:"好好好,值多少钱我都给你。"说着左手扳过卖瓜汉子的右肩,右手却抽单刀一下捅进卖瓜汉子的小腹,这三角眼将刀反转,刀刃朝上发力一提,同时向右扳倒那卖瓜汉子的上身,避开了喷溅出的鲜血。那卖瓜汉子肚腹尽破,"咕咚"一声伏到在地,顿时气绝。

  韩云波身边不少镖师纷纷转头不忍再看,那三角眼俯身在尸身上擦干净钢刀,又狠狠踢了一脚,咒骂几句,将尸体腰间沾满血迹的钱褡裢扯下来。这时一个军官大步走过去一把掌抽在那三角眼的脸上,恶狠狠的骂道:"你不长眼啊!杀人也不看地方,血都溅到老子的西瓜上了,还让老子怎么吃!"那三角眼诚惶诚恐,慌忙从同伴手里拿过半个西瓜递给那军官。那军官冷哼一声,先抓过那钱褡裢,摸出铜钱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接过西瓜转身而去。

  这一幕看的镖局众人触目惊心,方才还红着脸和他们讨价还价的卖瓜汉子,眨眼间就倒在血泊之中。更令众人吃惊的是,这一群官军似乎对此事习以为常,若无其事的或蹲或立在尸体旁边大口吃瓜。韩云波冷眼看着这些官军,眉头紧皱,握马鞭的手紧攥的发白。

  一众官军吃完瓜边准备整理鞋袜上路,乱纷纷的朝林外走去,韩云波见他们准备离开,刚送了一口气,忙使眼色让大家催动大车背向官军向外走。众人明白身处险地,均不敢高声张扬,手下加紧推动车辆催赶骡马,想尽快甩开这帮瘟神。

  那带队的军官却忽然回头注意到韩云波这一队车马,他打个呼哨带领手下转身围拢上来。镖师们顿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纷纷挡在车前或沉腰坠肩,或手按兵刃,个个如临大敌。军官用下巴指着一名镖师道:"你们干什么的?车里是什么东西?"那镖师看了看张鹏,强自镇定道:"军爷,我们是济南怀远镖局的,这车里都是我们的家眷,都是老婆孩子。"

  "家眷?"那军官冷哼一声"我看是八成是藏着满人的奸细,给我打开来看看。"

  "不可!"韩云波连忙站到前边,陪着笑脸道:"这位军爷,车里都是我们镖局里行动不便的老人,有的还中了暑、闹了痢疾,实在是不能行走,军爷也要闪避一下,别沾染上痢疾,就误了您的千金贵体。"

  那军官听见有痢疾病人,就有些犹豫,倒退了两步远远的站在一边打量这十几辆大车。偏生那三角眼是个不怕邪的,伸出刀鞘就去挑身前的大车的门帘。他这一动,护车的趟子手一把抓住他的刀鞘,反手就拔出了自己的单刀拦在三角眼的身前。那车中坐的都是镖师、趟子手们的妻女、姐妹,如果让这帮禽兽发现还了得。众镖师见有人拔刀也等不得号令,一阵金铁啸鸣,众人刀剑纷纷出鞘,一起逼住了面前的官军。那军官大喝道:"反了,反了!来人啊,都给我拿下!"一众官军顿时也剑拔弩张的冲了过来,将镖局车队围在核心。

  "慢着!"韩云波并不怕这些官军,这些不过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但是他身上背负总局交付的不能损伤一人,全员撤回南京总局的担子,这一路上万万不能有人员折损。更何况这股官军只是一小队,附近肯定有大队人马驻扎,万一惹恼了他们,杀良冒功的事情他们就未必做不出。想到这里,韩云波回身喝斥道:"都放下兵刃,不许跟军爷无理!快快都把兵刃放下!"山西、北京两局的镖师们相互看了看,缓缓收起了兵刃,只有济南镖局的众人仍在举刀戒备。

  韩云波抱拳躬身道:"这位军爷,我们怀远镖局在全国有十几家分号,一向安分守己,没干过丝毫有损招牌的事情。况且总局也曾给朝中马、杜几位大人护送过家眷,自然决不会干那些……"韩云波话未说完,被那军官厉声打断"他娘的,你拿朝廷里那些个文官儿们来压老子?娘的老子在这里拼死拼活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躲在谁怀里逍遥快活呢!"众官军顿时鼓噪起来,数十根长枪伸到韩云波的眼前晃动,更有一群官军冲到车辆前面与拼命拦阻的镖师们交上了手。

  韩云波眼见局面难以控制,情急之下一跺脚仰头长啸,啸声如同洪钟大吕齐鸣,在场所有人都不得不用双手掩住耳朵,满面痛苦之色。韩云波一声长啸阻住众人交手,同时伸手入怀摸出一把银子递给军官高声道:"这位军爷,咱们既然在此相见就是有缘,这些薄利不成敬意,全当犒劳诸位军爷当差辛苦,还请军爷放我等一马。"接着韩云波回身道:"枪来!"趟子手忙递过韩云波的兵刃六瓣铁莲枪。韩云波托枪在手随手一投,大枪将身边一棵合抱粗细的枯树穿了个通透,枪尖穿过树干红缨乱颤。韩云波接着跃到树前一掌拍出,枯树轰然从穿透处短为两截,重重砸在地上,韩云波道:"把这树砍了,做成火把,送给军爷一些,方便军爷夜巡时照路。"

  韩云波这一出手,运气长啸、投枪贯树、运掌击断,显露出一身臻至化境的内外功夫。不但镇住了那些气势汹汹的官军,连济南镖局的一众武师也不由得暗自佩服。那军官也是识货之人,何况那一把银子和这许多恭维话也给足了他面子,当下便挥挥手道:"不必了,你们赶路去吧。"喝令军卒收起兵刃,放镖车南行。

  车队缓缓从官军身边经过,众镖师和趟子手或骑马或步行紧紧跟随,张鹏的坐下马通体棕色极为神骏,趟子手牵马经过时,那军官眼睛一亮,一刀斩断缰绳将马拉到自己身边道:"这马归我了!"张鹏怒目圆睁就要上前抢马,韩云波一把将他拉住,将自己那匹"夜行龙"的缰绳塞进他手里,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一边催动车队速速南行。张鹏走出好远,回头朝官军远去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道:"土匪!去你娘的大明朝,让满人都砍了你们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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