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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工厂旧事 -- 纳米小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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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工厂旧事

我大学毕业那年,工作是由国家分配的。“国家统一分配”今天找不到工作的后辈们肯定特别羡慕,我们那个时候,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来自农村的学生,等着毕业分配的心情比等着宣判的罪犯也真是好不到哪儿去。

后来用不着分配了咱才明白这个分配里面的道道儿,真正的龙子王孙金枝玉叶儿们根本不走这个拐弯儿,我们那时有一个东西叫做派遣证,大部分学生都是在分配时在学校领到这个纸片,那上面的红印儿却是分明写着“北京市高教局”,凭这个东西,你所在地的劳动部门才能接收你,才能证明你是合法的到人家那里打工的。关系坚硬的路子狂野的可以直接在高教局拿这个宝贝,空白的,你的老子娘给你联系妥了安南办公室?好,随便您填吧,谁让您托生的时候认得准呢。

咱也省心,老子娘到今天还没整明白村前的小马路怎么又像去年的鱼塘一样又被村长的儿子承包了,那个年月就更没有脑袋替他们儿子想想到哪里落脚好了。不过想也白想,我自己也明白,凭哪条,好单位好地方也轮不到咱,只要不去西藏学习胡春华,哪儿都行。

方案公布,咱的名字后面跟着的那串汉字是“某某机械工业办公室”。

大家误会了吧?这个办公室可不是您想的只需每天看看报纸耍耍贫嘴打打电话拍拍马屁的那种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其实是一个行业主管部门,下辖着几十号大小不一的工厂,因为没有单位要我们这个专业的学生,我就不得不先到这个办公室,再由他们转手批发到下面的厂里去。几个分在一起的傻兄弟还乐呢,这下子分到办公室了,往届的学兄们给我扫过盲,分到这种地方,绝无例外,前面等着的一律是工厂车间的力气活儿。

找到这个办公室,报到,人家一中年一青年两个领导家属早把俺的去处安排好了,临出门年轻的领导家属还找补一句,“你的单位不错,在城里”。

按着介绍信上的地址找到这个厂,门卫告诉我新来的学生应该去厂办,厂办里仍然是一位领导家属(这不是我瞎说,后来我知道前面那几位家庭妇女都是嫁对了人的,不然的话凭她们的水平,在菜市场卖菜,厉害的班组长都不会要她们),时间这么久了,这个厂办主任的形象还一直真真的留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后来我倒的一些列霉都跟这个女人有关所以实在是心里放不下她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女的长得特别独特,特别迥异于大众,我不好说她长得丑,我担心我对她存留至今的恶感影响我公正客观的描述她的容貌,但是黑白我还是分得清的,即使你们怀疑我色盲,好像也没有黑白色盲的吧?和我同年分配来的天大的一个兄弟后来给她取了个外号,叫“贺老黑”(她姓贺),另一位东工的兄弟爱打台球,管她叫“黑八”,这都是后话。

先分宿舍,按着她的指点,厂区后面一排房子就是宿舍,按着号码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姑娘。我发愣的当儿人家还开口了,说没错,你就是住我们家。

不大不小的吃惊了一下,难道说厂里充分考虑到了俺们生活尚不能自理的现实,给新来的学生安排了保姆?门大开就看清了,里面还有一位,张大爷张师傅,长的和当时演的一部电视剧里的袁文会似的,比他只胖不瘦,这个印象害得我后来多次错喊他袁师傅。开门的是他的女儿。

这个厂以前根本就没有几个学生来,来的也是家在本市的,所以厂办根本就没有考虑怎么安排年轻人和老人分开住,也可能人家是考虑了,这些老师傅们都快退休了,有的一辈子没结婚,有的老伴孩子在乡下农村,个个儿都怪癖一身脾气不小,这些人住在一起只会天天干仗,安排我们和他们混着住是有意而为之也说不定。

老张老伴去世了好几年了,这个女儿最小,不到18就按政策带出来了,厂里也没有房子分给他,白天就在老张宿舍做饭看家,晚上去老张的一个老相好家借宿,老张在我进门几分钟后就宣布了一个结论和一条纪律,结论是看到我带着书进门的时候宣布的,这书,明天都卖了,没地方搁,再说也没用。纪律是每天早晨8点前必须起床,因为他的女儿8点就回来了,我还睡着她就没地方呆。

到厂里的这第一个晚上是彻底没睡,不是咱心潮逐浪高,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激动得睡不着,而是老张同志睡觉的时候喜欢练口技,“磨牙”!

后来咱负笈求学的日子和好多同性同居过,这“咬牙放屁吧唧嘴”全遇到过,至今,那咬牙的技术火候掌握得像老张那么到位的还真是没遇到,他先是“格格格”有节奏的慢慢的酝酿培养一会儿,然后突然激昂的向上冲再向上冲,发出“吱吱吱”的声音,频率特别高,在静静的夜里听起来特别凄厉特别恐怖,我先是害怕,后来意识到他在咬牙就索性起身坐在床上,也正好憧憬一下马上开始的新生活,一直憧憬到天光大亮。

下面介绍一下单身宿舍的邻居们。

单身宿舍云集着本厂来自南北四方的豪侠们。

我的同屋老张除了告诉我卖书和早起以外,略尽同室之谊,给我是介绍了隔壁邻居对门儿斜对门儿楼上楼下各色人等的,重点强调不能搭理一个姓侯的老头儿,原因我后来是听别的同事告诉我的。这位侯大爷早晨喜欢唱几口儿,所以我遵照指示在第二天8点前下来床出门,遇见的就是唱的正美的侯大爷。

侯大爷见一面就很难忘记,脸上满布着得过白癜风深浅搭配的痕迹,要是拌上个曹操或者严嵩,化妆师怕是会省上不少的颜料,可是我遇到他老人家的时候,人家正袅袅婷婷的带着身段儿票着大青衣呢,扭得还真是好,看得出年轻时绝对是下过功夫跟行家练过的,就是上头的那个天然花脸把这个好景致杀了。

侯师傅也是一辈子没结婚,怎么到的这个厂我直到离开也没搞明白,侯师傅成为厂里数得着的人物儿大概是因为几件事,当然这都是我后来知识分子流氓化以后从工友们的嘴里听来的。

侯师傅进去过,具体是文革前后的事情,厂里街道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么一个现成的戏曲人才,厂里的老人们说那时老侯风光的紧,从李铁梅到江水英再方海珍雷刚妈是全能来全来过,是在乐队忙不过来了还能客串招呼一把京胡儿,本系统的演出那是一概不能落下,就是邻厂和街道上也是都知道某某厂生活着这么一位宝贝,能人。

虽然台上唱的是旦角儿,大家可人人都知道小侯同志本是雄性,在宣传队这种地方,尽是各厂青春年少意气飞扬的红男绿女,犯过生活错误耽误了后来前程的不是没有,老侯这么红,就是没听说过老侯趁机和那位女同志套过近乎,在好多故意找机会在老侯面前转的女宣传队员们面前,小侯同志总是大义凛然,决不为美色所动,领导也没少表扬,当然领导私下里也紧着语重心长,小侯,越是这样越得提高警惕,越得更加严格要求自己。

现在说老侯当年是有病,可是那个年代人们哪听说过同性恋哪!也许是领导的谆谆教育使过了劲儿,老侯当年出事儿是宣传队里的一个小伙子告老侯耍流氓。

人以这个罪名被关进去,老侯是彻底晚了,出来后没地方去,老家也回不去了,结婚成家就更不可能了,没办法,找到了厂里,厂里当时的领导记念着老侯当初人不坏留下了老侯,就在厂卫队巡逻放哨。

老侯曾经跟老人们说自己在班房里也没挨过打,说连监狱里的公安同志都知道他这么一号人物,可见老侯当年那戏唱得红到什么程度,要是挨到70年代全国人民一起唱样板戏的时候,说不定老侯就趁势红起来也说不定,人家天津小靳庄一个煮猪食的老太太说了两句顺口溜都又录像又拍电影的到京城里转悠了一趟,老侯这水平难保哪个专业团体看上,就下了海也难说。可惜在班房里都没挨打老侯这顿打几十年后补上了,打他的是早我们两年发配到这里的小杨同学。

如果厂里按影响力和知名度的大小给厂里的各色人物来个梁山好汉排座次,小杨同学绝对可以排进前十名,他的一个外号叫“浇花儿工”在厂里没有人不知道的。

厂里有夜班,每个车间工段夜里除了上班的工人外都留下一两个“干部”值班,有碰断了胳膊砸着了腿的,这个值班的“干部”就得陪着上医院,这个值班的其他用场到了我自己值了无数这样的夜班后也没发现,正常的情况就是在车间办公室睡一夜,第二天一早费劲儿在记录本写上“平安无事”就回宿舍继续高睡梦周公就可以了,人人都这样,可是到了小杨同学这里,故事就不一样了。

杨同学可能小时养成的习惯,就是夜里不愿意出门上厕所,睡觉的时候不脱衣服,而且很多的时候不脱鞋。我快离开厂里的时候,任何人都不愿意和他住,一个大哥找到我,求我收留他,说反正你也要走了,临走就算帮弟兄们一个忙吧。我此后无数次下班回来看见他钻在我的被子里,皮鞋踩在我的枕头上,口水打湿了我的被套,等我要拿起脸盆去水房洗脸的时候,发现脸盆里一盆地儿黄色浑浊的液体也是经常的事儿,这个时候我就是把他叫醒,让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我是不会问他我的脸盆里是什么玩意儿的,他的回答肯定是啤酒,这个东西之所以到了我的脸盆里肯定是因为有啤酒的作用,不过这个啤酒业已经了小杨同学的身体各器官循环了一次。

小杨同学可能认为办公室的同事也可以像我们这些学生无数次的容忍他一样原谅他的独特习性给别人造成的不便甚至伤害,好像他办公室的同事们也是这么做了,大家轮到值班的时候都自己从家里带被子,不再和他,或者准确点说和他的皮鞋口水公用一条被子。但是他的夜间排泄问题解决不了了,办公室没有人为他准备好脸盆。

小杨同学工科学生的特长这个时候得到了发挥,办公室里的花盆儿被他发现很合适做脸盆的替代物,按说,人体排泄的有机肥对花木的生长还是有好作用的,至少可以补充氮哪磷哪钾啊的,也许是杨同学的排泄物异于常人,也许是花儿们是在承受不了这么旺盛的雨露滋润,养的花儿个把月就死个把月就死,而且办公室的味道总是怪怪的。

大家谁也没想到自己白天的办公室在夜里不得不和茅房屈就做了同类,但是几次下来,规律被大家发现了,那就是每次杨同学值了班以后,办公室要想进去人不被呛出来就得通风时间长一些。

车间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审他,像这种事情,老虎凳竹签子摆在眼前才能承认的掉底子二五眼事情,杨同学五分钟就交待了。

罚钱,扣工资,通报批评一串儿戏法儿比划下来,小杨同学在厂里的名声也就完了,名声完了的小杨同学把火气撒在了花脸老侯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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