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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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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毛娘(二)

卡车躲进了一蓬浓浓的灰尘,渐渐远去,接着连灰尘也散尽了。我知道一层灰尘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嘴巴里也满是灰尘那种淡出鸟来的滋味。天上那朵肥胖的白云,已经移到北边,正在我的对面,在太阳的照射下,它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我坐在驾驶室里闷头抽烟,听歌。在这样空旷高远的地方,只能听听男人粗声粗气直着嗓子乱吼的歌,心里头的单调寂寞才会跟着释放出来,如果听女人唱的歌,弯弯曲曲细声细气的,会憋得人发慌。

似乎一眨眼的时间,天色就暗沉沉了,也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身上突然冷了。好多星星凌空挂在天上,没依没傍的,一点一点戳得皮肤发冷。我下去绕着车子检查了一下,回到驾驶室,打开车尾的指示灯和车头的大灯。虽然我胆子不小,但亮灯的感觉总比一片黑暗好些。雪白的灯光照出前面的路,真的像排骨一样,像搓衣板一样。

我瘫坐下来,忽然记起我藏着一瓶二锅头,找了半天才找着,就着瓶喝了两口。我整天在这种路上跑,从来不敢喝酒,更是不敢喝白酒,几乎已忘记了白酒还有一股辣味。

天色是幽蓝的,好多拳头般大小的星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密密麻麻排着的小星星,就像一大摊白芝麻,看着有点让人心烦。我穿上厚厚的旧军大衣,喝了半瓶酒,感到车里非常气闷,歪倒在座位上,有点透不过气来,又有点昏沉沉。

忽然间一激灵,我坐直身子,看到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山头上,有几点绿幽幽的光在空荡荡地游动,时隐时现。那是狼。

传说西藏的狼不吃人。前年有一个逃犯跑到阿里的一座山上躲了起来,警察在几个山口守了十来天,都以为他已死在山上了,没想到他披头散发地跑下山自投罗网,说实在受不了了,山上有很多狼,他怕饿得没力气了,会被狼吃掉。大家都惊叹说,他孤零零地窝在山上,果然没有被狼吃掉——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天是怎样过来的。

独自在旷野里无法动弹,却与狼遥遥相望,这种感觉实在有些碜人。平时开着一辆大东风,大亮着灯,眼睛死盯着路,每时每刻都在迅速移动,有时空车开在破路上,屁股几乎沾不了椅子,身子就像跳舞,在这种时候,心思集中,就算一百只狼当路拦着,我们也不会放在心上,就算狼群围上来,也只是一踩油门冲过去,回去还可以向人吹牛。但此刻我停在野地里,狼虽然只是远远望着我,我就心里发毛了,可见我也很没出息。

我打开车窗,想冲着狼吼叫几声逗一逗,还没张开口,就被灌了一嘴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风头像刀一样在脸上一割,脸上就像散满了凉凉的血,一眨眼时间,整个驾驶室就灌满了冷气。这风一直在车窗外撞来撞去,窥视着我,一有点空隙就一头钻进来,扫荡了驾驶室内仅剩的一点点热量。然后,冷气就在我的周围跳起冰冷的舞蹈。

我连忙缩回头关上窗子,用手擦擦脸,还是麻麻的。我想用水润润喉,没想到手里拿着的是酒。酒更好,可以暖暖身子。喝了两口,我忽然想起不知道会在这儿困上几天,这酒可得省着点喝,电也得省着点用——我虽然有些醉了,但脑子挺清醒的,快手快脚地拧上瓶盖藏好瓶子关上大灯。

毛娘已经死了。她这么快就死了。

在老李来西藏开车之前,我就是毛娘的客人了,怎么也没想到,毛娘后来会对老李这样的人那么死心塌地。第一次见到毛娘的情形,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像别的姑娘一样,一直在这条路上流浪,每天在路边的小客店马马虎虎地过夜,但穿得花枝招展,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小巧的身子在路边闪闪烁烁地走着,看见大卡车开来了,就慢慢转过身,招招手,司机停下车子,她就爬上来,也不多说话,只说些早饭在哪里吃、昨天看见一个游客发生高原反应的这类闲话。

晚上到了一个路边小客店,司机给她买一袋饼干,她就会很满足地笑着接过去,小心地塞进挎包里。她的笑容非常甜,白嫩脸上的两朵高原红就像两只翅膀,要飞起来似的,好像脸上贴着一只红蝴蝶。接着就进了房间,怜惜地抚摸司机粗糙的身体。

我总觉得她抚摸的动作过于甜腻,有时会惹得人眼窝发酸。

她说话喜欢讽刺人,有时候开她的玩笑开过头了,她也会发嗲打人,她人虽小,手却很重。她经常手从衣底伸进去搔腋窝的痒,我喜欢看她这样搔痒的样子,一边大声说着话,特别风骚。她总是嘲笑的我口音,说我说话只有牦牛听得懂。有一段时间,她的收费越来越高,收到150元,200元。司机小白说,她他妈的自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呢。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在狮泉河镇外的小村落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了。做她这一行的,很少有人租房子。我问毛娘:“你为什么租了房子?”毛娘撇撇嘴说:“钱多了呗。”我说:“我是真的想知道。”她哈哈笑着说:“我爸爸死了,不用看病了,我也不用寄那么多钱回家了,就这样。你满意了吧?”

很多司机顺路时会去找她,不顺路的时候,偶尔也会拐个弯去找她。她租的房子破破烂烂的,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火塘,火塘边上还放着一本撕了封面的书。外墙上密密麻麻地贴了好几排用来烧火的牦牛粪,像当地人家一样,牦牛粪上的手印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贴上去的。

有人说,毛娘到这种地方来,是为了逃避一桩婚事,她哥哥要娶一个姑娘,姑娘家的条件是,让毛娘嫁给姑娘的哥哥,但姑娘的哥哥是个傻子,所以毛娘不答应,宁愿这样子赚了钱给哥哥娶亲。也有人说,毛娘是跟一个小伙子私奔到这里来的,小伙子在路上摔下山崖死掉了,毛娘回不了家,只好做起了这一行。究竟是她逃婚还是私奔来的,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们一般不打听别人的私事。

我已经忘了毛娘的名字。毛娘最烦心的事,就是人们都叫她毛娘。其实这个绰号是我取的。毛娘是我老家的一种贝类海产,模样与淡菜一样,但个头比较小。我们老家的一些下流胚子,还经常得意洋洋地将淡菜的肉比作女人的生殖器。

有一次下大雨,我估计路上已经没法走,就在她那里住了两天。她自己做饭给我吃,每餐还给我开一瓶啤酒。她蓬松着长头发,坐在门内梳头,弄得我产生错觉,好像这是我的家。我摸着她的头叫她长毛——长毛是我老家的老年人对太平天国军队的称呼,有的小孩子也会被叫做阿毛、长毛——她笑着答应。那天半夜醒来,我趴在她的两腿之间跟她歪缠,缠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浑,就毛娘毛娘地叫她。她被我叫烦了,说:“什么毛娘?”我说:“外面的人都叫你毛娘,你不知道吗?”

我一直很后悔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后悔得要死。更后悔的是,我还将她这个绰号说给了别人听,没几天,这条线上的所有司机,都知道她的绰号了。我听说,有很多人冲着这个绰号去找她,第一件事就是扒她的裤子,看看她的阴毛究竟有多茂盛。

虽然已关紧了车窗,但玻璃上好像有无数细细的漏洞,还在渗进一股股寒气,驾驶室内早已灌满了阴冷的空气,让人无处逃避。我裹紧大衣,尽量将身体缩起来,但寒气又开始从脚底冒上来,脚板冻得变成了铁砣子,就像是融雪天气。我起身去后排铺位底下找出一条破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又开了一会儿暖气。我想起那个胖女人,这时如果蜷在她的怀里,热乎乎软绵绵的,肯定非常舒服。

星星越来越低,好像有无数白亮亮的豆子从天上倒下来,一直在倒下来,但始终是倒到半空,没有真正倒下来。小时候下大雪,我总是看着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降落下来,突然间飞快地眨眼睛,雪花就变成落下来的一个个片段,亮亮的,似乎停滞在空中,又似乎在快速飞落。现在天上的星星,就是这个样子。

终于,我淹没在星星之中……

我梦见一匹大狼在山顶人立而起,向天空长长地厉叫一声,飞奔下山,在我的车子前前后后打转,又扑到我的车窗外,咻咻喘气,似乎想跟我说话。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跃起,吓得我差点摔倒。等我再抬起头来,发现天已经亮了,但刚才挡风玻璃上纵起的那个黑影已经无影无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也许是秃鹫,也许不是。

我这才发现,昨天晚上我没有在铺上睡觉,竟这么缩在驾驶座上睡了一夜,大概是因为喝醉了酒。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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