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七章 血染红桃A 1(修改后的) -- 潇水

共:💬34 🌺18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七章 血染红桃A 1(修改后的)

如果你是个21岁左右的大学生,正在读大学二年级,你就该知道,在你这个年纪,秦二世胡亥已经当了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了。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羡慕的,因为等你到了四年级,快毕业的时候(马上要开始享福了),他也就光荣地驾崩了,和他那短命的帝国一样,完结了一个贵家子弟花开花落、凄婉悱恻的异样人生。

大约“他”上到大三的时候,陈胜在中原陈城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秦二世有点忐忑不安了,招来国情咨询专家——就是一帮博士们,开会。

秦二世问:“据说陈胜占领了陈城,列公如何看待这件事的性质?”

有三十多个没有眼力见的博士和博士助理,一起走上前来,说:“这帮人属于群起造反,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秦二世勃然作色。秦二世的意思是,如果是有造反,当然应该发兵击之。但我这么尧舜一样圣明的皇帝在上,下面怎么会有群起造反的事情?!你们这么说,不等于往我脸上拉粪吗!

但这些话他不好直接说出来。

潇水注:秦二世最怕有人散布他没把国家管理好的舆论,因为这样的话,反对派的人就可以借该口实而废了他,代之以别的公子或势力。本来他的皇位就来路不正,所以他死活都不肯承认自己没把国家弄好,以免危及原本就不稳的皇位。所有心虚的人往往偏狭,以为别人提点意见就是跟他作对。只有自信的人才会真正容纳意见。

这时,有个叫叔孙通的候补博士看出了秦二世的难堪。

这个叔孙通比较识时务,也善于揣测领导人的心思,他跟其他博士们唱起了反调,转而大力讴歌秦二世:“刚才的博士们发言都不对。我认为,陛下是位明主,非常称职。明主在上,又非常称职,下面怎么会有造反的事情?据我分析,那不过是一帮DNA里含有盗窃基因——而且是很顽固的盗窃基因——的偷东西份子,在兴风作浪罢了。是群盗而已,不带有任何政治目的。不管社会发展到了多么高的阶段,这帮人都会存在的,这属于生物学的问题而不是社会学问题。他们的存在,是玷污不了您作为明主之治世之圣功的。所以,哪值得把他们放在我们正规军的牙齿间去咬呢。责令各地警察多带些手铐电棍,定期去严打一通就行了。”

于是秦二世大喜,游目四顾,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说得多好啊。叔孙通的这一通恭维,把一个原本让秦二世十分难堪的造反事件给遮掩过去了,不但遮掩过去了,还使秦二世在群臣面前更有了面子。秦二世能不高兴吗?于是他也给叔孙通面子:鉴于叔孙通发言发得好,嘉奖叔孙通立刻转正升博士——不再当候补博士了,并赐给他丝帛二十匹,好衣服一袭。至于别的说真话的博士们,都关进监狱,因为说话“不宜”(说的内容不合适,是想拆我秦二世的台)。

如果不是叔孙通和小秦二世这么一唱一和,别的博士们也许不会这么倒霉。

秦二世的台终于稳当了,退朝接着研究吃喝玩乐去了,但是,把大蟒蛇消灭在它的小小蛇阶段,也就是及时调动军队,扑灭燎原之星火,扭转帝国厄运的最佳时机,也就这么悄悄错过了。

这位带头说瞎话的叔孙通先生,虽然他说的话客观上起了襄助起义军发展壮大的作用,但主观上他说该话的动机是为了保命或者邀宠。

他是个李敖所谓的“自了汉”——就是自己顾自己的意思。自己顾自己没有错,但是别的博士们都给他害得进了监狱,而且更重要的是损害了帝国的利益。这大约可以算作处朋友不够哥们,为主谋也不够忠吧(“三省吾身”中有两省都没通过)。

叔孙通抱着因说瞎话而从皇宫领到的奖品,出来以后,听说了此事的儒生们都骂他道:“叔孙通博士,你阿谀得也太过分、太露骨、太给我们儒生阶级丢脸了。不必这样吧!”

叔孙通嘿然一笑,回答道:“不阿谀一点儿,我的脑袋壳几乎不脱虎口矣——。”——他把自己说假话都推诿到了秦二世脑袋上,说是秦二世逼的。这固然有一定道理,秦二世的专横和独裁确实使得下面人(包括他)说假话显得情有可原。但是,当别人(别的博士们)都还在说真话的时候,你却第一个站出来拼命大说假话,还指责别人说的都不对,你一味阿谀上意,甘当给皇帝帮腔的急先锋,作为知识分子,无乃不可乎。不管

怎么样,这也不算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不好思议。叔孙通突然卷着行李卷逃跑了。

逃跑的原因司马迁没有给出清晰的解释。大约是他觉得说瞎话,总归没好处,未来的事实一定会戳穿他的,到时候就是蒙蔽圣上的罪,没活路了。于是叔孙通看看形势不好,就干脆抱

着奖品乘夜逃去,连博士证也不要了。还有一个原因,也许是

他觉得秦二世不是有为之主,干脆趁早另寻它枝算了。

叔孙通逃跑也许是在一个夜晚,他回望咸阳,但见头顶月空,清光似水。

潇水曰:叔孙通是在老秦始皇时代就进入秦朝廷的,一直干得都不错,而到了秦二世时代就主动逃了。这可以看得出老秦和小秦,在水平、才能和专制残暴度上的不同。同时也看得出,不管老秦还是小秦,都是用了儒生的,叔孙通和三十几个博士就是例子。所谓“坑儒”是很冤枉的一件事,那实际应该是“坑术士”来的,或者是坑咸阳诸生中的一些“坏分子”,坑完之后,仍然还剩了了这么一批的,一直到了秦二世的末期都存在在朝廷中。老秦和小秦并不是专意坑儒,专意和儒过不去。包括这回秦二世把一些说话“不宜”的“儒”关进监狱,也是因为他们说话“不宜”而不是因为他们是“儒”。而且那三十个博士中,所有附和叔孙通的“儒”,司马迁交待的很清楚,还是都没有关进监狱,而是放出去继续当国情咨询专家的。像叔孙通这样的儒,甚至还得了赏赐。

总之,老秦和小秦并不是专意要坑儒,他们只是要修理那些跟统治层唱反调的人,这是专制者的通性。儒中间有唱反调的,要修理,其它团体中有,也要修理,而不是在于儒不儒的。而一般来讲,儒的人最强调忠君,不爱唱反调。

叔孙通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罗嗦一下:

叔孙通回老家以后,项梁打过来了,占领了他的老家,于是他投奔了项梁。后来又投奔了楚怀王(义帝),接着又去事奉项羽,最后改投在刘邦手下。总之,秦汉之际的各个山头他都呆遍了,轻易去就。不过在乱世中,这一点也情有可原,当时许多人多是如此。大约群雄逐鹿,鹿死谁手尚未定也,所以害得这帮“人才”们,也天天跟着跑着忙“转会”。后来三国时候的“人才”们,也是常常“转会”的。

叔孙通最后在刘邦的手下,很会讨刘邦喜欢。刘邦是楚文化圈的人,习惯穿短制的衣服,而叔孙通穿儒服,宽袍大袖,刘邦憎之。于是他就变易儒服,把尺寸改成短形,于是刘邦喜欢。叔孙通之乖巧,之善于迎合主子之意,尝如此。以变更儒服的实际行动来“面谀”领导。

不过,叔孙通最后还是为汉朝立了大功,他建立了汉初的礼仪,最后成了太子的老师,被司马迁封为“汉家的儒宗”。但是,他的性格中确实存在在圆滑、会讨巧的缺点,这大约算是白璧微瑕吧。儒家说:“君子道而不径”,不能乱讨巧。叔孙通就是喜欢抄小道(“径”),而不顺着大路走。这是他的圆滑,或者叫做权变吧。总之是个另类的“儒”。不管怎么样,司马迁在肯定他的同时,还是忠实地记录了当时鲁国的两个“原装正统的儒生”对他的嘲讽:“先生你换了将近十个主子,每次都是通过当面阿谀主子而求得亲近和富贵!——你快走吧,get off of here,不要来!不要污辱我的美!”(原文:“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公往矣,无污我。”)

看他在秦庭上专拣秦二世爱听的话说,在刘邦那里又为了迎合刘邦不惜把自己的衣服改得像妖精,说他“面谀”也不冤枉他。试问,衣服可以改,那么学说就也可以改了,黑白和真理也可以改喽?!如果知识分子都成了这样,那这个国家就算没了脊梁了。春秋战国结束以后,中国进入专制帝国时代,中国士人的脊梁随之开始弯起来,大约就是从叔孙通起——至少是开始驼背了。

倘使一个人浑不介意做事的手段和处事的原则,即便最终成就了,亦是白璧有瑕,不过叔孙通之亚流也。

君子其可不慎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岂虚言哉。

元宝推荐:香山居士,

本帖一共被 2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