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诗歌漫话(3):聊聊鲁迅的诗 -- 司礼监秉笔太监

读书时，按编年的顺序，看一个人前后时期的不同文字，会有一点有趣的发现。以前读丰子恺的文集，老爷子文章剧多，大致以49年为分水岭，前后的文字，判若两人。太监直言，49之后，丰大师的东西，成色差了太多。

这里有政治的原因，也许，还该有点儿生理上的原因。

说到老作家的生理变化，最近有一次和间谍聊书，谈到费孝通写的江村经济，间谍先生给费老爷子下了一个断语：“有些人就得看他年轻时的文字，那叫一痛快，正是青皮年纪，所以才不藏首尾。”

这话说的没错，很多高手名家，都没出的了这个套子。不过，鲁迅的诗，我以为恰好要反过来读。年轻时的鲁迅，白话文是第一流的妙品，但是年轻人的诗作无甚可观。鲁诗，要拖到晚年之作，才有真正的滋味。

您也许会说，他那些“散文诗”怎么不算进来？兄弟的愚见，散文诗这种边缘文体，不该当成诗歌来论。《野草》23篇，收了先生全部的散文诗，可是一部野草里，除了那首有名的“我的所爱在山腰”云云，可作打油诗看，其余的篇章，您要坚持说它们那都是诗，那本监就只好把您也给阉了。

若拿掉野草集，算起来鲁迅写诗不是很多，白话诗，旧体诗，加起来，大概有五六十首的样子。

鲁迅白话诗写的最少，先说说这个 ----- 其实也没啥可说的，因为实在是太儿戏了。

1918年前后的新青年月刊，鲁迅发表了他一生中仅有的那几首白话诗。那一年可算是中国白话诗的开端，之前大家都写旧体，忽然一下改成白话体，顿觉得不会说话，写出来的东西怎么看怎么难受。

写者寥寥，水平自也有限。胡适之，沈尹默，还有二周，都是新文学白话诗最早的试验者。那时胡适的白话诗是最好的，即如此，他早期的诗作《尝试集》，也还是被讥为“莲花落”（从前看白吉庵先生的胡适传，记得有此一说，如果记错了，就当本监造谣了一把。）

胡诗如此，1918年的鲁迅白话诗可想而知。您有兴趣的话找找看，当儿歌念着玩吧。比如鲁迅那首好玩的新诗《桃花》，开头几句是这样滴：

春雨过了，太阳又很好，随便走到园中。

桃花开在园西，李花开在园东。

我说，“好极了！桃花红，李花白。”

（您瞧象不象儿歌呢？）

我一直喜欢的倒是鲁迅的旧诗。民国期间，写旧诗的老派文人不计其数，可您会记得他们的诗吗？但是您一定会记得鲁迅的若干诗句，就象您一定会记得先帝的诗句一样。这些因人而传的诗已融入我们今天的生活，这便是现实的力量。

抛开政治的影响不谈，在旧诗的体裁下，我以为，鲁迅的文字确是放出了真正的光彩。自新青年白话诗的短期玩票之后，鲁迅作诗的兴趣便全盘回到旧体，这可是他打小玩熟的体裁，在这个领域里，本朝能玩过先生的没有几个。

先生活了56岁，读他的旧体诗，我只爱他50岁以后的作品。早年的鲁诗，若论起典故格律，词工字雅，老辈学人，功底自然扎的极深，只是诗味却差的很多。不单鲁迅，早年的周作人诗，王国维诗，似都如此。

说到王国维，便想起老钱的谈艺录，有许多段子是讲论晚近诗人。谈到王国维的少年诗作时，老钱的评价不高，给了一个四字判语是“笔弱词靡”。这话说的极透，其实老钱自己的少年之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来举一个早年鲁诗“笔弱词靡”的例子。最好的例子，我想是那首有名的《惜花四律》。这篇四律是鲁迅20岁的作品，后来又有人说，这是兄弟俩的联手之作。不管怎样吧，二周的早期诗，于此可现一斑。

从名字也就知道了，惜花四律云云，大抵是哥俩儿的伤春悼花，文字游戏。全篇很长很无聊我也懒得写了，只看四律的头一篇吧：

鸟啼铃语梦常萦，

闲立花阴盼嫩晴。

怵目飞红随蝶舞，

开心茸碧绕阶生。

以上是两个绍兴毛头小伙子的诗句，没一句能看的。这总让我想起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在众姐妹一大堆工整雅洁的句子里，我好像只能记住凤姐的“一夜北风紧”。

至于鲁迅50岁以后的诗，则一扫靡靡之气，格局气魄都阔大的很。我喜欢的篇章实在有很多，反不知从何说起。那就干脆一首也不提了罢。

他晚年的大部分旧诗，名字都作“无题”，这不免让人联想到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虽然鲁迅自认不似李商隐，不过，您看晚期鲁诗的情深词婉，清丽之中带有沉郁，不象李商隐又象谁呢？

这篇漫谈已经毫无节制的胡扯了太多，就到这吧。

最后说几句题外话。

张承志很久之前写过一篇文章，谈到鲁迅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那时候张有一句话我印象特深：“我盯住了他（指鲁迅）的能力”。张认为，虽然缺乏大作品，可是鲁迅作为一个出色小说家的能力却无可怀疑，他（也许）只是没有时机去写出来而已。

我知道张先生的这个推论逻辑上有欠缺，但是我仍然赞同他的基本判断，并想把这个说法套到诗歌上来：鲁诗的数量虽不甚多，但他作为一个出色诗人的能力，同样无可质疑，只可惜先生活的太短。如二周三苏这般的语言天才，中国历史上又找的出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