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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唐才子评传 -- kl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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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韦庄悲歌秦妇吟

 晚唐诗人韦庄,是“大历十才子”韦应物的后人,说来是个诗词俱佳的才子。但生于唐未乱世,他笔下的乾坤不免就变得满目萧凉,当然最突出也最令人争议的就是他那首力作---《秦妇吟》。

    说起这首诗,在韦庄有生之年就引起哄动,许多人家都将诗句刺在幛子上,韦庄因此被称为“秦妇吟秀才”。但韦庄在此诗里写了黄巢入长安时公卿贵族们的狼狈情景,如“天街踏尽公卿骨”之类的句子影响了那些贵族们的光辉形象,让那些贵族们觉得很没面子,别外还写了官军趁乱骚扰人民的情状,而韦庄后来的“老板”--前蜀皇帝王建(五代十国之一),又正是当年带军入长安的官军将领,所以后来韦庄讳言此诗,又想法使它消灭,在《家诫》内特别嘱咐家人“不许垂《秦妇吟》幛子”,后来编诗集时也未收入。但《秦妇吟》毕竟流传已广,在敦煌石窟甚至日本所藏的唐诗中都有留存。当然,这首诗在文革时自然又成为“封建地主阶级文人诬蔑农民起义”的大毒草了。这应当是韦庄始料未及的了。好在韦庄死了上千年了,不然戴高帽游街是少不了的。

    这首《秦妇吟》全诗全长238句,1666字,所以在此就不全文列出来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上找找。这首诗描写的“长安大屠杀”的情景应该说是真实的,诗中以一个女子(秦妇)亲身经历的情景叙述了那场可怕的浩劫:

    “前年庚子臈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不语。”这名女子正过着安乐闲逸的生活呐,可是: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攂金鼓。居人走出半仓惶,朝士归来尚疑误”。真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黄巢的大军可就要到了……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这句让我们想起那些反映战乱情景的电影,男女老少哭天喊地,拿着包袱行李乱拥乱逃。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损,孾儿稚女皆生弃”,

  真是一幅可怕的人间惨景图,看来黄巢兵卒杀人如麻,到处血流成河,富贵人家的歌女姬妾全都丢弃,贫苦人家就连幼小儿女也顾不上了。

    黄巢兵不但杀人放火,而且还奸淫妇女,请看诗中四邻之女的遭遇: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瑠瓈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东邻女子被“黄军”抢到战车上掠去,西邻女子被一个军兵强奸不遂抽刀杀死,南邻女子是正要出嫁的新娘不堪受辱,投井而死,北邻少妇爬到屋顶上避难,结果被放火烧死。真是惨啊!看来历来兵乱战祸,普通百姓都是难逃厄运,一时间“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繁华的长安顿成人间地狱。

    黄巢官兵都是些大老粗,当然是“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当然这些以前都被认为是对农民起义的诬蔑,但是历史上的好多农民起义军也是良莠不齐,农民起义军一概当成贼军是不对的,但是也不能说所有的农民起义军的所作所为就都是对的,像黄巢军在长安进行的“长安大屠杀”,我觉得韦庄诗中反映的情况应该是真实可信的。韦庄的诗比一些正史更详细生动地记载了这场大劫难,黄巢和李自成的军兵都打进了京师,却不能鼎定天下,和军纪败坏,杀人扰民是分不开的,如果这些军队真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就一败涂地。

    当时的长安附近已是一片荒凉:

    灞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峯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催残竹树皆无主……

  

    对于韦庄,《幼学琼林》卷三有个关于他的典故:称“韦庄数米而炊,称薪而爨,俭有可鄙”,这可能也是因为韦庄经历过战乱中吃草根树皮之类的艰苦日子而养成的习惯吧。要不然以韦庄一个贵族子弟的身份按说不会有这样的习惯的。由于北方战乱不定,所以这时候韦庄就避祸江南,人口学家胡焕庸先生考证安史之乱后,中国人口南方第一次多于北方,想黄巢之乱后,应该这南方的人口就更多了。到了南方,受到这里青山秀水的感染,韦庄这时候也写了不少的词。唐末的时候,诗词已经逐渐并行,像温庭筠等都既能诗又能词,韦庄也不例外,而且温庭筠的花间词不少篇目秾丽得发腻,而被后人同样归为《花间词》的韦庄却清新自然多了,更接近全盛时斯的宋词。王国维先生认为“韦在温上”是很有道理的。像温庭筠也写过不少《菩萨蛮》,但均是描绘歌女的生活心态,如:“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比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等等。用的词藻是很华丽,有的词句也很生动细腻,但温庭筠老师写来写去,总是那么个味儿。思想和意境上不免显得狭窄。但到了韦庄手里,这词应该说就前进了一大步,韦庄的词中,就有了江南水乡的风光:

   

                  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写江南美景实在太传神了,其实比宋代周邦彦什么的并不差。另外又如这首《菩萨蛮》: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这些词在意境上都远比温庭筠老师的词开阔,也就说明词正从只为歌女们唱曲服务的角色中逐渐走出来,成为另外一种新生的极富生命力的文学体裁了。韦庄在词上表现的才气和深情也是很出色的: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这首词恰成一对儿,上面那首是女子思念男子,而下面这首是男子思女子时所梦的梦境。写得情深意切,这“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写得尤其生动传神,现在流行歌曲中有一句叫“笑有人以为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往下掉(孟庭苇《你听海是不是在笑》),这低面和抬头虽然动作各异,但描绘女子神态却维妙维肖,细腻动人。词家中有此功力者,宋人中也不多见吧。

    韦庄还有一首词,也很有意思:

  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词写得好有趣儿,就算是现在这样大胆的美眉也少见,这个美眉看到了一个田间路上的帅哥,马上就想将自己嫁掉,并且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就算是以后被他抛弃,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这样的“辣妹”,实在大胆。

    韦庄在诗作方面也有很多佳作,韦庄的诗中经常提到“六朝”,可能韦庄觉得唐朝的气数也要尽了,所以想起六朝的凄凉衰败,大有忆古思今的感慨,如《金陵图》中说“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当然最为有名的还是这首《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在韦庄所处的年代,盛景不再的唐朝已是夕阳晚照,所以这时候韦庄再重览那些短命的六朝古迹,觉得世事如梦,心情不免迷茫惆怅,说起韦庄也是唐朝贵族(韦姓是贵族大姓嘛),唐朝覆灭时他的心情也是倍感神伤的。相比晚唐另一才子罗隐,韦庄的诗多是些惆怅之情,而罗隐更多激愤讽刺之意。这可能正是两人的身世不同的原因吧。

    韦庄最后到了四川作了王建手下的掌书记,王建称前蜀皇帝后,遂任命他为宰相。说起来韦庄的官运还不错。看来这时候唐朝确实要亡了,韦庄去了蜀地王建这里为臣,而罗隐去江南钱镠那儿任职,晚唐最出名的两个才子唐朝都不能用,岂有不亡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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