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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在界山大坂第一部 毛娘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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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黑羊(三)

整个下午我都在睡觉。胡大麻子一会儿上车,一会儿下车,叹气声一声比一声重,接连不断,好像喉咙里开着拖拉机,要将五脏六腑拉出来似的。直到天色快黑了,他才爬进车子来躲避冷风,像一堆泥似的摊在座位上,嘴里不断地嘟哝着。

突然,他挺起了身子,两眼放光,侧着耳朵听了听,说:“来了来了!”就一咕噜滚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跑到路中间。货车开近了,他迎着车子举起两手乱挥,像在水里淹着了似的。他终于等到了大手的车子。

胡大麻子笑嘻嘻地走向大手。大手朝他点了点头,就朝我的车走来。胡大麻子就跟在后面,手伸得老长,很努力地递了一支烟给大手。看到大手接过了烟,胡大麻子咧着嘴笑了,然后朝大手的车走去,不知道去干什么。大手的车上有几头羊在咩咩乱叫。

大手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前额却特别高,像年画上的老寿星,额上有一个一寸长的刀疤,样子有些怕人。他吹牛说他曾在广东做过独脚强盗。他是四川雅安人,老家在宝兴北边,胡大麻子的老家在阿坝的小金,两人马马虎虎也算是老乡。不过在西藏四川人太多,就算是一个县的老乡也不稀奇。

我看到大手,心里有些安慰,觉得总算遇到了一个朋友。这时我才感觉到,我原来这么讨厌胡大麻子,这么不能忍受跟他在一起。大手停好车朝我走过来,我也跳下车去,说:“鲁猢狲死了。”大手吃惊地张大嘴,喃喃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是鲁猢狲吗?怎么会是他?”

我不禁叫起来:“你看见了?你哪里看见的?”大手的车是从多玛来的,又不是从麻扎大坂方向来,他怎么看得见鲁猢狲翻掉的车?

大手朝南边指了指,说:“不是埋在那边吗?搭了个乱石窠,都已经倒塌了,尸首只剩下骨头,大概埋得不严实,被狼拖出来吃掉了。我跳下车去看过的,还血淋淋的,真惨。我不知道那是鲁猢狲,我要是知道……”

我说:“那不是的,鲁猢狲是在麻扎大坂出事的,他的车掉到山谷里了。”大手说:“这样啊?什么时候?”我说:“昨天吧,是昨天。我也刚刚知道,是一个藏族司机说的。”大手一边转身一边嘀咕:“我还欠他两千块钱呢。”我们都上了我的车,坐着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烟,抽得车灯越来越亮,天色越来越黑。

胡大麻子轻轻打开车门,怯怯地笑着挤到后排坐下,我们也都没有理他。我说:“你这次运的是羊?”大手说:“是啊。”我说:“一路上倒也热闹。”大手说:“是啊。”我说:“如果我运的也是羊,那就糟透了。”大手说:“那你们单位就会另外派一辆车来了。”我说:“那倒也是。”

大手忽然说:“鲁猢狲的老婆,叫什么名字?我在广东的时候就认识她。”我说:“她叫王小倩。”大手说:“王小倩?也许是吧。我当时在广东一个小城,云安还是东源?也许是广宁,那时候我总是在那里到处跑,记不得了。她在那里擦皮鞋,生意很好。”我大笑着说:“你说擦皮鞋?擦皮鞋怎么会生意很好?”大手说:“找她擦皮鞋的人都排队了,你说她的生意好不好?”我说:“瞎说,哪有种事?”

大手闭着眼睛,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人不一样,风气很保守,不像现在。她那时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低胸的衣服,擦皮鞋的时候,半蹲在地上,身子向前那么一倾,衣服领子就豁开了,你伸着脚站在她面前,可以看见她大半个奶奶。所以她的生意就特别火。”

我说:“你有没有占过她的便宜?”大手说:“那时候我老实得很,眼睛看看都满足得不得了,有一次不小心手背蹭到她的奶奶,三天不肯洗手,哈哈哈。”我也哈哈大笑,说:“吹牛吹得没边没沿,你要这么老实,也不会叫大手了。”

胡大麻子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大……大手,我能不能搭你的车回去?”大手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看了半天,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说:“做人就是这个样子,眼睛这么一闭,就去了,一点影踪也没有。”

我没有回答,可能是笑得太凶了,脑袋有些痛。

胡大麻子又问:“我想搭你的车回去,行不行?”大手说:“老胡你嘛,当然可以便宜一点,一百块钱就够了。”胡大麻子说:“什么?一百……一百块?”大手翻了翻白眼说:“嫌贵啊?嫌贵你搭别人的车去。”

胡大麻子尴尬地望着我,不知道怎么办。在这条路上开饭店的人,有事情出去搭一段路的车,司机一般不会收钱。所以胡大麻子吃不准大手是不是说真的。这种时候,我只好出来打圆场了。我说:“大手跟你开玩笑罢了,这你也看不出来?”

大手说:“我不开玩笑,我豁出性命开这破车,收你一百块怎么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跟着鲁猢狲去了,钱赚到手才是真的。”

我脸上有些下不来,就闭上了嘴巴,心里冒出一股火,想用肩膀狠狠撞一下大手,将他撞出三米远,或者从他车子上拖下一只羊,一刀插进羊脖子。可是这股火气突然拐了个弯,不知怎么的转向了胡大麻子,盼着大手再给他加价,变成两百块。

胡大麻子讨好地笑着说:“别乱说,大家都要平平安安的。”他比大手高出半个头,却摆出一副低眉顺气的样子,看上去特别可笑。

大手爽快地挥一下手,说:“那就看在歪脖子的份上,打个对折,收你五十块吧。”胡大麻子朝路上看了看,又朝我看看,想让我再替他说两句话,让他免费搭车,可是看见我绷着脸,只好点点头说:“那……那……那好。”大手说:“你上车吧。”胡大麻子回到我的车上,拎了他的旅行袋,爬上了大手的车。

太阳已经西斜了,从乌云堆里钻出来照在人身上,脸上还是有点火辣辣的。乌云遮住太阳的时候,就很有些寒浸浸的,虽然坐在车里吹不到风,也有些冷。我觉得颧骨上结了一层壳,在发红发亮,撕下一小块皮,摸了摸脸,有点皱巴巴的,怕脸皮烂了,不敢再撕。大手车上的羊已静了一会儿,有几只忽又一起叫起来,好像约好了似的。

大手说:“那我走了,你有没有别的事?”我想了想,不情愿地说:“你给我带个口信给叶城的刘师傅,三千块就三千块,麻烦他过来帮我修一下车子。”大手说:“好的。你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丢了一支烟给他,说:“我车上的传动轴断了,在这儿都耗了四天了,他现在说不定更加不愿意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场大雪下来,说实话确实很危险。你跟他好好说说,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他觉得不够,要三千五、四千,我也认了。”

大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有数的,妈拉个巴子,我们又不做强盗了,哪里去抢钱?”我笑着说:“你才做过强盗,我可没有做过。”大手哈哈笑着上车去了。

我突然想起,有一件要紧的事忘了告诉胡大麻子。大手刚才说,他在路上看到一堆乱石窠边上有些血淋淋的骨头,他以为那就是鲁猢狲,其实是胡大麻子的老婆的尸骨。一定是昨天晚上有一群狼闻到了气味,扒开石头,将她的尸体拖出来吃了。昨天我们累了一场,全是白辛苦。

大手的车冲了一下,向前驶去。车上忽然掉下一个黑黑的东西,一只羊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跟着又有几只羊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好像看见胡大麻子的脑袋,从右侧的车窗里伸出来,回头张望了一下。不过车子已卷起一股灰尘,就算胡大麻子真的探出了脑袋,我也看不清楚,一定是我眼睛花了一花。

关键词(Tags): #界山大坂#黑羊#胡大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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