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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迟到的包子:往生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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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迟到的包子:往生

摇滚,我听的很少,那些“正宗的”、国外的摇滚,无论是乐队还是曲目,基本上是闻所未闻;例如,还能知道有个自杀的Kurt Cobain,大概就已经是我对国外摇滚的全部认识了。

即便是国内的摇滚,我听的也确实不多。不过,毕竟还是有一些作品,曾经在合适的时刻,相当准确地击中过我。比如,面对大考,心烦意乱无法看书的时候,我就会站到窗前戴上耳机,一遍遍地听唐朝的飞翔鸟、九拍。凌晨两点,夜色是那么黑,而我的心思也随着黝黑的夜悄然飞翔——如果我能有一双天眼,能够看穿和忽略掉建筑物的框架,那么我就会看到:所有的人,都在横七竖八地堆叠在远远近近的三维空间;他们安卧如斯,而我,却要复习一些注定要忘记的知识,并且,尽管看不进去,也不能成眠。

每个人都曾渴望变成飞翔的鸟,我自然也这么渴望过。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当时自己纷乱的思维究竟是如何跳跃的,只记得,耳机的音量如此巨大,正跟窗外的万籁俱寂形成了极不真实的共存。曾经也想跟着他们狂喊:我不相信自杀会解决,我已厌倦这昏天黑地——但最终,也还只是默默地眺望黑夜,任由渐渐升腾的烟雾不受打扰地累积成一层,一层又一层蓝色的帐帷。

抚追往昔,心境也无法平和下来;面对那些看起来可笑的生涩年代,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个时候听黑豹,不懂什么风格流派,只喜欢听那首别来纠缠我,总听个没完。一个自己在搞乐队的哥们很随便地说了句,那是骂警察的啊,你怎么喜欢听这个?我顿时目瞪口呆,马上翻回去听,果然也就听出了过去不曾留心的内容。可我居然一直不知道,一直以为是愤怒青年面对说教的泛泛言辞而已。想想也确实有道理,既然文可以载道,那么音乐自然也可以承附着音乐以外的东西;摇滚既是音乐,又怎么能例外——那歌现在再看很是浅薄,而对我而言,却是个无法忘怀的纪念。

大学的时候,终于买了两个小音箱放在寝室里。课业之外,其实能让音箱工作的时间并不很多,屋里也有不那么爱听音乐的伙计。但是,自己觉得好的,还是会放出来。比如那时候风靡的校园民谣,从《让泪化相思雨》《流浪歌手的情人》到《没有想法》,反复播放不休。一个死党说,当年他酷爱谭咏麟的《难舍难分》,曾经把磁带的一面全刷成了这首歌。而我,也是整天在楼道中高唱着“你别为我呐喊别为我哭 别让我明亮的眼睛模糊”呼啸而过,全然不管偶尔有人跟着戏问:到底是谁啊,又让你呐喊又让你哭?

而在那个年代,果然就没有人值得你疯癫么?

也还记得,在晚自习的时候自己戴耳机听广播打发无聊,好好的突然开始播放十大浪漫吉他金曲。爱的罗曼司,已经烂街了的东西,竟然也会莫名其妙让我的心境急转直下;随着吉他弦的一下下拨动,我的心如被清零般地大片大片地变成空白,而胸口,居然会渐渐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痛——那种又空又痛的感觉,简直是无可理喻的致命。而也就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又是在自己听广播,结果听到了十大二胡名曲,同样是烂街的彩云追月——还不是更悲惨的二泉映月——心前区缺血的感觉再次涌现,不是疼,而是空。摘下耳机,却又无人诉说,只能听到兄弟们的呼噜连连。

一次,同寝室有位兄弟发烧住院,大家轮流陪床。我那一班是夜里两点到四点,到三点多的时候他已睡熟,我就信步走出病房,去透透新鲜空气。走廊是不封闭的,我可以看见医院的各个角落——整个熟睡的医院,给人的感觉竟是分外的另类。那夜月光极为耀眼,仿佛工地的照明灯一般,所有的建筑和树木都拉下了清晰的影子,在惨白的光芒映衬下,一切都诡异到了极点。耳机里,却又是那首难舍难分——遥望着远处的太平间,想着痴情的人和痴情的歌,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哀伤蓦然涌出,久久地不能自己。

终于也就有一天,逛街时无心买了王勇的《往生》。一听之下,觉得很诧异:封皮上说是摇滚啊,这滚怎么摇得如此怪异呢?兄弟们传看了一下封皮,得出结论:这什么招魂啊往生啊,如此不吉利的东西,大概也就你才会买回来。兄弟们是好心,那时我刚从《花城》里看完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就买了本他新出的《黄金时代》,他们就抢着看:听说你有本特别逗的黄色小说?拿来看看。

后来,这盘往生就在那对小音箱和我的耳机中反复播放了,也就终于喜欢上了其中那首《喜玛拉雅 法会 歌舞 净土》。在歌单上,印的好像只有后三个词,具体,也实在记不清楚了。

这是摇滚么?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把《往生》专辑,特别是这首《喜玛拉雅 法会 歌舞 净土》归到摇滚一类是不是正解。那个时候国内似乎还没有什么NewAge概念,现在看来,我总是觉得归到这一类比较适合——也许吧。

从舒缓的旋律开始,渐渐地节奏越来越快,又慢慢平静了下来——突然,就如从圣山上倾泻下的清泉一般,泽娜卓玛那细腻千方、高亢入云的女声骤然响起,在最高处又连续抖动几个花音,颇似中学语文课本里的《老残游记》节选的听歌女唱歌的一段,让人心神一片安宁,实在是为之叹服——我完全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让我无法不正容以对。

类似的力量,也一再地出现在《往生》、《招魂》、《清泉》之中。当王勇在《往生》中认真地吟唱着“法号响 法轮旋转 法海无边 小草发芽 鲜花盛开 天空万里 大海无边”的时候,当他在《招魂》中略带得意地低喊“看那明媚的月亮 照耀在我们的身上 看那明媚的月亮 指引着我们的方向 黑夜过去了 鬼魂冲天笑 让你去向西 西天门将开 太阳快出来 招唤着你的灵魂”的时候,当他在《清泉》中以含混不清的发音快速地复诵“南无清静法身毗卢遮那佛 南无圆满报身卢舍那佛 南无千百万化身释迦牟尼佛 南无极乐世界阿弥陀佛”的时候,在我眼前,一些东西也便如阳光般地亮了起来。

在多少个黑夜里,我静卧床上,耳边就是这些兄弟们认为是“鬼气十足”的音乐。一遍遍地循环之后,歌词甚至旋律都已经渐渐模糊,眼前的黑色世界也变得五彩斑斓——这一点,跟听窦唯的《艳阳天》感觉非常非常的接近。也就在这时,总会升腾起一种按捺不住的想喊、想叫的冲动,去追随那高耸入云的声音,去附和那流淌不息的鼓点,去踏上他描摹的往生之路。路边有清泉,有雪山,有森林,有莲花——就象一个醒不过来的梦;而味道,却是平和之中,多少带了一点甜。

莫非,人的往生,真是一条快乐的通途么?

这些事情,也如镌刻一般,通通打在了不可复回的青春记忆中。毕业了,工作了,搬来搬去的折腾之后,想再找回这盘磁带,已是不知所踪。难以理解的是,这盘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个极品的专辑,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很多回忆,就随着那盘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磁带,渐渐蒙上了灰,再也不会在脑海中映现。

弹指一挥间,若干年过去后,我居然在网上找到了它——心中的那份狂喜,也只有自己知晓。再听之下,旋律还是极为熟悉,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不说音质确实比当年的磁带还好些的话——而播放设备也远比当年的单放机要强多了,那些熟悉的音乐,就又一次回到了我的身旁和耳边。

但是,总觉得有一些什么变得单薄了。不是声音,声音是原来那样,没有变的;也不是顺序,哪首在前哪首在后,对于我并不是问题。它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可是,到底哪里不对了呢?也如一枝压在旧书中的花朵,再面对时竟有了些熟悉的陌生。

或许,所有的音乐都是一样的,于听众而言,旋律技巧之外,总还有一些附加在音乐之外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感染着或者困扰着人。很多人说好的歌曲,我不喜欢;很多我推荐的音乐,别人也无所谓——而真正记得清楚,印象深刻的,细思之下,却往往与作品本身无关了——莫非,在旋律背后,真的掩盖了某些事,隐藏了某个人么?

我不知道。我能想起的,只是《往生》从发行到现在这十年间,我的青春岁月已如流水而去;而非要以现在的音乐强行追忆当年,只能是一片茫然——那个年代,于我而言,的的确确已是不折不扣的往生。

如梦方醒,不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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