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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厚脸皮啊厚脸皮《胭脂扣修正版》上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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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点一点填坑(下)

  任沧浪在月依然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立住,岁月无情,他面前的月依然几年来又何尝不是平添了许多风霜之色。任沧浪胸中一阵心潮翻涌,只觉来路上想好满腹的话语不知该如何张口,只好举起双手朝月依然抱了抱拳。月依然低头定了定心神,咳嗽一声道:"大师兄,近来可好吧。小妹...和铜锤很是想你。"

  任沧浪点头道:"有劳师妹挂念,托师妹的福,家中都安好。"月依然闻言心中又是一痛,这话若是别人说来,颇有些做作之意,可在任沧浪说来,却是方方正正,这些年来他还未变,言语、处事还是那般中规中据,连一句"想你"都不肯说。月依然手捻垂在胸前的细发,缓缓问道:"嫂夫人可好?"

  任沧浪沉吟一下答道:"好,前年顺利生了一个男孩,家父高兴的不得了,给他起名叫任雨辰。"月依然停住话头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半亩池塘,缓缓道:"师兄,我为你带来了一位故人。"说着转身朝桑林中喊道:"出来吧。二师兄。"

  任沧浪朝月依然身后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口的汉子从桑林中牵马缓缓而出,正是同门的二师弟满江寒。任沧浪先是一愣,随即回身从马鞍后抄剑在手上前道:"二师弟,你怎在这里?听说你入了邪教、投了匪军,还被封了爵?快随我去见官府,弃暗投明改过自新。"

  满江寒哈哈大笑:"师兄,你果然还是忠臣孝子,正人君子。师弟问你,这益阳镇数万百姓如今又有几人吃的饱、几人有自家的田地种?谁都知道造反是杀头灭族的事情,百万万太平军,若是人人都有一条活路那谁还会揭杆而起?"

  任沧浪摇头道:"如今朝廷疲弊倒是不假,但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戮力于王事,铲奸除弊、中兴我朝方是正途。"

  满江寒道:"师兄,我旧时听老人说过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师兄文武全才,自来就是我等师弟、师妹们的楷模。如今朝廷只知横征暴敛,荒淫无道,偌大一个朝廷外败于西洋诸夷,内乱于贪吏遍野,实际已千疮百孔无力收拾,这岂不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况且目前朝廷君混臣佞,各级贪吏鱼肉百姓有如虎狼,天下苍生疾苦不堪犹如火中倒悬,我等读诗书、学武技,难道不为天下苍生反为他皇帝一人么?"

  满江寒这一段话说的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听得月依然、铜锤二人愣在当地,任沧浪居然也一时无法反驳。铜锤拍手道:"二师兄你真行,真是士别三日...那个…那个就要再看。如今的世道的确象你所说,我虽然心里清楚,嘴上却说不出来的。"满江寒脸色微红,道:"我是一个老粗,这些道理原本我也是不懂的,后来跟着天兄和诸王长久了,才长了见识、明了事理。知道这天下最贵重的是百姓苍生,帝王将相须的全心为民谋福,才不愧景仰。我入了太平军,就是要给老百姓打下一个人人有饭吃、家家有田种,没有贪吏、没有酷刑的太平天国来!"

  任沧浪冷笑一声道:"解民倒悬?解民倒悬何需刀枪,湖广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可成就了谁呢?不过成就了几王、几候而已。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恐怕口口声声解民倒悬的人就是那悬民于火中的人!朝廷目前确有各种疲弊,但天下的有识之士已看到此病,也在不断改进。正如父母深罹沉疴,儿孙岂有弃父母而投他人之理?正为天下苍生计,我前日已响应曾大人,散尽家财筹办乡勇团练,使我益阳百姓免受战乱之祸。二师弟,我劝你悬崖勒马,转回头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忠臣孝子才是沧桑正道。"

  满江寒冷哼一声道:"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怜,大师兄你空读万卷书,却是一个不识时务的愚忠腐儒。"他又看了一眼月依然道"可怜师妹这许多年的一腔情意,都在你那忠臣孝子的牌坊前碰的满身是血!"

  任沧浪心中大怒,满江寒方才一席话在他眼中既是叛逆谋反之言,又是不尊兄长的悖逆之语。任沧浪甩掉剑鞘剑指满江寒道:"好,今天我就拿了你这叛臣贼子,以正天下民心。"满江寒回身从马鞍上摘下铁镗撕开包布冷笑道:"大师兄好威风啊,我满江寒也未必就会输给你,既然打嘴仗无益,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月依然骤见二人翻脸,心中大惊,她想不到十几年亲如手足的同门师兄弟,竟然为了各自的信仰一言不合拔剑相向。她一声"住手"还未出口,满江寒的铁镗已当头砸向任沧浪,这一招力劈华山势大力沉,连身边的铜锤也不由得一声惊呼。

  任沧浪侧身闪开铁镗,挽个剑花虚点满江寒小臂,喝道:"痴迷不误,跟着妖人拜甚么上帝会,将我中华的孔孟之道弃如弊履,还敢口出狂言。"满江寒收回铁镗手掌向下,起一个中平式推铁镗前撞任沧浪前胸,两个牛头翅钩挂任沧浪的两肩,他瞪着双眼回了一句"什么履?是什么意思?"。任沧浪也不搭话,闪身形转到满江寒身侧挺剑抢攻,满江寒铁镗舞动,中平式变夜战式护住周身连削带挂。同门四人虽然师出一人,习武却各有不同,大师兄任沧浪为人中正,剑法中规中据,剑招大度洒脱,剑势极强。月依然性情刚烈冲直,剑法迅疾多变,剑招灵巧之余杀伐果断。小师弟铜锤与二师兄满江寒都是修习长兵刃,招式法度严谨攻守兼备,都是冲阵杀敌斩败大将的军阵武功。

  满江寒铁镗舞动势大力沉,时而拍扎,时而横压,镔铁镗头泼砸硬闯,任沧浪倒一时奈何他不得。十几招过后,任沧浪久战不下,心中不免怒意更盛,心想今日若放走此人,两军阵前满江寒这一身武艺必会给朝廷平乱带来大麻烦!任沧浪让过满江寒的劈砸,看准机会不等满江寒收镗横扫,挺剑跨步抢进,点刺对方的手臂。满江寒横步躲开剑锋,掌心朝下压住铁镗一招横波扳桨,挥动铁镗拦腰向任沧浪横扫而来。任沧浪抢进镗内立左手以内力竖接镗杆,准备硬接卸下铁镗的劲力,右手剑却斜挑满江寒的左腕。满江寒身为骑将身经百战,两膀自有千斤之力,满江寒自思凭自己的力量,即便是碗口粗的树桩也是随手打断,当下念及同门之谊便只用上七分力道,可铁镗横挥打在任沧浪的小臂上,却全如打在一堆棉花包上一般,软绵绵却弹力极强,断桩碎石的一击被任沧浪的深厚内力轻易化掉。满江寒连忙撤手后跃,右手单手握住木杆用镗头钩挂任沧浪的小腿。哪知任沧浪毫不避让,他抬左腿脚踩满江寒镗头的铁翅,竟借势前跃挥剑抢攻。

  二人间距离本来就近,这一跃,任沧浪手中的三尺青锋眨眼间就抵到了满江寒的眼前。满江寒没想到大师兄任沧浪抢攻硬上,出手如此快捷,一招之间就破进自己身前。眼见任沧浪半空中舒腰展臂长剑探向他的咽喉,满江寒脚下新力未生,身法变化穷竭,手中铁镗在外,已全然无法招架。任沧浪的剑法、身法、内力在同门中俱是最高,一身武功更是炉火纯青,满江寒明知这对方一剑意在生擒,并不会伤害自己,但是他身为太平军的骁骑大将,只可战死或自尽,绝无被俘的道理,这一剑只要搭在满江寒的脖颈前,即便任沧浪有心不杀,他也是必死无疑。

  两人相斗杀气渐盛,月依然与铜锤在一边看的心急如焚,却不知改如何分开来两人,有心下场却害怕误伤师兄,一时拔剑在手却不知所措。任沧浪一剑刺出月依然就发觉不好,她心中虽然分不清两人孰是孰非,但她却不愿同门师兄弟手足相残。

  危急中月依然横剑跃到,一招斜挂暖帐,手中剑斜挑引开任沧浪长剑。满江寒见月依然援手,抓住机会收回铁镗横推任沧浪前胸,这一下任沧浪剑在外门不及收回,胸前险势顿现,忙收步后跃。满江寒恼他方才出手不留余地,咬牙上步双臂尽出,牛头镗的双角锯齿闪烁着寒光直袭任沧浪胸口。月依然本无心相助任何一方,只是见二师兄满江寒形势危急才忍不住跃入战团出手相帮,谁知满江寒却不但不借势跃开,反而陡然进袭。情急间月依然转身出掌横拍镗杆,同时长剑回转反刺满江寒小腹。她本意是先夹在中间隔开二人,再劝说两位师兄冷静下来。谁知满江寒眼见月依然长剑刺来不退反进,横铁镗钩撩任沧浪的前胸。月依然没料到满江寒不做躲闪,怕伤了师兄慌忙收回长剑喊道:"二师兄,有话好说,且慢动手。"

  满江寒面色铁青,对月依然的话耳充不闻,只管放开招数舞动牛头镗或砸或削、或推、或剪,围着任沧浪进招。铁镗本是两军对垒破阵杀敌的利器,虽然沉重但只要舞动起来力随势走,就如同推车一般并不费力。况且铁镗舞动之后势大力沉,放长击远,任、月二人手中的短兵刃招架起来更是吃亏。任沧浪手捏剑决喝道:"师妹闪开,这等祸乱家国的罪人与其留与外人正法,还不如让我将他擒下!"满江寒铁镗横抡,冷哼一声道:"这等抱残守缺、痴迷不误的书呆子,需的当头棒喝,才能识的时务!"

  任沧浪手上剑招不停,口中也不示弱"治世救民未必竖旗反叛,改朝换代无需贬废孔孟!"满江寒冷哼道:"孔孟是你们富人家的招牌,何时佑护过我等穷人,信孔孟不如拜上帝会,饥荒中有碗饭吃比忠孝礼义来的实在!"

  月依然奋力夹在二人中间既要帮满江寒拦挡任沧浪的杀招,又要帮任沧浪接架满江寒的进击,还要留心闪避铁镗,一时间忙得手脚俱乱。月依然眼见局面无法控制,两人招数间杀气逾重,急声道:"铜锤呢?快缠住你二师兄!"

  铜锤听得召唤忙挺长枪抖枪花虚点满江寒的后心,逼他闪避,满江寒毫不在意依旧向前强攻,轮砸任沧浪的头顶。铜锤无奈收枪跨步转到满江寒身侧出枪挑架铁镗。月依然借机面向任沧浪长剑圈转封住他的去势,迎着剑招以身为盾强进数步,将任沧浪推出圈外。这边厢铜锤长枪对铁镗,招招架架也挡住了满江寒的攻势,任沧浪见分隔之势已成,收剑入鞘道:"师妹,你何苦护着他,你这是断了他回头是岸的机会啊。"

  月依然回头看看手挺铁镗怒目而视的满江寒,叹口气道:"如今是乱世,我一介女流也不懂你们所说的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我只要挣钱、吃饭,让自己饿不死,然后如果师傅和师兄弟们都健康和睦,就是我最大的高兴,我这一生素无大志,也别无所求,但是我见不得咱们同门之间骨肉相残。如果今后果真终归要各为其主的话,能晚对阵一个时辰,就晚一个时辰,让我们有时间叙叙旧。再喝一杯同门酒。"

  满江寒摇摇头道:"守着一个破烂到底的朝廷,做一个写进史书的忠臣孝子,任沧浪啊任沧浪,你这一辈子,嘿嘿,不说也罢。"言罢包好铁镗跨马而去。

  任沧浪望着满江寒的背影长叹一声,缓缓道:"可怜二师弟所保的未必就是真命主,自古开国明君岂有靠传教、拜神起家的?贩夫走卒又岂可共谋天下大事?无非是趋利避害,各怀私心罢了。我料定不出五年,太平军必定是祸起萧墙。"月依然看看远去的满江寒,又看看身边的大师兄,暗暗叹了口气还剑入鞘,心想:"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可是真的做成了大事就真的快乐么?可是象我这般普通苟活的人,也未曾有一天过的快乐啊。"

  任沧浪望着月依然笑笑,有些不太自然"你知道,我不会伤他,只是要劝他悔过自新而已。"

  月依然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又无从说起,随口问道:"那个…小孩子长的更想谁?"

  任沧浪低头想了想道:"这孩子细眉秀目,象他母亲多些吧。"

  月依然点点头,心下一股酸楚的滋味又慢慢油浮而出。她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从颈中解下那枚红玉雕成胭脂扣递给任沧浪道:"他这个穷姑姑天天跑江湖,身无长物,身上只有这个胭脂扣最珍贵,这还是当年他父亲…。这胭脂扣就送给小雨辰吧,保佑他长命百岁、多福多贵。"

  任沧浪接过胭脂扣翻转过来,那颗血红欲滴的胭脂扣后面是三行极细小的行书,"一别几多岁月,回首各自天涯,谁怜翩翩客子,向晚独对荷花。"这是他当年亲手刻上去的,如今用手指轻轻抚过,字里行间的勾连牵挂由手及心,依旧是如此清晰。任沧浪点点头道:"师妹、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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