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男儿当自强 -- 李靖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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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男儿当自强

青光闪耀,长剑斜劈而下。

这一剑剑身带风,去势甚紧。剑前那黑衣青年却不避不让,意态自若。长剑将及劈下,使剑者啊的一声惨叫,身子倒飞出去。轰隆撞塌一堵土墙。黑衣青年并不回头,傲然负手,抬眼看天。萧萧一阵风过,拂起他满头长发乱在风里。

另几人手执刀剑,面面相觑。一人颤声道:“弟……弟兄们,这小子棘手的很。”另一人道:“别废话,大伙儿齐上!”刀光纷纷,几人同时冲了上来。

那黑衣青年仍然置若罔闻,眼看几柄刀剑将及劈到他后心。忽听得远空里一声娇笑,几个大汉刀剑脱手,纷纷翻身倒地。半空里一个花团锦簇的美女凌虚飞来,手上提个花篮,篮中鲜花不断飘落。街市上数十个百姓一时怔了。呆呆的抬脸望她。那美女飘飞一段,翩然落地,紧走几步挪到那黑衣青年身前,温柔笑道;“表哥,姨妈还找你呢,原来你在这里打架。”

那黑衣青年哼了一声,面露不豫之色,转身便走。那美女叫道:“表哥,表哥”在后边紧跟。

几个被打倒的大汉爬了起来,各个灰头土脸,急忙从袖中取出朵金花粘在各自手腕上,面色惊惶,齐声喊道:“金花侠女,金花侠女……”连滚带爬的向人群中奔去。末尾一个中年汉子挤过人群时,拿胳膊微微顶了两边人一下,低声道:“鼓掌”。

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百姓们齐声喝彩道:“大侠!……侠女!……”

“OK!CUT——”扩音喇叭里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第47场通过,停机。”

轰的一声,人群松懈下来,黑衣青年脸色阴沉的走向场外,几个助理马上迎上来簇拥着他走回化装车里。花团锦簇的美女笑盈盈的走到陈导面前,两个人低声说笑起来。副导演识趣的退了下来,大声喊,“老陈老李,赶紧把脸洗洗,上美工那画几笔,下场出伏牛山的喽罗。冯剧务你那边领几个人,把威亚撤下来。那谁,小傅,小傅——”

一个清秀的略显瘦弱的年轻人走了过来,默不做声的抱起地上一大团乱七八糟的衣服,转身刚要走,副导演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小傅,呆会儿山下望咱们这儿送盒饭,你去接一下。”

“啊。”小傅低低的答应一声,走开了。

“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啊。”扩音喇叭又响了起来,“我说一下啊,上一个单元咱们拍的还可以,还可以。那个,美工要再注意一下,荻野先生背对老陈他们站着的时侯风速要控制,摄像说上个单元造型有点乱。另外这样啊,群众演员,群众演员很重要。你们看着小张在天上飞下来的时候表情要再生动点,再深刻点,看见仙女啥表情?现在还不到位。好,演员就位就位。小张休息好了没有,那谁,去请一下荻野先生……”

副导演匆匆跑开。不大的山头上,转眼间换了一个天地。茫茫西风烈抖,一面血红大旗一角飞出山后。几个脸上画着油彩的演员一身草莽打扮,把刀插在土里呆着眼睛看天,山后,呜呜咽咽的画角声低低响起。

然而主角却始终没有来,等了一会儿,人群有些不安。一身黑衣侠女打扮的张楚不断回头向荻野的化装车张望。

“导演,荻野横真拒绝出场。”

“恩?小鬼子搞什么名堂。”陈导的眉毛望起挑了一挑。

“好像是说,这不是他心目中的武侠。”

“心目中的武侠?”陈导楞了一楞,冷笑起来,“他一个日本人……”。

这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感到众人的眼光一齐从他身上移开了。他慢慢回头,不远的身前,荻野横真默然站立,不卑不亢,棱角分明的极男性化的脸上满是严肃。对着他微微的鞠了一躬。他身边的女助理适时的替他翻译,“对不起。”

“荻野先生,”明白了眼前的事实并非玩笑,陈导的脸上也严肃起来,“——你开什么玩笑。《天道》这部片子我们准备了很长时间,投入了很多精力跟资金,已经进入实际拍摄阶段,前期广告都打出去了,明年圣诞节前一定要公映。荻野先生在这时候提出要中止演出,不大合适吧?”

荻野横真默默的听着,又鞠了一躬,空气里随即响起翻译清澈的声音。

“十分对不起,我谨以个人名义表示歉意。我在日本的时候,很钦佩中华的武术,听说陈导是中国大陆一流的导演,您所筹备的《天道》目标也是要成为近年来大陆最优秀的武侠片。我以为参与这部电影的拍摄可以使我更深的理解跟领略中华武学。可是——”他伸出手,向后面指去。山头的另一侧,第47场拍摄场地上,吊威亚的滑轮仍然悬在树上,一堵土墙从中坍塌,灰土中露出白色的泡沫塑料的断岔。纷乱的花瓣随着山头的风微微飘动。

“——这些不是武术。更不是武学!”荻野横真的话语陡然快了起来。“这些……欺骗……完全背离武术本质的,赤裸裸商业化的欺骗。这不是一部武术片跟武侠片,这是神话剧。我没有跟哪一部神话剧签过约。这是我的原则。”他再一次深深的鞠躬下去,“……非常遗憾。”

“你怎么能说这不是武侠片呢?”副导演望了一眼陈导的脸色,“荻野先生。我想因为我们两国文化的差异,我们对武侠片的理解可能有一点不同。请您再看一遍剧本,我们的影片是以宋金时期两国不同武术势力的斗争为母体的,采用了正宗的武侠小说的写法。是纯正的武侠……”

女助理一直低声将他的话翻译给荻野横真。荻野横真静静的听着,忽然冷笑起来,再伸出手,指向在一边无所适从的张楚,再指向自己。“金国的公主爱上宋朝武林中的青年英侠……”他一字一句的说,“这-就-是-所-谓-的-武-林-争-斗!”他再指向张楚,“请问,您凭什么出演这部片子?”

“我……”张楚低下头,上一场的繁华已经洗去,还没上妆,清水般的发丝刷的一声垂下来挡住她的面庞,雪白后颈上一抹红。

副导演再适时的出口,“荻野先生,她是我国上海电影学院表演系在读的学生,我国近年来影坛崭露头角的新星。我们选她出演这部影片的女主角,事前是有过考虑的。”

“我知道。”荻野横真低声说,“张小姐,很抱歉我这样评价您。就演员这个职业而言,您也许很不错,很尽职。但,就这部影片的这个角色,对不起,您不合格。”

“凭什么?”陈导在一边冷冷的抬起头,“荻野先生关心的领域是不是太宽了?张楚作为一个演员。她在这部影片里表现的很好。这是我这个总导演的评价。荻野先生又凭什么说她这个角色不合格?”

翻译再将这句话翻译过去,荻野横真默默的听着,低下头去,然后抬头,一双眼睛冷电般望四外一扫。忽然向一个角落走了过去。围观着的群众让开一条路,看着他走向角落里的一个兵器架,从布满灰尘的架子上伸手拔起一杆铁柄缨枪。再走回来。

那时众人的眼光都集在他一人身上。荻野横真提了铁枪,默然走回。阳光下大枪熠熠生辉。他低声向翻译说了句什么。翻译抱歉的抬起头。“他说,请大家稍微向后让开一点。”

人群稀稀拉拉的向后散去,也有些人不动,不知他究竟什么玄虚。荻野横真低了头,再不看谁一眼,一抖手,铁枪就飞了起来,待枪柄飞到他眼前,他右手食,中,无名三指横出,平空里拈住铁枪末端。一米六五的枪只尾端被他三指捏住,摇摇摆摆的动,从尖至末,水般平齐。荻野横真三指捏枪,哈的一声低喝,身随腰转,三指拈枪向前刺出。那一刹那,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象豹!

那枪直奔陈导而来。陈导是国内一线大导,生平经见无数奇事,眼光也自开阔,但只堪见眼前一点寒星,铁枪已到。一刹那间,脑子里嗡的一声,已经失去知觉。耳边旋即听见清脆的一声响:喀!——

不知多少辰光过去,陈导眼前渐渐明亮起来,晃一晃头,似乎还好。再看看左右——

在他左右所有人都沉默了。

陈导一时茫然,伸手拉拉身边副导演的袖子,“老刘,老刘,你咋发楞?”

副导演默默的伸过手,向陈导眼前指去,顿时,他也沉默了。

只距离他两米,荻野横真默默的站着,黑色的衫跟黑色的脸同样孤寂。他身前,两截断枪深刺入土。青色生冷的断岔孤僻向天而戳。

“绷断的,一只胳膊……”副导演的声音低如蚊蚋。他站的是侧面,清楚的看到了就那一刹那荻野横真挺枪而前,离陈导的脸只差二三十厘米的距离,枪尖停了,不可思议的一刹那凝在空中,而荻野横真跟枪尾却仍然飞速而前。一米六五的枪柄无声里曲成一道长虹!

然后,枪断了。荻野横真不等断枪落地,右臂前掠,凌空捉住那枪,连手中断枪一齐向天掷去,两截断枪同时插入土中。那时候,他已退回原位,不动如处子。无人看清过程。

这时候周围的观者才纷纷反应过来,却仍然无声。不知谁喃喃的脱口一句,“那可是龙泉定制的不锈钢啊。”

荻野横真抬起眼,冷冷的看着陈导跟站在他身后花容失色的张楚。“张小姐。你就象这杆枪,虽然光芒四射,却吃不住力,是虚的。所以武侠不适合你。”然后他的眼光落在陈导身上。

“十分对不起。”他说,“也包括您。”

“大概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华而不实吧?”

“你说什么?”这句话终于激起了众怒,围观的人群里年轻的小伙子已经开始喝骂,似乎这一段时间以来被这冷着脸的日本人指着嘲讽的冤仇终于可报了。但,没有人伸手。翻译茫然的站在原地,犹豫着没有翻译。荻野横真似乎没有听到,或者听了却不懂,不置可否的走前一步,拔出两截断枪,抖下身上黑衣包了,向肩上一扛,傲然离去。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通路,翻译窘迫的跟在后边。马上要出去的时候,荻野横真停住脚,低声说了句话。翻译这次恢复了职责,“他说,三天内,我们无论什么人能打赢他,他就恢复演出,并且一分酬劳都不要。不然,三天后他就离开剧组,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他承担……”她脸色苍白,摇了摇头,追着荻野横真离去。

“X!”一片沉静中,一个面色白净的青年跳起来,那是剧组的编剧之一,他懂日文。“这他妈小鬼子太嚣张了,欺负我们没人哪。”

“怎么了?怎么了?”

“那妞儿漏了一句故意没翻译,那狗日的说,中国人做不到。中国人没一个能打赢他!”

人群纷攘起来,青壮年大多气的浑身颤抖,一转眼间山头能搜罗来的家伙就都拎在了手里。“一个人打不过,咱一块上!”“对,跟狗日的拼了,揍死他。活活打死他!”浩浩荡荡的人群叫嚷着便要冲过去。这时候,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喊“站住!”

众人都一怔,回过头,一个脸盆边,老李还在使劲的搓去脸上油彩。老陈喊了一声,白着脸,站起身来,喽罗的装束已经脱掉,身上是月白对襟黑敞骨头钮的练功服,满是皱褶的脸上横生悲壮。再望那边看,老李也是,还有老熊熊百川,朱章。……这个剧组唯一的一套全武行,连指导带替身带龙套,平均年龄四十五岁望上的六个半大老头,一个又一个的站了出来。

“哥儿弟兄,老少爷儿们!“还是老陈先开口,“咱不能就这(读zen,入声)么去。一大帮打一个,无论赢不赢,让人看小了。他小鬼子说咱打不赢他。越这么说,咱越得打,越得名正言顺的把他赢喽。武行里的事儿,咱武行人应承着。我是河南温县陈家沟的人,在北京住了半辈子,太极拳门下。老李是形意的传人。他们几个……”——指着老熊四人——“也都是走武字儿里的人。跟小鬼子这活儿,是咱老哥几个的事。”说到这里,一向沉默少语的老陈忽然有些哽咽,他咳嗽一声,继续望下讲,“……要是咱老哥儿几个不是人家的个儿,哪怕让人……打残打死。你们不能上。咱再另请高手。练武的人,命可以丢,架子不能丢。道不能丢……”他说不下去了。弯下腰,月白的发丝瑟瑟颤抖,向在场的人团团一礼,“承让了。老少爷儿们,承让了!”

六个老头儿一起作下揖去。“承让!”

众人愣愣怔怔的看着六个老头,腿脚似不听使,机械一般的都跟了去。直到荻野横真的化装车前。都立住脚。老陈向前踏了一步,抖了抖衣服,一声咳嗽——都那么响。把头微微摆了一摆,昂然道:“河南温县陈家沟陈氏太极第十八代门人陈昆球,请战日本荻野横真先生。”

这两句话说的既低,而慢。但后边众人却都听出那慢慢说来的语气中绷着的一股气,一种劲。身上的血也不自禁都热起来。这是在一个神六都上了天的年代里,完全按足了武林规矩的,堂堂正正的,单打独斗!

车门缓缓拉开,荻野横真冷电般的眼睛倏忽间就触到老陈花白的发跟倔强梗着的身躯,眼里忽然有火苗一闪,随即平静下来。他拉开门,走了下来。走到老陈面前,深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然后挺起身来。

老陈双手上抬,两足分开,涵胸拔背,沉肩坠肘。是太极,却不是太极拳的起手式,也不是哪一式。立人,而后立功夫,人跟功夫不分开,也分不开。朗声道:“荻野先生,中国人的地方,主随客便,出手吧。”

荻野横真肃然。

“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日文,对不起,敬语)

一音未毕,荻野横真身形暴动,一雷不及响,拳就到了老陈面前。老陈左臂上撩,一搭手,劲卸不下去。再出右臂,粘不住,也拨不动。三个揽雀尾都出了半招,揽手缠丝劲,一辈子的功夫,就在一招里。

一招决胜负!

老陈仰面朝天跌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身边就是老李,却没伸手扶一把。老陈在这儿,他一人就是太极门。他没张口,形意门就不好扶,也不能扶。认可自己摔倒。老李踏前一步,一拱手,“河北形意拳李云蠡。”

片刻之间,六个人齐齐倒了五个。都是没有在荻野横真手里过去一招。最后一个朱章,年纪最大,六十大多傍七十的人了,功夫也不地道,那是解放前戏班子里胡乱学的散手。虽说武行里有赖戏子打垮好师父那话,在他这儿不顶事。可前五个都倒了,老朱章连想都没想,紧跟着就踏前一步。

“我叫朱章。我就一练武的。”

忽然之间,后边的人群里奔出一个青年,横臂拦在朱章身前。“朱大爷,我跟他打!”

“我跟他打!”“我跟他打!”人群重又沸腾起来。朱章一抖手,把他面前的青年推开。一回身,冲着大家伙儿,指着倒在地上一时挣不起来的五个人,一字一句。“爷们儿们,您要瞧着这老五个摔这五跤够意思,就别拦着我。算成全了。谢谢,谢谢。”

那一刹那,荻野横真忽然低下头去。众人眼里都挂了泪,默默退开。老朱章再回身,不丁不八摆个架势,“怎么着,那啥……先生,上来吧。”

荻野横真并不答话,身一纵,拳就到了。跟前五拳一模一样。朱章一声大喝,出手搂抽就是劈挂拳。只听砰的一声大响。荻野横真神色肃穆,慢慢收回拳来。朱章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哇的一声一口血,花白胡子上淋淋漓漓。身子抖的象大风里的旗。两条腿却铜浇铁铸,硬撑着不倒,一双眼睛瞪得碗大,狠狠盯着荻野横真。

忽然之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跟掌声!人脸上挂着泪拼命鼓掌叫好儿,退下来就砰砰的一拳一拳砸在土地上。各个拳头上都是血肉模糊,早不知道疼了。

朱章精神一振,丹田里一股气涌上来,霎那间豪情冲顶,仿佛四周雾成了戏台,自己就是那楚霸王横戈立马,指挥间烟云英雄如斗,胸腹间哈的滚出一声笑来。早年来唱戏的好嗓子。“老少爷儿们瞧好儿嘿!——”

荻野横真再不抬头,一缓手,第二拳慢慢的打了过来。那么慢,慢的似乎够让人忘记点什么。可这一拳捣过来。朱章却不躲不格。只有他才知道,格不开了!六十八了,不算短寿。

这条命,就拼到这儿了。

电光

石火

那一刹那空间都凝滞了,仿佛极慢,却又极快。恍惚中只见一团白不知从哪里飞来,雷轰电闪的就隔在老朱章跟荻野横真之前,耳膜里怦然一声响动。再抬眼。朱章仍然站在那里——荻野横真,踉跄在一丈之外。

在他们之间,一个清秀的,略显瘦弱的少年,一拳抬在胸前,另一手倒肩上背个大网兜,满满腾腾的,白色的盒饭。——就是那一团白。

小傅!

“什么拳?”荻野横真几乎是惊出这一句话。惊问!

小傅把盒饭兜子轻轻放在地上,似乎腼腆,声并不宏,然而清晰,字字入耳。

“华拳。中华的华,中华的拳!”

傍晚的时候,小傅回到窝棚,同住一起的工友都还没睡,连老陈六个也齐刷刷都在,看他进来,神色疲惫,似乎没见这么多人,茫然坐在自己床铺上,呆了一呆,便沉沉睡去。

过了一会儿,人们渐渐静寂,大家簇过来,轻轻替他拉上被,是这窝棚的都上床睡觉,把灯关了,怕小傅睡不安稳。不是这屋的,比如老陈几个,都轻轻退出。这一天很奇怪,就经历那么多事。都是活着,前边几十年就一片茫然。大家各自想来,都是满腹心事。只一件极不平静。白天的比拳,终是赢了!想不到小傅姑娘般的人,姑娘般的老实,却居然有这种好拳!龙拳对合气道,一交上手,棋逢对手。七战三负四胜,荻野横真的脸色却不难看。只最后留一句话:“好,三天后,再打一场,我再输,就真的输!”

此刻血还未静,终究睡不着,然而耽搁一会儿,毕竟白日里心力劳瘁,也就纷纷睡去。

等到这屋子里充满了均匀的鼾声,小傅侧一下头,轻轻睁开眼睛。那夜极黑,在他眼里,却有两个小小月亮。

白天里,下山接盒饭。自行车骑回来,片场都空了,稀里胡陆的道具跟桌椅间,只有一个女孩子孤零零的站在那里,身影如秋瘦。

那是张楚。

小傅进剧组之前,就已经知道张楚了。在他年轻而懵懂的心里,不时会浮现出这个女孩子楚楚的身影。他喜欢她,可不敢说。

差太远了。

人家的酬劳,每天八百,自己,一个月管吃住三百六十大块。他在剧组中每天做东做西,早起晚睡。几十口的盒饭他一人在山路间爬上爬下,饿的最早,吃的最晚。剧务可怜,一月加他一百,拍着他肩说,孩子,我这可是当亲侄子照顾你了。

他知道剧务是个好人,对他真的不错。可是,他跟张楚之间,差的是那么远!

拿什么去追人女孩子呀?

凭什么去追人女孩子呀?!

所以,当他那时背着几十盒盒饭手足无措的看到转身向他泪流满面梨花风带雨的张楚的时候,心里真的乱了。他甚至没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他的脑海里就只记住那一张哭泣的,清纯如水的美丽的脸。然后他依稀的听到了荻野横真的名字,就不由自主的冲了过去。恰在间关截要的当口截住荻野横真。出了华拳。

所以,在众人都企盼着他回来想跟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选择了装睡。——他做了英雄的事,却不是英雄。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其实,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天真的还没尝过恋爱滋味的年轻人而已。

——可是真累。

他躺在床上,忽然又想起白天跟荻野横真打完,鼎鼎大名的陈导忽然破例的纾尊降贵单将他一个人让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这山上有个小宾馆,只有几间屋子,除了荻野横真自己住房车,剧组里只有高层才能住。),单对单的跟他谈话。

“小傅啊,你来剧组多久了?”

“我一开始就来的。”

“啊,对。冯剧务领你进来的是吧。亲戚?”

“不是。”

“恩……对……。”陈导若有所思。“小傅,你多大了。”

“二十二。”

“以前上过学么?”

“恩……”小傅轻轻的说。“没读完。”

“什么学校啊?学啥?”

小傅几无声音的报出一个名字,陈导惊视。“那可是好学校啊,全国有名儿!”

小傅落寞的微微摇头,“我不是好学生。”

“你这样的人,”陈导感慨,“不应该跟他们混在一起,你该读书,然后有自己的前程。你既有文,又有武,前程不可限量!你等我消息。”

跟陈导长谈完已是黄昏夕照。小傅走出门,远远就看到张楚浅笑盈盈的站在晚风里,看见他出来,跟他打招呼。

“你真厉害,我好崇拜你啊!”

“这个。”小傅的脸马上红了。他记得张楚跟他照相,手挽着他的手,两肩平行。照了几张,张楚不满意,说小傅你不要那么呆,偶又不是老虎。说着夸张的张开小手模仿小老虎爪子,两颗小虎牙在唇里顽皮的若隐若现。再并肩时,小傅就想,以前在家里看父母的结婚照,也是这个样子。他深深低下头去,脸上热红,张楚反倒奇怪,笑着问他,他不好意思说。

一转眼,天就亮了。

这一天小傅呆在窝棚里百无聊赖,原本该他干的活儿都被哥儿们抢着干了。另有一班兄弟专在窝棚里司职守他休息。他从没有这样袒露在人前,心里发慌。直到张楚出现。负责守他休息的一拨才嘻笑着离去。对他而言,袒露给张楚当然比袒露在光天化日下好的多。

因为荻野横真仍然罢工,剧组算全天休息。中午时分,张楚被经纪叫去开会,下午悠然的拉小傅出去散心。这山上大多裸石,鲜少树木,其实更没什么景色。但跟张楚在一起,小傅就也觉得很好。他从少年时便下苦功练拳,十几年来经营不辍,但却从来没想过,武功还有这等好处。电视里独行的侠客,往往白衣飘飘,多金且多女人。小傅望望张楚,她离他很近,女这一条大概也就差不多。但自己仍然很穷。

走累了的时候,小傅倚松而坐,张楚靠在他身边,上身伏在他的膝上。忽然说,“咦,你好瘦!”这一招神出鬼没,小傅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幸好张楚马上笑说,“偶以为武功高手都施瓦辛格一样壮。”

小傅不吱声,有件事情他藏在心里没有说。从上山以来,他一直挨饿。练武的人,身体需要养分,更谢也快,普通一盒饭根本吃不饱,也没营养。发下来的四百六十块要留给家里,父母身体都不好,一分也动不得,而况这山孤僻,有钱也买不到吃的。盒饭都是城里出车拉来。

本来他的确不这么瘦的。

张楚笑吟吟的瞧着他,知道他有心事,却不好问,只笑说,“喂,送我点东西吧。”小傅挠头,他身上除了工资几乎一无所有,而张楚最不缺钱。小傅顺手从地上摘了一棵长草,编了个戒指。他的手指纤细而巧。张楚专注的看着,抿嘴笑说,“你好吝啬!”还是戴上了。顺手从腕上抖下块表,说“送你了。”那表金碧辉煌,一看就是无数人的心血凝成,小傅无意问了一句,“这表好漂亮,叫什么?”张楚也顺口答道:“满天星……呸,别提这东西。”脸上的容色就黯下去。小傅马上知道勾起了她的伤心,就把表放在地上,张楚小心翼翼的拣起来,吹吹土,放到他兜里,隔着一层布拍了拍,笑说,“很贵,丢了太浪费了。”

小傅凝视着她,心里忽然沸腾起来,跟张楚说,闭上眼睛。张楚微笑着闭上眼睛,小傅伸手从颈中解下一件东西,轻轻戴到她颈项上,说,睁眼吧。张楚睁开眼,啊的一声惊叫,满脸欢喜,说:好漂亮!

那是一颗虎牙!通体赤红,牙根的部分拿红线穿了。那牙上纹理密密错错的,虽然只是一颗牙,却不象世上的东西。小傅静静的说,家传的。

张楚慢慢的盯着他的眼睛,轻轻问,送我了?小傅又静静的说,恩。张楚就垂下头去,颈项都红了。隔了良久,慢慢的张开双臂把小傅抱在怀里,用唇去捉他的唇。小傅猛的颤抖了一下。张楚抬起头,小傅嗫嚅着说,太快了。张楚就笑,眉梢眼角都是笑影。轻轻的说,“我忘记了。你三天后还要打一场。”忽然笑起来,一本正经的合起掌,一边笑说:“阿弥陀佛,你是小和尚,不近女色的。”渐渐笑软。

小傅有点窘,看着张楚的手,玲珑剔透的,又很可爱,很想咬一口。张楚倒正色起来,轻声说,闭上眼睛,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小傅依言,随即觉得指上多了什么东西。睁开眼,草戒指又回来了。不由笑:“这次是你吝啬。”张楚贴在他怀里,喃喃的说,“我才不吝啬呢,你知道小草学名叫什么?远志。远大的志向,正好配你这个少年英侠……”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我们一起坐在榕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第二天下午,剧组召集全员开会。荻野横真仍然不见。陈导一脸沉郁,重申了几条纪律,比如未经许可严禁下山等等。散会以后,陈导单独把小傅喊住。

“小傅啊,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你该读书?我有个同学,毕业后留在中戏,现在是系主任兼博士生导师。你本科没读完,不过这个好办。想办法弄个文凭,报他的研究生,绝对没有问题。然后博士,一路顺风。你想理论研究也可以,想入行也可以。“他拍拍自己的胸膛,“有我在,一切顺风顺水。”

“真的?”小傅忽然冷静下来,这两天地覆天翻的剧变,自己都不知道是谁。记得当年读红楼,有两句话,事世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当时不明白,以后很吃了亏。

果然只听陈导说,“不过,有个条件。”

“哦?”

“荻野横真今天早上托人捎信来,明天的比斗,只要他赢,前天的事情就算了,他一样回来演戏,咱们的戏就可以继续,大家都不容易,这月发双薪。我跟你说的话,一辈子都算数。”

小傅的血顿时按捺不住的冲起来,他扬眉,“那么陈叔他们,前天那鬼子跟我们说的话,都不算了?都没有了?呵~~”

“你听我说。”陈导不急不缓的说,“这戏对我,对大家,都很重要。稳定才是大局。你再打赢他,其实就是一拳把我们的事业打没了。老陈那边,我跟他们谈过了,钱不是问题。……”

小傅怔怔仲仲,似无所闻,却微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一霎,迅即宁静而清澈起来,朗声道:“不可以。”

“为什么?”

“这是为武者的尊严,也是为人的道理。”小傅静静的说。“对不起。”

“那我可就不能保你读书了。”陈导略带惋惜的叹。

“无所谓,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最多……现在仍然什么都没有。”

“那么——她呢?”陈导扬起手,房门开了,张楚静静的站在门口一团幽影里,神色似悲似喜。

“你?连你也……?!”小傅冷冷的站在那里,默看着张楚缓缓点了点头,心冰凉彻骨的寒了下去,埋下头,便向外走。走到张楚身边,沉声道:“虎牙,还我。”

张楚面色惨白,慢慢的从颈上解下虎牙。才一天的功夫,虎牙外边已经多了个丝绸的小套子。小傅也不看,伸手将小套子撸下来,连表放回她手心里,低眼看着手上的草戒指,一丝一丝的笑,“原来我们始终就不是一样的人,我这个傻子,配不上你,自己还不知道。”

再不多说话,小傅推门而出,张楚在后边,泪流满面。

走到外边,却原来早夜深了。月光如水一洒的落下来,举目望去,满野一片清白。心里略觉安慰,忽然看见同窝棚一个工友在外边守夜。刚想过去,背后陈导一声咳嗽。那工友也看到了他,脸上笑笑,当作招呼。看陈导还耽在那里不走。那工友半是同情半挖苦的大声道:“傻兄弟,人活这一辈子,不外就这点东西,何必那么累呢?”看陈导远处点点头,那工友离近了他轻声说,“兄弟,别怪我们,导演吩咐,今儿晚上把你饭倒掉了,叫你明天饿着,打不赢日本人。还说我们谁帮你,立马开谁……”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沉。“兄弟,咱们这样的人,谁活着都不容易……对不住……”

小傅默然摇头,也不回铺,独自一个人倚在一颗树边,张眼望着月亮。这夜有许多云,那明月一忽儿就被没了,一忽儿又明亮起来。心中百般苦痛,顾影彷徨,竟无一人可说,一时竟然恍如大醉,胸腹间气血激荡,忽然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这时脑海中诸般杂念,此起彼伏,已是走火入魔之境,四肢百骸间蕴藏真气尽皆镇压不住,左近又无一个高手可以援手,灵台中昏昏沉沉,全然主张不住。忽然从心底涌出一股倔强之气,一长身,居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踉跄直奔自己窝棚而去。那时心里模糊只有一个念头,拿了自己行囊爬下山去,死也不死在这山上。

昏然撞进窝棚,板门巨响,工友们鼾声如雷,却似一无觉察。小傅强挣着扑到自己床上,胡乱摸了几件东西,猛一回身,便走出去。眼前一团光亮,不知是真是幻,一脚踩去,踩了个空,几乎翻身跌倒——原来却是月光。只这一俯仰间,眼前顿时闪过工工整整放在自己床头上的几个饭盒。心中一动,伸手打开一盒,满满的白饭。再一盒,满满的白饭,再一盒,满满的白饭。再一盒——满满的红烧肉!

只这一眼,小傅的眼泪唰一下流了下来。这一天来陡生变故,之前的荣光不但全部敛灭,而且接二连三遭受人生所不能堪的大委屈。他都强忍,即使呕血,绝不流泪。但这时候,却再也忍不住了。

这些天来,山上饭食经管,均过他手。盒饭的菜每天都是一样,红烧肉各人只有雪泥鸿爪般的两块,而现在,这里,满满的冒着尖的一盒儿——山上的每一个工友,一块红烧肉也没动,全收集了起来凑成一盒,留了给他。饭盒上贴了个小小纸条:小兄弟,我们永远支持你!!!

一刹那间,这匆匆几天里的繁华,寂寞,旖旎,温暖,感动,委屈……象电影画片般在眼前闪过,快如白驹过隙,种种细节却历历在目。不自觉中,已是嚎啕大哭。他只是个少年,纵然武功再高,也只是个少年……

小傅颤着手,大口大口的将三盒饭跟一盒红烧肉鲸吞而空,胸中气血激荡,忍不住仰天长啸。推门而出,清风拂面,明月在天,四肢百骸间无数异感,似火焰,如水银,激荡不平。猛可里身形一展,动如奔马,静如潜鱼,来时堂堂,去时正正,正是他生平绝技的一套华拳!打到兴发,二十年来耳濡目染的武林中各路功夫,不自觉的就纳入这路华拳之中,正是来时雷霆震怒,去若江海凝清,举动如潜龙经天,施展似瑞麟纬地。一片空场上,不知多少个人影拳影,打出一片昂扬精神!

倏然收住势子,已是汗湿衣衫,昨晚的内伤竟已霍然而愈。惘然间繁星已退,东方一片绚烂朝阳。再回头,整个剧组的人,除了寥寥几个,比如陈导或者张楚,尽皆站在四周,尽皆泪流满面。

到了早上,仍然没有早饭。小傅一夜间大喜大悲,虽然最后豁然开朗,体力消耗终是极大。张楚从旅馆中匆匆奔出,塞给小傅一个水壶,小傅问是什么,张楚黯容不答,只道:“你喝,我不会害你。”

小傅望着她背影渐渐消去,心中也忍不住的恻然,拧开盖子,对嘴一口,那水壶里的液体略微带甜,入口甘醇。——却仍不知是什么。喝了几口,不由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眼前一张盈盈笑脸,却是张楚,笑问他,“醒了?感觉怎样。”小傅略一运劲,劲气所提,无论哪处皆至。心中极是欢喜,正如里边燃了一个小火盆。那火正燃的旺,忽然一点一点,消灭下来,心底一个巨大的阴影横空浮过。一个翻身,抢到窗外。西山独照,一轮昏黄的日头正自沉沉落去。

陡然间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回头指着张楚,惨笑道:“好,好。你不会害我!嘿!你拿迷药迷倒了我,太阳落上了,这一天过去了。我输了!我输了!——”

张楚本来满面欢容,整个人忽然就怔在哪里。脸上一点一点,褪去血色。牙齿间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谁叫你信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没听过啊,傻子!你以为这帮导演图的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嘿——嘿——”。脸色惨到极处,雪一样白,却无一滴泪。怔怔的看着小傅,说,“你领子皱了。”伸手去帮他整理,小傅冷冷的伸臂隔开,道:“我配不起你。”张楚的手凝在那里,好久不动,慢慢点一下头,挪到门边,忽然又回头望着小傅,低声道:“你是大侠,我是婊子。”默然而去。

小傅昏昏噩噩的坐在床上,直到灯火阑珊,工友们才回来,都问张楚哪里去了?小傅见他们绝口不提比斗,心中更是默默的难受。忽然六老中的老熊推门进来。他是大嗓门肯担当的人,一进来就喊,“兄弟,参汤喝的怎么样啊?明儿比武,你可得给我们赢了啊!”小傅一时懵然,呆呆的道:“什么明日比武?不……不是今天么?我不是错过了么”老熊道:“啊?张楚没告诉你么?荻野横真的师父左向崎龙从日本赶过来啦,因为这个,今天的比赛推到明天,所以我们才让小张儿好好儿陪你一天。咦——小张呢,小张哪儿去啦?”

小傅尚未听完,身形一动,飞身已经奔了出来,那时暮色已经降了下来,山头之上一片苍茫。小傅发狂的在山上来回奔跑,哪里都有找过,撕心裂肺的大喊:楚楚——楚楚——

直折腾了半夜,山谷中云气涌动,一声声回音悠悠传来,而张楚已经不见了……

这一夜的伤心跟苦痛更甚于前。工友们自发分了数拨,白日里奔行近百里去市镇上买了食材,吃饭已经不愁。眼见小傅却是一刻比一刻消沉下去,除了搓手嗟叹,都是苦无良策。最后六老穷治死马,拉他大谈荻野横真,企望藉此分散他的伤痛。小傅心中明镜,却也由此得知了这一天的缘故。

原来那荻野横真自第一次交手不敌华拳,便已通过网络将信息反馈给日本本部。他师父左向崎龙是日本国内武功第一精强的大宗师,早于若干年前闭关不出。这次得到得意弟子传书,极是重视,已然停止坐关万里迢迢的赶到中国来。老陈诸人早几天前也曾将消息传出给同门,是以虽然左向崎龙东来一事极其隐密,国内各大宗派还是有不少人知道了讯息,虽然事态匆忙,只能动员沿路高手拦截。但从沈阳到洛阳,却也动了十七次手,出手拦截的武术家都是国内甚有名望的人。然而,无一能敌左向崎龙。中华武术总会也得到了消息,但高层权衡利弊,认为没有必胜的把握,决定在这次比武中审慎取事,暂不动作。

说到这里,老陈面露愁云,叹道:“这样一来,实际上咱们就是一支孤军了。没有外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左向崎龙虽然只上山半天,但以他那样的大宗师,随便点拨徒弟一句,都足以是我们劲敌。所以明日一战,格外多了几分变数。

小傅低声道:“一个人来,挡一个人。一百人来,挡一百人。我小时候在书上看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到现在,既然一切都要靠自己,那就靠自己!”这几句话字斟句酌,极慢而稳。众人听了,却都觉得其间凛然一股傲气生发出来。小傅的为人,本来更优柔些,生平极难决断。但这几天来,几乎每天都有大进境,大变化。虽然短短数天,竟仿佛经历了数年辛苦展转一般。大战就在面前,眼神中却愈加稳重深沉。

这一夜小傅静坐养气,到天明时,缓缓睁眼,心中晴明之极。忽然一个工友慌慌张张飞跑进来,大声道:“跑了……鬼子跑了!”

这句话听在众人耳中,不啻天方夜谭。老陈忙问,“跑了?怎么跑的,为什么要跑?”那工友颠颠倒倒说了几句,众人听了,更加糊涂。只知道他们离去时曾知会陈导,下山只才半个多小时。

小傅听了,面色宁定,奔将出去,扛了一辆车子,飞身下山。众人问他做什么,小傅只冷然道:“追鬼子去。”

这山并不甚高。下得山来,车子蹬的飞快,小傅几天来迭遭大变,一腔怒气都寄托在与荻野横真决战之上。骤然听说这人悄然遁去,岂能善罢甘休,骑得那车子奔行如飞。除了铃儿哪里都响。一辆载客小汽缓缓行驶,忽然见一自行车神出鬼没的追了上来,转瞬又超了过去。大骇之下,大半叫喊妖怪,小半坚持特异功能。没数码相机无法追拍,不少人还颇为遗憾。

小傅这一轮急奔下来,虽然拼尽精力,但自行车速度有时而穷,能将自行车弄到他这般地步,已是极骇人程度。但要追上一辆提前它半小时行驶的轿车,却还力有未逮。小傅不管不顾,一心只向前去。忽然胸腔里微微一痛,心中苦笑,已知受了内伤。这般不顾自身的大拼大挣,最伤身体不过。当年津门一代宗师霍元甲,就是争胜不当,伤了肝气,以致脸色蜡黄。但事已至此,早存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无回之心,于是再无顾忌。

勉强奔到市镇,四处打听几句,查知左向崎龙师徒的车刚过不久,想来中间曾有耽搁,出城又追出十余里路,内力堪堪不继,胸中的压力越来越沉。小傅将心一横,再望前追出数里,背后一声车笛。一辆小巧的跑车穿了过来,横住去路,车门砰的摔开,驾驶室里张楚寒着脸怒气冲冲的道:“冤家……”

一道长堤,一行衰柳。两辆轿车相对而停。

透过车窗,张楚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本田车的全貌,但却实在看不到那隐在车里,号称日本第一高手,神秘莫测的左向崎龙。

两车之间,小傅跟荻野横真拳来脚往。打的极是紧密。这几天来两人虽然只交了一次手,私底下已经不知跟对方过了多少次招。小傅固然于大喜大悲中豁然顿悟,将世间若干名拳尽融于华拳一炉,进而臻于自然存世无不可行之境,荻野横真自师父左向崎龙上山之后,多蒙指教,也已将自身的合气道发挥到上追古流的程度。这一番追逐苦斗,于小傅是不能再推,于荻野横真也是不能再躲。堪堪斗来,一百余合仍然不分胜负。

斗到间深里,小傅双臂回环,一招井栏,正与荻野横真的起倒流攻守相合,两边劲力都是外柔内刚,骤一相接,彼此凝住,在地上翻滚擒扑。这时已全失了拳脚招式。张楚远远看着,心里焦急莫名。荻野横真身为日本高手,摔法跟柔术必的造诣远在小傅之上。这时相滚而斗,小傅无疑大大的不占优。竭力看去,果然只见小傅苦苦支撑,堪堪落败。陡然间两人齐声大喝,纷乱中一条身影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下了身后堤岸。张楚心中一凛,只见另一人摇摇晃晃,正在挣扎爬起。那时相距已远,匆忙中看不清面容,索性闭上眼睛,心中只念道:“是小傅,是小傅,是小傅!……”

一线光明溜进眼中,那远处,挣扎屹立不倒的少年,小傅!

荻野横真从河堤下狼狈爬出,那时已是深秋,河水干而未冻,弄的一身拖泥带水,却并不气,朗声笑道:“你……你这小子……连……连我的摔法都学……”

原来两人激斗酣时,小傅连程追袭,精力已有不济。华拳本诀已施展不到尽头。但他的华拳既是自成一家,诸般武功均可化在里边,那时便以太极的柔劲倒施合气道起倒流摔法,果然仓促之间,荻野横真招架不及。败了一招。四天来小傅不知梦想过这一刻多少次,一旦来临,心中却没有预料的狂喜。只淡淡道:“唐朝时候,是你们学我们。”

荻野横真肃容道:“是。现在也在学。中国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优秀传统。尤其是,有傅君这样勇于坚持道义,维护原则的人。更值得我们学习。”

小傅道:“你懂中文?”

荻野横真笑笑,身上泥水未干,索性仰天躺倒在河岸上。“1945年,家父八岁,在沈阳。如果不是中国的好心人收留他,早就死在乱军中了。”

“可是,这几天来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荻野横真一时无言,半晌,忽然拉长喉咙拿腔拿调的唱了几句绯曲,望着天空,慢慢开口。“因为我也有我的方式跟原则,用你们的话说,“道。”贵国在很多年前拍过一部电影《武林志》里边的演员跟顾问都是很有本事的人,后来更都成为杰出的武术家。更有代表性的,李小龙!可惜李连杰之后,这个“道”中止了,你们的片子总是把武术放在巫术的位置上,武侠片里,看不到武,也看不到侠。我认为,这是一股逆流。表面繁华……”他指指心,“这里,乱了。有些事情,我不能容忍。”

那一瞬间,小傅忽然想起陈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如,陈导给了他那么大压力逼他放弃,结果他挺了下来,敌人却放弃了。在某些事情上来看,陈导似乎很错,然而,在另一些层面上,那该怎么说呢?社会……真复杂啊……

“那么”荻野横真继续发表他的观点,“一个组织也好,一个团体也好,更大的东西也好,出发点不同,大家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各自的活法也不一样。就会有矛盾。不能调和,只好解决。即使用暴力的手段。但是……”他话语沉重下去,“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相信一切事情都有道理阐明的基础。如果两边或者更多边其中之一完全不遵守这个规则,那么暴力会出现越来越多的。那不是好事情。所以我选择逃避。可是,还是被你追上了。”

“我们还会成为敌手么?”

“也许会……我国跟贵国,都有一些不按规则生活的人啊。——这种人,哪里没有呢?个人而言,武功再高,也只是泥沙,随着历史的河水而浮沉。”荻野横真不再说话,把眼睛闭上,沉睡在秋日少有的阳光里。

小傅默默的走了回来,他的心里装着很多事,有些已经结束了,另一些还没有,而且似是而非,他还不明白。他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许多事情需要做。另一段生活才刚刚开始。做为一个男人,他很感谢这四天的时光给他带来的改变。在他跺跺脚,将身上鞋上的泥土抖回大地的时候,车门打开了。温暖的秋日阳光下,张楚静静的站着,微笑看他。笑容里,温柔中有坚强!

无论前路还有什么困难。生活,总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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