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关于炼妖壶的前生今世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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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雁丘

对了,干脆贴一部我写的同人小说得了

雁丘

龙神将

  

前人有叹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公元一二一四年,正是金宣宗(完颜珣)贞祐二年,也是南宋宁宗(赵扩)嘉定七年。这时的金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残暴狰狞、气吞万里如虎的女真国度了,在经过一百多年的统治中原之后他们早已在社会文化和日常生活方面完成了汉化。不幸的是,这时的金朝日益腐朽已走近衰亡——此刻北方草原上的蒙古帝国开始崛起了。从大安三年(公元一二一一年)起,铁木真的大军横扫金境。在野狐岭之役,四万蒙古铁骑消灭金军主力四十万人。第二年的缙山一战,金军精锐消耗殆尽。接着蒙古军又南出紫荆关,兵分三路横扫华北平原。至此,金朝已无力抵抗,就在今年春季,金国向成吉思汗献歧国公主,并给蒙古国大批金银珠宝。随后金宣宗从中都(今北京)逃迁南京(今河南开封)。

此刻的华北平原已是满目疮痍、哀声遍野,不过在山西境内还算安宁:因为这里群山环抱令蒙古军行动不便,所以战火还不曾烧到这里。节令正值秋高气爽,就在通往太原府(今山西省会太原市)的大道上,一队队商旅冒着正午的烈日穿梭依旧。眼见得大路上鸾铃乱响、尘土飞扬,又是一长队的骡马大车赶了过来。车队押尾的一辆大车不装货物,有几个彪悍的汉子分左右背靠背坐着。他们各个跨着腰刀,把梭镖横放在车上。走着走着,为首的一个大汉忽然隐隐听得后面传来马蹄声响,他一把拎起梭镖立起身来眺望——这时节世道乱得很,不由地他警惕得很。

渐渐地马跑近了,来者不是强人却是一位青衣白袍的青年。只见他斜背着一口龙泉宝剑,骑着一匹黄彪骏马——那马分明是跑得累了,一身的汗水顺着鬃毛流淌而下。青年跑近大车,在马上作揖问路:“敢问这几位乡亲大哥,此去太原府还有多远?”

站在车上的大汉见来人面目清秀,分明是个书生便松了口气,又听得他的口音耳熟便躬身答道:“公子多礼了。这里虽已进了并州地界,可离着太原府还有近百里。”

“哦,多谢大哥指点。”书生抹着头上的汗,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扇风。大汉忽然问道:“公子可是本地人士?”

书生应声答道:“在下姓元,是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州市)韩岩村人。”

“唉呀!怪不得眼熟的紧!公子爷可是元家的小公子裕之?”

书生听大汉叫出自己的字来,便惊异地问道:“正是!大哥可是故人?”

那大汉从车上跳下,一把拉住书生的马缰绳道:“俺是陈界寨的耿贤孝呀,跟韩岩村就隔着一道河!那年咱两村孩子打架时你还把俺摁到河里喝了一肚子水,忘啦?”

“原来是老耿!”书生开怀大笑起来,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对着大汉躬身施礼:“我离乡已经十五年,今日竟不识故人,恕罪恕罪。”

“哈哈哈,有什么竖罪横罪!如不嫌弃,咱们在前面柳荫里歇歇叙叙旧如何?”老耿热情地邀请书生,书生便欣然同意。老耿扬起胳膊向前头招呼了一声,骡马队便缓缓驶到柳林边停下。

这位书生名叫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人称他为遗山先生。元好问出身于一个世代书香的官宦之家,他的祖上原为北魏皇室鲜卑族拓跋氏,后随魏孝文帝的汉化改革而改姓元。他的高祖和曾祖都在北宋为官,金兵南下之后他的祖父和叔父也随即出仕于金。元好问出生后七个月,即过继给任县令的二叔父元格。自他十岁起便随着元格,转徙于山东、河北、山西、甘肃的县令任上。他天资聪慧,八岁时即因作诗而获得“神童”的美誉。元格盼望儿子能通过科举致仕光宗耀祖,因中原战乱故令好问返回故乡太原应试,这一年元好问二十五岁。

老耿在柳荫下一气摆开七八个翻扣的草帽,将那些携带的干粮放在草帽上——无非是猪牛酱肉、各类腌菜和馒头火烧之类——摆得满满腾腾;最妙的是商队随身携带的羊皮酒带,在口干舌燥之际痛饮一番实在是如饮甘露一般。元好问毫不客气,首先便接过商队伙计递来的酒袋痛饮一番,老耿看着他丝毫没有读书人扭捏作态之风不由得大喜。在开怀畅饮之后,元好问一一问起家乡故事,并将自己奉父命返乡参加科举考试一事告知友人。老耿听了说到:“我听说大金皇帝献了公主给鞑子(指蒙古),自己还迁都躲到了南京,这世道究竟会变成怎样实在难说。依俺看公子不如回乡暂避,等天下太平了再赶考不迟。”

“话虽如此,可父命难违。”元好问吟了一口酒然后说到:“况且蒙古一向掳掠即退,我看大金的天下未必便完,我决心还是去太原赶考。”

老耿听了便不再劝,二人只是闲聊世事。当说到蒙古入侵后民间惨状,两人不禁一齐摇头叹息。元好问感叹道:“依我看无论是大金,还是南边的宋国都无力抵抗铁木真的铁骑。咳,只怕鞑子对中原的花花江山动了贪念,一心要占尽中华的江山……可恨我虽熟读圣人诗书,却无从报国!”

听了元好问的感慨,老耿的伙计们大都默不作声地饮酒,他们出身农家,并不像元好问一样对金朝有感恩之心。在大伙心里无论是蒙古还是金人都是鞑子,只有大宋才是中华正主。不过对于蒙古大军的恐惧,大伙倒是颇有同感。正在此时,柳林中隐隐有人的呼喝与马蹄跺地声音传来。老耿叫声:“不好”,招呼伙计们拿起刀枪做好准备。他转身告诉元好问:“这一段日子来这条路上响马出没不断,怕是遇到了!待会要打起来,公子速走!”

元好问毫不畏缩地拔剑而起道:“耿兄视我为何人,好问岂肯临难而逃?弟虽不才,在外也曾习得剑法!”

老耿见元好问执意不退,便吩咐伙计们好生照看着他。自己攀上一株大树,向着林中张望。只见树林间人影绰约,马嘶不断,可并不见人马向外冲出。不到片刻又有兵器碰撞和惨呼声传出,竟像是有人马在林中厮杀一般。

“这可怪哩,连人带马在林中转悠连身都转不过来,怎好厮杀?”老耿惊讶不已,因为怕引火烧身,也不敢大声呼喊询问。就在他心里捉摸不定时候,不防忽然间一支利箭自林中射来,正中老耿大腿。老耿唉呀一声栽下树来,幸好有手疾眼快的伙计们把他接住,大伙七手八脚地把他放在地上,选个力大胆壮的一手按住老耿的肩膀一手握住箭杆,狠狠心用力一拔。那箭头带着血肉一齐出来,老耿大叫一声晕死过去,伙计们忙用金疮药敷在伤处,撕开老耿衣襟替他紧紧扎住。元好问拿过箭来查看,只觉箭身沉重,非有大力者不可发之;箭头上带有倒刺,在拔出时伤者金疮崩裂血流不止。

“这是鞑子的狼牙箭!”元好问在甘肃时曾见过蒙古军配发的武器,因此识得此箭。再看老耿脸色惨白,但人已醒转过来,便忙问道:“老耿,你觉得怎样?”

老耿忍痛说道:“俺还好,公子不必担忧。听你说这是鞑子的箭,莫非射俺的是蒙古兵?”此言一出,大伙脸上尽皆变色:若是鞑子竟神不知鬼不觉打进山西来,大家的妻儿老小都难逃厄运!

正在此时丛林中飞身闪出俩个人来,大伙连忙拎起刀枪挡在老耿身前。只见得那俩人一男一女,都穿着细布轻纱衣物,竟像是南边的宋人打扮。男子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他右手拎着一把巨剑,脸上淌着热汗呼呼直喘;那女子眉目清秀,脸色苍白,左肩上缠着染血绷带,右手也拎着一柄越女剑。

元好问仗剑上前喝问道:“你二人何许人也?”

那男子双手抱拳唱个诺道:“这位公子,我与拙荆均为善良百姓,刚才在林中被强人追赶,这才惊扰了大伙。”

“强人?可是鞑子强盗?”元好问追问起来,那男子吃了一惊,反问道:“公子如何得知是鞑子?”

元好问指着老耿说道:“我的伙计爬到树上探查究竟时竟被鞑子的狼牙箭所伤。”

那男子答道:“公子所言不错,可恨鞑子竟然放箭射无辜之人!”说完,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子,丢给元好问说道:“此祸因我夫妇二人而起,多有得罪!这是上等伤药,快给中箭的朋友敷上!”

忽然又有数支利箭呼啸着破空而来,那男子挥舞巨剑将箭击飞。紧接着几个身穿黑色斗篷的蒙面人呐喊着冲出林来,他们看偷袭不能便把手里的铁胎弓背在背上,抽出长刀哇哇怪叫着冲上来。“这蛮子话,正是蒙古鞑子!”商队的伙计们纷纷嚷起来,他们握着手里的兵器寻思该不该援助那一对宋国男女。就在大伙犹豫的时候,躺在地上的老耿大喊一声:“奶奶的雄!鞑子进了山西大伙都得家破人亡,拼了吧,拼了吧!”于是大家发一声喊,一哄而上,将那几个鞑子强人围在当中。鞑子虽然强悍,但商队伙计们用梭镖逼得他们冲不过来。那一对男女宋人趁机双剑齐飞,挥舞地好似银蛇狂舞将鞑子全部刺倒。商队伙计们也跟着刀枪齐下往这伙强人身上只管胡乱搠去,只把他们每人搠得如血人一般才罢手。大伙看见鞑子们如此不经打,纷纷得意起来,七嘴八舌地只顾说道:

“原来鞑子们也没有三头六臂,他们在马下功夫稀松!”

“咳!早知这些鸟男女不过如此,当初也不会听到鞑子来了就吓得俺腿软得面条也似!”

“嘿,回去要告诉乡亲们不要怕,鞑子如来犯境,管叫他们尝尝俺们老西儿的厉害!”

还是元好问做事机敏,他大声说道:“现在朝廷惧怕蒙古,地方官若知这里打死了鞑子哪肯罢休,只怕立刻拿了大家的老小去抵命!”大伙一听心凉了半截,这才开始后怕。元好问接着说道:“大家可否听在下一言?”

大伙都说:“愿闻公子赐教!”

元好问指着柳林说道:“依我看大伙不如在林子里掘七八个坑把这些鞑子尸身埋了算了,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众人都说声“好”,便纷纷动手搬动尸身,打扫血迹。这时有几个贪财的便解开尸身血衣,摸索死人怀里的钱财。这一看可不要紧——原来鞑子在里面穿着的是官制衣甲,分明是蒙古军人!“这不是普通强人,是蒙古军马犯境了!”有人失声喊道。忽然林中有人朗声说道:“即知是成吉思汗的军马,尔等竟敢杀害,该当何罪?”此言一出,吓得商队伙计们人心惶惶,胆小的抛下尸首便跑。

这时站在一边旁观的宋国男子厉声喝道:“杨琏真加,你这秃驴既然追来何不现身?”林中之人怪笑数声,接着只听得树叶沙沙作响,众人看到一个披着绣金袈裟的瘦长和尚踩着树枝树叶如履平地般奔来。等到离着达到还有三四丈远,这和尚纵身一跃便纷纷站在大道中央。大家看清这叫杨琏真加的瘦长和尚身高八尺有余,碧眼紫髯,竟是一个番僧。

杨琏真加笑嘻嘻说道:“秦大人,贫僧只不过替大汗讨一柄剑,你竟吝啬至此。从江南至塞北,为此剑折损许多人命,大人何其忍心!”

宋国男子厉声说道:“休得胡言!此剑为我中华至宝,岂可交给番邦!我若交出必成不忠不孝禽兽不如之人!”

杨琏真加冷笑道:“将此剑赠给蒙古是大宋皇帝陛下亲口允诺过的,大人执意不肯便是抗旨不遵,如此岂是忠孝之举?”

宋国男子说道:“妖僧何必多言。你从大宋追我至金,中间打了那许多次。此刻还想用劝诱,我岂肯上当!”

“阿弥陀佛!秦大人不要自讨苦吃!”杨琏真加铁青的脸上伸出一股杀意,他从袈裟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来,宋国夫妇间此不由地脸色大变。元好问在一旁冷眼瞧着觉出这杨琏真加必是鞑子一伙,今天若不把他灭口恐怕连累了老耿等诸多人。他看着宋国夫妇不仅带伤而且气力不继,便横下一条心拔出龙泉宝剑指着杨琏真加喝道:“大胆妖僧,竟敢在大金地界滋事!吃我一剑!”说罢使出一招“白鹤亮翅”直刺杨琏真加哽嗓咽喉,杨琏真加猝不及防慌忙抽出戒刀抵挡。元好问在甘肃时曾得太极剑大师万启岳真传,使出的剑招凌厉无比。杨琏真加被他的剑招弄得处处狼狈,又看得对方剑招连绵悠长恐怕吃亏,便朝元好问面门上虚晃一招向后跃去,他弃刀于地,取出方才的小瓷瓶,嘴里骂着:“哪里来的小畜牲,佛爷今天要开杀戒了!”

宋国夫妇见状齐声呼喊:“公子速退!提防妖术!”

元好问自幼把儒家不信鬼神的教育谨记于心,他毫不畏惧地紧追上去却看得几股青烟从小瓷瓶中冒出,紧接着几个瓷牙咧嘴的小鬼举着砍刀向自己扑来。他大惊之下不敢怠慢,连忙用剑抵挡。几招之后他发觉对方虽然相貌吓人,实力却一般,就大胆进攻,使个“八卦连环”将几个小鬼的首级砍下。忽然又有一个赤裸女鬼跳将出来,她用手拍击腰间悬挂的药葫芦,一股黑气冲到元好问面门。元好问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杨琏真加见状大喜,便窜上去要结果元好问的性命。宋国夫妇拔剑舍命上前将元好问护住,杨琏真加想要再使小瓷瓶放妖,却又惧怕宋国男子那把巨剑,正犹豫间忽又见老耿率领着商队伙计们冲上来拼命。杨琏真加被迫退开,他一跃跳上树冠,在上面朗声说道:“既然你们如此不将道义以多打少,佛爷只好暂退一时。只是你们这帮金国愚民都是汉人吧?”

老耿在树下骂道:“你奶奶的妖僧,老子们当然是汉人!”

“哼哼哼,果然……”杨琏真加冷笑着看着宋国男子说道:“秦钜,你可敢告诉这帮愚民你的曾祖是何人?”他看秦国男子不理他,便对着老耿一伙说道:“你们这帮愚民,可要仔细听着,这位宋国男子名叫秦钜。你们可要问问他:他的曾祖为何要在临安府岳王庙前下跪?”杨琏真加说完抛下面面相觑的众人扬长而去。

元好问在昏迷中只觉得脑门一阵清凉直冲肺腑,不由地打了几个喷嚏随后猛醒过来。原来是秦钜和妻子正在给自己灌药,便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秦钜说道:“那妖僧杨琏真加对公子施了妖法,幸好公子福大命大,幸免于难。”

元好问恍然大悟,便起身要拜谢救命之恩。秦钜慌忙拦住他,嘴里连声说:“逃难之人幸遇公子和众义士相助,还未拜谢大恩,恕罪恕罪!”

这时老耿忽然插嘴问道:“这位汉子,你可是叫做秦钜吧?”

秦钜答道:“正是,在下官任大宋蕲州通判兼领守备事务,这是拙荆赵氏。”秦钜说完向四周团团作揖,赵氏也向众人盈盈下拜。

元好问隐隐觉得那妖僧的名字好生耳熟,便问道:“刚才那个施妖法的番僧号象听说过?他是不是蒙古大汗帐前的那个大法师?”

秦钜答道:“公子果然见识广博!那妖僧正是蒙古国师八思巴的弟子杨琏真加。”

“喂喂,”老耿打断他们的谈话,他用手拄着梭镖走到秦钜面前正色说道:“这位蕲州通……咳,俺记不起这许多名字。这位秦大人,刚才那妖僧秃驴说的那许多话让兄弟们很不明白,只想问个清楚——究竟你家祖上谁跪在岳王庙前了?”

“这个……”秦钜脸上一阵不自在,他支吾着不回答。老耿看在眼里更证实了心中猜测,他朗声说道:“俺自幼听说在临安府岳王庙前有四个奸贼下跪的刻像,那分别是陷害岳爷爷的泰桧、王氏、张俊、万俟呙四个千刀万剐的大汉奸!”说道这里老耿紧盯着秦钜的眼睛问道:“请问秦大人的曾祖是不是其中的泰桧?”

“这……”秦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呸!你知道俺老耿是谁?俺是当年率河北义军接应岳爷爷北伐的耿京之孙!岳爷爷被你那奸贼太爷爷和昏君赵构十八道金牌召回去害死,俺爷爷也被金兵害死,俺家从河北一路逃到山西,全家七十余口到山西后只有五口人活下来!”老耿眼里噙着泪又像冒着火,他大喝一声:“不光是俺家,中原的汉人老百姓哪个不想把你秦家满门千刀万剐!”说着老耿用手里的梭镖杆子猛打秦钜的头脸,打得他鲜血直流,赵氏挺身抱住丈夫的脖项保护丈夫,那些商队伙计们也各个怒目而视骂声不绝。元好问慌忙上来劝解,他用力拉开老耿,老耿怒不可遏,忽然把一口浓痰啐到秦钜脸上。秦钜依然丝毫不动,赵氏转身哭泣起来。

“耿大哥,你这是何必呢?秦大人怎能替其先祖受罚!”元好问责备友人,老耿则把脖子一挺说道:“元公子!俺不像你家祖上一样吃了大宋的皇粮还能接着吃金狗的皇粮!俺到死也是汉人,看见汉奸就不顺眼!”

“这么说我家倒成世代的汉奸啦?!”元好问也被骂急了,他涨红了脸辩道:“大金的圣上自小说汉话,写汉字,就因为姓完颜就不能为他当差了?那赵家历代的昏君不绝,倒是应该为他们尽忠效死了!害死岳武穆的不是赵构吗?岳飞硬要接回徽钦二帝,是谁的位子受威胁了,是赵构!如果赵构不首肯的话,秦桧哪能害死岳武穆?”

“元好问!你——汉奸!汉奸!”老耿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不顾腿伤快步走到骡车上吆喝道:“咱们走!”商队伙计们纷纷收拾兵器,赶着大车头也不回地去了。

“连累元公子了……”秦钜歉疚地对元好问说道:“因为我公子竟与友人反目。”

“别提了,乡愚之民,贩夫走卒,君子不足与论!”元好问对老耿恨意未消,他摆摆手不让秦钜再说下去。停了片刻,元好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秦大人,你说……”

秦钜谦逊地说道:“不敢不敢,请公子唤我作秦钜便好。”

“岂可如此,那么既然大人比好文年长,我便造次称大人为秦兄吧。”元好问指着自己说道:“请秦兄唤我好问即可。”他对秦钜唾面自干的气度很是倾倒,一心想结交这个朋友。秦钜也觉得这位年轻书生侠肝义胆,便提议接拜,元好问大喜,二人便结为异姓兄弟。这时秦钜便把自己来金国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如今江南大宋的朝政全被史弥远、钱象祖二贼把持,他们二人只知媚上欺下、搜刮民脂民膏。前一段日子,蒙古忽然遣使来朝,皇上素知蒙古军人勇悍,故不敢怠慢。遂令史钱二贼款待使节。那使节便是妖僧杨琏真加,他提出成吉思汗欲与大宋结盟攻金。”

元好问听得此言不由地心头一紧,秦钜看出他的心思便说道:“贤弟放心,此事未必立刻便成。”他接着说道:“杨琏真加提出大汗知道江南有两件宝贝,一个叫轩辕剑,一个叫做炼妖壶,希望大宋能将这两件宝贝作为结盟的信物交给杨琏真加。史钱二贼自然照办。炼妖壶在皇宫中,便立刻交给了杨琏真加,而轩辕剑却在我手中——当年我的曾祖权倾一时,也曾收集天下宝物自赏,后来秦家虽家败被抄,这把轩辕剑却没人识货而依旧留在我手里。我听说皇上要剑,当然立刻要献进宫去。这时这把剑却忽然化身为仙人对我说自己是轩辕黄帝所铸就的轩辕剑,曾斩过魔王蚩尤。虽然轩辕剑只有炎黄子孙能使,但要想发挥出它的威力却不容易,故此数千年来它一直在世间流落,寻找有缘的主人。它还说炼妖壶是上古神器,能让主人收服妖魔供己驱策。杨琏真加索要这两件宝物是为了复活蚩尤,在人间创造魔界,他要用妖魔替蒙古的大军开路扫清先灭金,后灭大宋!”

元好问有点半信半疑,可是刚才妖僧放出妖魔的情景又使他不得不相信。他问道:“你就这样带着嫂子逃出了大宋?”

“不,我开始当然不信。可就在我拖延不交剑的时候,杨琏真加却带着炼妖壶杀上门来。他用妖怪把我全家杀得一干二净!只有我和内人逃出虎口。”秦钜看着妻子赵氏,深情脉脉地说道:“内人是老将军赵放之孙,本来以我这奸臣之后根本没资格娶得如此佳偶。我本尝尽人间凄苦、世人唾弃,已是心灰意冷。却不想内人还在闺中就听得我读书习武,欲报效国家为先祖赎罪的事情,竟不顾娘家反对毅然下嫁于我!”

赵氏听了不禁脸红道:“竟然自顾自便说些疯话,也不怕元公子笑话!”

秦钜正色道:“我得娘子前只知世间不过一个苦字;得娘子后才知世间还有一个情字!若不是娘子与我同甘共苦,秦钜早不知葬身何处了!”赵氏听了眼圈一红,侧过身去低声说道:“有你此言,我就是再过十世还是嫁你为妻!”

秦钜接着说道:“可惜轩辕剑仙说过以我的能力还不能发挥宝剑千分之一的力量,他请我替他在世间寻找真主,以挽救黎民。我便承诺,本想先去轩辕剑出身的天山看看,无奈妖僧着实厉害,阴魂不散般紧追不舍,我竟一路被他追到山西境内来。方才我和内人被他们追上,马被射死,内人也负伤,幸好把他们诱入林中,才死战得脱。再以后之事贤弟便都知晓了。”

“既然兄长为苍生挺身抒难,小弟又怎能落后?”元好问俯身下拜道:“愿助兄长一臂之力!”秦钜大喜,连忙扶起元好问,这时赵氏却从草丛里拾起一卷纸说道:“这是何物?”三人展开一看,纸上绘着一台木质怪兽。那怪兽有双足,头颈细长,如鹅一般。

秦钜看了大吃一惊道:“这是什么妖怪?”

元好问想了想说道:“我在甘肃听说过西域色目人会制作鹅屋,我看就是这个。据说中原有失传秘术能驱动木材为机,青铜为构的巨兽叫机关兽,后来这奇术却传至西域。这鹅屋便是一种攻城机关兽,鹅颈是云梯,士兵能藏在鹅腹中放箭;还有叫回回炮的能抛万斤巨石,固若金汤的坚城也经不起回回炮的攻击!这一定是妖僧杨琏真加准备献给铁木真的制造图纸,如果蒙古军有了这些机关兽,天下谁还能抵挡呢?”

秦钜说道:“不论是为了轩辕剑还是机关兽图纸,妖僧肯定还会杀回来。贤弟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初了这个大害!”

元好问急道:“既然兄长肩负替神剑寻找真主的使命,何苦还在此地耽搁?还是速走为上!”

秦钜缓缓摇头说道:“我若远遁,鞑子们定会沿路追杀刚才的商队泄愤。他们的骡马车怎跑得过蒙古铁骑?”

“刚才他们还百般羞辱兄长,兄长这又是何苦?”元好问听秦钜为了不连累商队众人竟要留下,不仅又气又急,他转眼对着赵氏说道:“还请嫂子也赶紧劝劝大哥!”

那赵氏却凄苦地说道:“我家夫君一世受秦姓所累,早已决心受尽磨难为祖上赎罪。刚才那汉子又曾因秦氏家破人亡,夫君安肯继续遗祸于他,更添秦氏罪孽!”

元好问不由地仰天长叹:“真是冤孽啊!既然如此小弟也留下与兄嫂同命运!”秦钜急道:“不可!贤弟速走!”这时却有一人自树后闪出躬身说道:“惭愧不知秦大人如此高义,小人也愿与大人共进退!”三人大惊之下望去,原来竟是一个商队伙计一直藏在树后窃听。那伙计说道:“小人自是胆小,刚才见得大伙与鞑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不由地心惊肉跳,便躲到树后自保。后来耿大哥他们走的时候,我怕被耻笑也没跟上。本打算过一会溜走赶上商队再说,没想到因此竟听得秦大人北来的原委。小人也是一条汉子,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是汉人后裔,愿为大人效死!”

元好问听得此人言语,暗叫一声“天助秦大哥洗脱罪名!”。他连忙对那人说道:“秦兄一世受累,皆因世人偏见所致。我请兄弟速离险地,也好告知世人此时原委,口口相传洗脱了秦兄的罪名!”

那伙计点头称是,口中说道:“既然公子吩咐,自当遵命!”说罢疾步离去。

随着马蹄声踏破寂静,杨琏真加领着一大伙黑袍骑兵骤马来到刚才厮杀的场所。妖僧身边的带队军官看见同伴的尸身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便发出一声怒吼。大伙一起用蒙古语唱起哀歌:“长生天啊,收留战死的勇士;以苍狼白鹿的名义啊,定要为你们复仇!”

杨琏真加说道:“那南人蛮子没了马匹决逃不远,咱们追上去连路上那些金国杂碎们一气杀了解恨!”

正在这时,忽然林中有一支利箭射出。杨琏真加眼快俯身一躲,那箭便射中了他身边的蒙古军官,蒙古军官哎呀一声坠马而死。蒙古兵们大呼起来:“蛮子们还在林中!快把他们杀尽了!”

原来正是秦钜用蒙古兵身上的弓箭偷袭妖僧,他见一击未中便弃弓于地躲在树后。蒙古兵们对着林中射了一阵箭,但敌人身影全被树荫遮避,只是无的放矢而已。有几个便私下商议一阵,然后用火绒点着了火把扔进林中,这时已是深秋,枯草遍地,烈焰立刻腾空而起。杨琏真加不防手下擅自放火,气得大叫道:“佛爷的机关图定被蛮子拾去了,一把大火岂不烧成灰烬!”他手起刀落将那几个放火的士兵砍死了,欲去灭火却也来不及。无奈何之下便说道:“大伙赶紧下马一起冲进去,把那蛮子杀了便是头功!”蒙古兵们便不顾烈焰,一声呐喊冲进林去。

杨琏真加自己跃上树冠,四处探查秦钜下落。只是树影憧憧又有浓烟遮蔽,要看清极不容易。那林中的蒙古兵们更是不辨方向,只听得不断有兵器碰撞和惨烈呼声,想必是不断遭了秦钜等人的暗算。他看火势越来越大,便掏出炼妖壶来,放出二十四只九天玄女,想用九天玄女阵杀尽林中众人,等到火烧尽了再去寻找轩辕剑,至于机关图和他手下蒙古兵的性命这时却也顾不得了。

在林中奔跑的秦钜忽觉头顶上阴风不断,他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空中二十四个女妖按照按东、北、西、南、四个方位划飞舞于空中,正排成全天二十八星宿的阵势。他大叫一声:“这是九天玄女阵,妖僧在江南就是用此阵害死我一家老小!若阵势摆成,大家全都难逃一死!”说罢他跃上树冠,对着杨琏真加急奔过去。赵氏的轻功在丈夫之上,只见她身影一晃已同杨琏真加交上了手。只是她武功较弱,再加上受了伤,三两招之内便被杨琏真加的刀锋划伤了背部。秦钜大喝一声加入战团,夫妻两个双斗杨琏真加。元好问的剑术不弱,却苦于从未练过轻功,他只能在树下乱转毫无办法。

秦钜边打边观察天上动静,他看到九天玄女阵已经快摆成。便招呼元好问道:“贤弟快快出林!”就在这时不防杨琏真加一刀刺来,竟把秦钜的左肩刺穿!秦钜重伤之下,一急便向前一扑,那戒刀没柄而入。杨琏真加没想到秦钜不但不躲反而迎刃而上,一诧异间便被秦钜牢牢抱住。妖僧急得用掌猛击秦钜背部却挣脱不开——九天玄女阵不分青红皂白会将阵中生灵毁灭殆尽,他留在林中也不能幸免。赵氏欲用剑刺杨琏真加搭救丈夫,秦钜对她大喝:“不能连累元兄弟!”说罢把手中的轩辕剑丢向树下喊道:“贤弟勿忘自己是炎黄子孙,替我保护此剑!”

元好问眼看着树上情形心中大痛,他接住轩辕剑却茫然不知所措。赵氏跳下树来抓住他的项后衣襟,施展轻功急奔出林。等到了大道之上,赵氏对他说:“盼元兄弟勿负我夫妻之托!”说罢将轩辕剑丢在他身旁,转身投入林中。

秦钜流血过多,体力渐渐不支。眼看杨琏真加就要挣脱而逃,忽然赵氏跃上树来,将越女剑刺进妖僧咽喉。赵氏转身抱住丈夫说道:“来生来世,生生世世也要再做夫妻!”秦钜两眼流下泪来,伸手紧握住妻子双手。这时空中的九天玄女闪电般扑进林中……

元好问清醒过来时,只见自己躺在大车上,老耿正给自己喂水。见到元好问醒来,老耿惭愧地说道:“俺听得伙计说公子同秦大人为不连累俺们在柳林和鞑子拼命——实在是惭愧——俺便和伙计们卸了牲口骑着赶回去助阵。等到林子那里只听得天雷般一声巨响,震的人都从牲口上摔下来,忒吓煞人!走近了一看,俺的娘唉,整片林子炸成白地!好在公子你躺在道上只被震晕了,俺们四处找不到秦大人夫妻踪影,只好只把你救回来了。”

元好问心中大痛,却难以言表。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我身边的剑呢?”一个伙计说道:“公子身边丢着两把剑,都给你带回来了。”元好问接过其中那把轩辕巨剑,细看之下只见剑身漆黑颇为沉重,上面还刻着古朴的花纹和天书般的文字。秦钜夫妇就义时的嘱托还在他耳畔不断回响。元好问暗想:我祖上数百年前还是胡族,现在自己却早已以身为汉人而自豪,秦大哥嘱咐我“勿忘自己是炎黄子孙”,即使明知我效忠大金也是如此。这炎黄子孙莫非不一定要汉人血统?只要读圣贤书,尊孔孟之道者皆可为炎黄子孙吧……当年轩辕黄帝聚集华夏百族击败蚩尤,想必有些部落既是以后的汉人,有些既是以后的胡人……如果几百年后的蒙古鞑子也能遵从王道,想必他们也就算是炎黄子孙了吧?

正在元好问胡思乱想之际,老耿问道:“公子可知秦大人下落?”元好问脸上抽搐,用颤音说道:“秦大哥夫妇双双殉难了……”接着他便把柳林中惨烈一幕娓娓道来。老耿听到一半已是泣不成声,待听得元好问说完后,老耿和伙计们跳下车来,遥对着柳林方向叩首不已:“秦大人,俺们对不住你啊!”老耿痛哭一场后,立起身来说道:“等进了太原府,俺要为秦大人夫妇立一块碑!”

元好问听得老耿此言,才恍然醒悟已到了太原城——隔着缥缈的汾水,那巍峨耸立的城墙便近在眼前。正在这时,一个猎户背着弓箭弹丸走过来问道:“客官们可要点野味尝尝?”

一个伙计接口问道:“兀那汉子,你有什么野味?”

猎户从身后羊皮袋里拎出两只大雁来说道:“小哥好口福,小人刚用一颗弹丸打下两只大雁来!”

那伙计斥道:“胡扯!你如何用一颗弹丸打下两只大雁?”

猎户说道:“小哥你有所不知,这大雁本是一对在河岸上飞。这一只雁是小人打下来的,另一只见这只被杀遍哀鸣不已,最后竟然从天上一头栽下来撞死在这只死雁身旁!所以小人说是一颗弹丸打下两只雁来。”

众人听了,惊叹不已。元好问只觉得气郁填胸,他随手取出银两来买下大雁,然后借把铁铲在汾水边掘坑把一对大雁埋在一起。商队伙计们也被大雁的情义感动,纷纷用手为雁丘上添一把土。秋风萧瑟,吹得人遍体生寒。元好问想起秦钜夫妇来心潮澎湃,词句脱口而出: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谛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元好问一阕词吟罢,忽听得天际有雁鸣回荡。仰望天际,只见一队大雁正向南疾飞,雁鸣声震九天。他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全文完)

关键词(Tags): #雁丘#龙神将#元好问#秦钜#泰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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