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美文共赏】《美食家》--陆文夫(上) -- 晨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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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美文共赏】《美食家》--陆文夫 (下)

七 南瓜之类

丁大头走后,我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行为。一个老朋友来了,为什么立即想到要去买菜呢?很简单,这是一种乐趣,也含有尊重与慰劳的意味。过去为什么不是这样呢?记得渡江后和他在无锡分手时,我也曾为他送行,花了五分钱在摊头上吃了一碗小馄饨,他十分满意,我也情意绵绵。今天为什么不能那样做,一顿掉五块多钱!也很简单,那时的五分钱是我全部流动资金的十分之一,而我今天的工资是七十五,加上我爱人的工资,再扣去家庭的开支,那五喀钱也就等于五分钱。物质和精神的砝码一样大,情谊的天平是平平的。如果我今天还请丁大头吃小馄饨,即使他不介意,我又有什么必要让他忆苦思甜!如果让妈妈和爱人知道的话,肯定要把我一顿臭骂:“这些年你一直惦记个丁大头,来了以后只肯花五分钱,你还象不象个人呢!”

我当然象个人,而且自以为象个很好的人,不随波逐流,不见异思迁……可我有没有感到时间在流去,生活在变迁?我只知道忘记了过去就等于背叛,却不知道忘记了变化也和背叛是差不多的,同样是违反了人民的心意。不去管什么朱自治了,让他在小庭院里快活几天!正当我想转弯的时候,反右斗争开始了。这个运动没有碰到我,差点儿还成了英雄哩。谁都承认我立场坚定,方向对头,早就以实际行动打击了资产阶级的“今不如昔“。只是由于我的心中有鬼,说话吞吞吐吐,行动也不积极,白白错过了一个提拔的机会,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我想转弯也来不及了,因此跟着便是大跃进,大跃进之后便是困难年。大跃进的时候人人都顾不上吃饭,困难年人人都想吃饭了,却又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酱油都要计划供应了,谁还会对大众菜有意见?连菜汤都是一抢而空,尽管那菜汤是少放油,多放盐。凡是能吃的东西人民都能下肚,还管它什么滋味不滋味!

这就苦了朱自治啦!他吃了四十多年的饭,从来就不是为了填饱肚皮,而是为了“吃点味道”。这味道可是由食物的精华聚集而成的。吃菜要吃心,吃鱼要吃尾,吃蛋不吃黄,吃肉不吃肥,还少不了蘑菇与火腿。当这一切都消失了的时候,任凭那孔碧霞有天大的本领也难以为炊。

人也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有得吃的时候味觉特别灵敏,咸、淡、甜、嫩、老,点点都能区别。没得吃的时候那饿觉摆弄上升到第一位,饿急了能有三大碗米饭(不需要上白米)向肚子里一填,那愉快和满足的感觉也是难以形容的。朱自治尽管吃了一世的味道,却也难逃此种规律。他被饥饿从小庭院中逼出来了,又拎着个草包成天在街上兜。这一次不是寻找美味了,只要看见那里围着人,摆弄拼命地向里钻,企图能买到一点红薯、萝卜或花生米之类,不管什么价钱。无奈,他经常总是提着个空包回来,神情沮丧,疲惫不堪地走过我家的门前。我第一次见到他财大并不气粗,他也许是第一次感到金钱并不是万能的。照理说那朱自治也饿不了,城市不比农村,他有定量供应。大跃进之前他家的定量吃不了,经常向外调剂,现在虽说捐献掉两斤,那也不至于饿肚皮。奇怪,一旦缺少了副食品和油之后,那粮食就好象是棉花做的,一天八两一顿下肚,还不知道是塞在哪个角落里!何况那思想也有问题,一顿不饱十顿饥,研究一睁便想吃东西。朱自治以前是眼睛一睁便想吃头汤面,现在却老是睁着研究看住捉上的饭碗,总觉得他碗里的饭比孔碧霞女儿少了点。孔碧霞也没好气:

“是你的肚子里有鬼!”

“我有鬼还是你有鬼》一个是空的,一个是实的!”

孔碧霞一把夺过女儿的饭碗:“给你,都给你,反正女儿也不是你养的!”

孩子哇地哭起来了,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吵到后来实行分食制,一只煤炉两只锅,各烧各的。在吃上凑合起来的人,终于因吃而分成两边。再也看不见他们两个套个膀子走路了,再也听不见孔碧霞嗲声嗲气地叫喊:“老朱嗳,你来(口虐)!”

资产阶级的家庭关系本来就是建筑在金钱上的,当金钱处于半失效的状态时,那关系也就会处于半破裂。我倒有点为朱自治幸庆了,这下子他可以不再迷信金钱,也可以知道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不要那么无休止地去寻求美味。

我这样想并不是幸灾乐祸,因为我和朱自治同处于一个灾祸之中,他饿我也饿,同样地饿得难受。按说,我是一个饭店的经理,在吃的方面还是有点儿办法的,在这种特定的时刻,权力的作用会明显地超过金钱。可我一贯自认为是个很好的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去搞那些鬼把戏。老师说,也没有饿到真的爬不起来的地步。况且我的家庭很巩固,妈妈和我的爱人拼命地保证重点。妈妈总是让我先吃:“快吃吧,吃了上班去,我反正没事,等一歇。”我知道这“等一歇”是什么意思,总是偷偷地把饭拨掉点。我的爱人重点保证女儿,孩子读小学,正在长身体,放学回家等不及放书包,摆弄喊肚子饿,不管给她多少,她都会呼呼拉拉地吃下去,哪象现在的孩子,吃饭都要大人逼!

我爱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久便发现腿也肿了,脸也泡了。

这是当时的一种流行病,谁都会医,药方也很简单:一只蹄膀、一只鸡,加四两冰糖煎服摆弄可以,到哪里去找呢!

我有点心事重重了,走路也闷着头。走过阿二家门前时,他在门内向我招手。

阿二早已不挖河道了。当年以工代赈时,每天只拿三斤米,他积极工作,毫无怨言,不愧为工人阶级。领导上十分器重他,安排他到搬运站去工作,现在是基层工会的主席。他对我很信任,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对的。可不,那黄包车已经进了博物馆,三轮车也不多见,他虽然没有当上司机,却也是司机的领导哩。

我近了阿二家的门,见阿二的爸爸也坐在天井里。这老头儿有好几年对我不予理睬,后来儿子当了干部,定了工资,讨了媳妇,阿三、阿四也都就了业。老头儿也不卖葱姜了,在那摆摊头的地方摆张小桌子,天天晚上弄点老酒抿抿,看见我总是笑嘻嘻地打招呼:“来来,弄一杯!”如今的日子又不大好过了,小桌子又搬到天井里。我喊他一声老伯伯,他想笑却没有张开嘴。

阿二把我拉到一边:“怎么样,我看见阿嫂的脸色有点不对!”

“是啊,有点浮肿。”

“这样吧,我们有两辆汽车到浙江去拉毛竹,毛竹没有拉到,却在哪个山沟里弄来两车南瓜。你准备一辆小板车,天不亮便到码头上去,我弄一车给 你。”

“不不,我又 不是你们单位里的人,怎么好分你们的东西,再说……”

“别说啦,我决不会做那种‘狗皮捣灶’的事情,那南瓜有我的一份,你先拉去吃。我们经常有车子在外面跑,总比你活络点。“

“那……”

“那什么呀,去拉吧!”老头儿在旁边插话了:“南瓜有什么稀奇,大农场,拖拉机,我还等着喝你的伏特加哩!”老头儿咧开嘴笑了,他是在挖苦我的。

我也笑了:“老伯伯,你别挖苦我,我还没有翻你的老底呢。那时候阿二去挖河泥,你看见我连头也不点。后来怎么样啦,天天喊我弄一杯。别着急,目前是暂时的困难,好日子会回来的!”

老头儿真心地笑了,连连点头:“对对,我相信,相信。”

千千万万个象阿二爸爸这样的人,所以在困难中没有对新中国失去信心,就是因为他们经历过旧社会,经理过五十年代那些康乐的年头。他们知道退是绝路,而进总是有希望的。他们所以能在当时和以后的艰难困苦中忍耐着,等待着,就是相信那样的日子会回头,尽管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一点。我很恢恢,如果当年能为他们多炒几盘虾仁,加深他们对于美好的记忆,那,信心可能会更足点!

我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妈妈谢天谢地,连忙四处奔走,去借小板车。

小板车借回来了,可那朱自治却象幽灵似的跟着小板车到了我的家里!他的样子很拘谨,也很可怜。叫他坐也不坐,痴痴呆呆地站在门角落里。我暗自稀奇,现在来找我干什么,难道还对大众菜有意见!

妈妈对朱自治一直很尊敬,硬拉朱自治坐下,还替他道了杯水:

“朱先生,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是不是又和孔碧霞吵架拉2!“

“哪有力气吵啊,你们看,瘦的!“朱自治叹了口气,拍拍他那曾经两度凸出来的肚子,他那肚子是生活的晴雨表。

是啊,朱自治那个颇有气派的肚子又瘪下去了,红油油的大脸盘也缩起来了,胖子瘦了特别惹眼,人变得象个没有装满的口袋,松松拉拉地全是皮。我说:“忍耐一下吧朱先生,这对你也是一种磨练!”

“啊……也对,也对。”

朱自治迟疑着,想站起来,又 坐下去。

妈妈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她从朱自治的神态上就已经看出,这是一种有求于人而又难以启口的表现。她在解放前被逼得无路可走时,也曾向朱自治借过钱。她曾经对我说过,向人借钱的日子最不好过。失魂落魄地跑进门,开不出口来又跑出去,低声下气地不知道要兜几个圈子。她大概是不想让自己受过的罪再让别人受,便替朱自治壮胆:

“朱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说出来也好让我们帮助。人生一世,谁还没有个为难之处!”

“南瓜。” 朱自治没头没脑地开了口:“听说你家去拉南瓜,能不能分点给我,我……给钱。”

妈妈虽然知道朱自治决不是来借钱的,却没料到他是来讨南瓜,这事儿她不好做主,因为南瓜和我爱人的浮肿病有点关系,文艺有个三长两短,那就说不过去。不答应朱自治吧,她也觉得说不过去,因为她知道许多公子落难,义仆救主的故事,只好抬起头来看看我:“小庭,你看呐!”

用不着看了,朱自治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在眼前。从他趾高气扬地高踞在阿二的黄包车上,大摇大摆地出入茶馆酒肆,直到今天抖抖缩缩地向人家讨几只南瓜,天意的惩罚也是够受的啦!

我点了点头:“好,分点给你。”

朱自治双手一合:“谢谢,谢谢,我给钱!”说者便把手伸进口袋,他并没有忘记钱的魔力。

我突然产生了反感:“不要钱,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自治又惶了。

“跟我一起去拉板车。不劳动者不得食,总不能再叫人把南瓜送到你家里!”

“当然当然,我一定劳动!可……可我不会拉板车,弄不好会把车子拉到河里。”

我一想,这倒也是个实际问题:“你总会推吧,我在前面推,你在后面推。”

“会,我一定用力推。”

“那好,明天早晨四点钟,你在巷头上烟纸点的门口等我,过时不候!”我给他把时间定死了,劳动者总要守点儿劳动纪律。

第二天早晨三点五十五分,我把小板车拉出了大门,在空寂的小巷里哐啷哐啷地向前滚。

果然不错,朱自治站在那里哩。我本来的意思是叫他站在烟纸店的屋檐下,那里可以避一避深秋黎明时的寒露。可他却紧紧地裹着一件旧雨衣,象个电线木杆似的站在路灯的下面,为的是能让我一眼便看见。我看了很高兴,劳动是能改造人的,起码叫他懂得了准时准点。

“早啊,朱先生,叫你久等了吧。”

“可不是,我已经抽掉了五根香烟!” 朱自治说着便脱雨衣,弯下身来帮我推。

我连忙说:“穿上,空车是用不着推的。”我存心要教会朱自治一点儿劳动的本领,摆弄把车杠向上一提:“你看,只要前高后低,重心在后,它自己会向前滚的,费不了多少力。等会儿装了南瓜,也只要你在上坡下桥时帮我一把。到了平地,你只要一手搭住车帮,弯腰向前,把体重压到车帮上,跟着跑跑便可以。”

朱自治嘘了口气,原来这推车也不费力!他把雨衣向手弯里一搭,甩打甩打走在我的身边。朱自治东张西望,兴致勃勃,好象是第一次看到这黎明前的苏州,第一次看到清洁工人在路灯下扫地,第一次听到那粪车在巷子里辚辚地滚过去。

“高经理,现在几点啦,我怎么觉得还是在半夜里。”

“四点零三分。怎么,你没有表吗?”我有点奇怪了,朱自治的时间怎么是用抽几支香烟来计算的?

“不瞒你说,读大学的那一年家里给了我一只浪琴金表,我戴了三天就不想要了,总觉得手腕上多了个东西,很不舒服。”

我差点儿笑出来了,那只浪琴金表大概早已下肚,放在肚子里是最舒服不过的。

“那你不要准时上课吗,迟到了也是很不舒服的。”

“迟到,嘿嘿,我根本就不到。野鸡大学,文凭也可以卖的。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呀,现在想看点儿书了,还有许多字不识呢!”

我对朱自治刮目相看了,不会拉板车也罢,能看点儿书总是好的,开卷有益。

“都看点儿什么书呢?”

“喏,当然是关于吃的,食谱。这些时没有什么吃的了,晚上睡不着,想起自己一生吃过的好东西,好象那些大盘小碗,花花绿绿的菜肴就在眼前。不瞒你说,我在这方面的记忆力特别好,我能记得几十年前吃过的名菜,在什么地方吃的,是哪个厨师烧的,进口是什么味道,余味又是怎么样的……你别笑,吃东西是要讲究余味的,青橄榄有什么吃头?不甜不咸,不酥不脆,就是因为吃了之后嘴里有一股清香,取其余味。人真是万物之灵啊,居然能做出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从天上吃到地下,从河里吃到海里。人要不是会钻天打洞地去吃的话,就不会存在到今天!恐龙只会吃草,那么巨大的东西如今又在哪里?……你别叹气。是的,我也觉得很可惜,当年吃过了也就算了,没有写日记,现在回想起来就不能全面,所以想看食谱,复习复习,还可以煞谗呢!……哎哎,你慢点走啊,听我说,那些食谱看了叫人生气,记载得很不详细,我认为最好吃的里面都没有,特别叫人生气的是看不起我们苏州的菜,都是些奇里古怪的东西,什么皇帝吃过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每天一百只菜,摆摆场面,还不知道有几只是可以吃的!乾隆皇帝为什么要三下江南呀,就是到苏州来吃的……”

实在熬不住了:“块走吧,拉南瓜去!”我吧南瓜二字说得特别响,目的是让他的头脑清醒点。

“对对,我们决不能忽视南瓜,用南瓜照样可以做出上等的美味。你们的店里过去有一只名菜,名叫西瓜盅,又名西瓜鸡。那是选用四斤左右的西瓜一只,切盖,雕去内瓤,留肉约半寸许,皮外饰以花纹,备用。再以嫩鸡一只,在气锅中蒸透,放进西瓜中,合盖,再入蒸笼回蒸片刻,即可取食。食时以鲜荷叶一张衬于瓜底,碧绿清凉,增加兴味。” 朱自治背完了食谱,又摇摇头:“其实那西瓜盅也是假的,鸡里并没有多少瓜味。瓜甜鸡咸,二者不配,取其清凉之色而已。我们可以创造出一只南瓜盅,把上等的八宝饭放在南瓜里回蒸,那南瓜清香糯甜,和八宝饭浑然一体,何况那南瓜比西瓜更有田园风味!……”

够了。这一大篇吃经念下来,已经快到码头了。我也不想打断他的话,也不再希望他有什么转变,这人是本性难移!让你去画饼充饥吧,我可要改变主意。我本来想把南瓜分给他一半,现在重新决定:分给他三分之一!

八 殊途同归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好吃的人和一个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来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资派,朱自治成了吸血鬼,两个人挂着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员会的门口请罪。

朱自治成为吸血鬼犹可说也,我成了走资派……也有道理。因为在困难年过去之后,我觉得时机已到,可以对过去的改革加以检讨,再也不能硬把白菜炒肉丝塞到人家的嘴里了。何况当时的形势和人们的要求也逼着我的转变。领导上提出要开高级馆子,卖高价菜,借以回笼货币,我们本来就是名菜馆,更是义不容辞的。人们在困难年中饿坏了,连我这个素以不谗而自居的人,也想吃点好东西。妈妈也自由时常上去游转,五喀钱一斤豆油,十块钱一只鸡,看了摇头惊呼,还是笑嘻嘻地拎一只回来,加水煎熬,放在我爱人的面前:“吃吧,孩子,这两年苦坏了你!”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其实我爱人的浮肿病早已消退。只有小女儿兴高采烈,到处宣扬:“我们家今天吃了一只鸡!”好象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高价菜又把朱自治吸引到我们的店里来了,而且是和孔碧霞一起来的。两个人虽然没有套着膀子,却是合拎着一只大草包,一人抓住一个拎襻,相视而笑,十分亲热。那包里装满了高级糖,高级饼,两人刚刚剃过高级头,容光焕发,喜气洋溢,一股子高级香水味。金钱又发生作用了,那垂老的爱情当然是可以弥合的。二十元一盆的冰糖蹄膀,朱自治一下子变买了两只,分装在两个饭盒子里。我和朱自治自从拉了那趟南瓜之后,见了面都要点头,说两句天气,以纪念那一段共同的经历。困难终于过去了,店里有了东西卖,我也觉得增添了几分光彩。看见朱自治来买蹄膀摆弄和他搭话:“好呀,老顾客又回来啦!”

朱自治也高兴,笑着,拉拉我的手,可那话却是不好听的:“没有办法呀,蹄膀和冰糖自由市场上没有,只好到你们店里来买老虎肉!”

“奥……那你为什么不乘热吃,带回去给孩子?”

“不不,你们的蹄膀没烧透,不入味。我们带回家去再烧一下,再用半斤鸡毛菜垫底,鲜红碧绿,装在雪白的磁盘里,那才具备了色香味。你们的菜呀,还差得远呢!”

我听了有点懊丧,当时不该把南瓜分给他三分之一。可我也接受了教训,决不把这股气扩散到别人的头上去。六三、六四年的供应情况又和大跃进前差不多了,我要致力于炒虾仁,使人对这美好的日子留下更深刻的记忆,人总不能老是后悔。可这恢复工作比我当初的改革要困难百倍,从精细到粗放,从严格到马虎,从紧张到懒散,从谦逊到无理都是比较容易的,要它逆转可得费点劲儿哩!

包坤年早就不当“店小二”了,这是在我的启发下改变的。他的行政职务虽然还是服务员(对此他很有意见),服务的时候却象个会议的主持人,高坐在那会场似的店堂里。吃客拥进店堂时他便高声大喊:“喂喂,不要乱坐,先把前面的桌子坐满!听见没有,你为什么一个人溜到窗子口?”

“同志,请你来一下。”

“要点菜吗?看黑板,都写着咧。”

“同志,我想要两只苏州名菜。”

“名菜?每一只菜都有名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几乎每天都有吃客吵到我的面前:“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受气的!”我忙着给人家赔不是,同时抓紧时间开会,做思想工作,订服务公约,批评别人,检查自己。还得感谢我们苏州的滑稽艺术家张幻尔——祝他安息。他那时编演了一个滑稽戏,名叫《满意不满意》。这戏还真帮了我不少忙,我还请他到店里来做了一次报告,他的报告比的报告有效,所以便招待了他一顿,没有收钱,是在宣传费用中报销的。

以上种种,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自然就成了罪孽,说我是全面复辟了资本主义,伤天害理地强迫革命群众去服侍城市里的老爷!张幻尔的那一顿饭也不是好吃的,陪着我狠狠地被斗了一整天!

包坤年成了头头了,对准着我造反。他那时有一种错觉,认为打倒了局长便可以当局长,打倒了经理便可以当经理。局长已经被人家抢先打倒了,他也只好屈就点。他确实也具备了各种对我造反的条件:历史清白,一贯拥护革命路线,最最难得的是在一九六三年便抵制过伟大复辟行为,遭到过我的残酷打击!这话也并非完全捏造,一九六三年我是批评过他,虽然没有点名,总会有点压力。所以他在控诉我的罪行时总是义愤填膺,热泪盈眶:“那时候黑云压城城欲催,我势单力薄,孤军奋斗,只好暂时屈服在他的淫威下面,我盼啊,盼啊……”包坤年经常在店堂里看小说,词儿是不少的,也 不空洞,他对我的情况十分熟悉,重磅炸弹都捏在他手里。那时候他老是跟着我转,我也他当作左右手,可算是无话不谈的。诸如我小时候曾经帮朱自治买过小吃,住了他家的房子不给钱等等。有些话是为了说明旧社会的不平,有些话纯属闲聊,并无目的。包坤年把这些事儿都串起来了,批道:

“这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从小便被资本家收买,眼看蒋家王朝的末日已到,便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混如我解放区。解放初期伪装积极向上爬,攫取了权力;一有机会摆弄全面复辟资本主义,为他的主子效力!”这些话虽然不合事实,却也很有逻辑性。我是在蒋家皇朝末日已到时到解放区去的,解放初期我是很努力,当了经理当然也有了权力,一有机会是改变过经营管理!任何事情只要先把它的性质肯定下来,怎么说都有理,而且是不需要什么学问的。“白马非马”,如果我首先肯定了你是只马,那就不管你是白的还是黑的,你怎么玄也休想滑得过去!要不然的话,世界上的黑白为什么会那样容易就被颠倒了呢?

也有人是处于一种好奇心理:“是呀,哪有房屋资本家是不收房钱的?不是一天两天啊,一住几十年,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人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秘密关系。

包坤年可要抓住这些关系做文章了,立刻通过居民委员会去外调。

这个朱自治呀,没说头。他除掉好吃之外还有个致命的弱点——怕打。当包坤年把袖管一捋,桌子一拍,他就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说,你有没有收买过高小庭?”

“收……收买过的。”

“怎么收买的?”

“经常给他钱。?

“在什么地方给的?“

“在酒店里。“

“总共给了多少?”

“大……大约有几十万。”

“啊!这么多的钱你是怎么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用,用不着取,是零钱,对对,是伪币。”

幸亏包坤年要比我的老祖母明白得多,如果他也只知道铜板和银圆的话,很可能要闹笑话。

“伪币?……伪币也是钱!快说,解放以后你们是怎么勾结的?”

“没有。解放以后他对我不大客气。”

“胡说,把他带走!”

“啊啊,我该死,我忘了,困难年他还给了我一车南瓜哩!”该死的朱自治呀,他忘了说三分之一,为了这个数字,还害得我多挨了几拳头!

这下子不得了啦,证据确凿,罪行累累!更不得了的还在后面呢,三转两绕把个孔碧霞也牵出来了。她的前夫解放前夕逃在香港,困难年还从香港给她寄过关头,秘密指令就藏在罐头里!她是潜伏特务,我和特务内外勾结,窃取国家机 密……包坤年看的都是反特小说,看多了自己也会编。你看:天亮前的三点五十五分,朱自治穿着一尖美制的雨衣(那件破雨衣确实是每个货),歪戴着一顶鸭舌帽(没有戴),站在电灯柱下徘徊,连续不断地抽了五支香烟。准四点,高小庭拉着板车从巷子里出来,作用这么一看,轻轻地说了一声:“走……”故事的开头很有吸引力,因而十分畅销,到处请他去做批判发言。他没完没了地讲着,我弯成45度角站在那里,还要不时地回答问题:

“你有没有罪?”

“有罪,我有罪!”我确实承认自己有罪。当年包坤年听说杨中宝到孔碧霞家吃饭,便编造出杨中宝开地下饭店,而且还有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收钱。我不但没有批评他,却从自己的需要出发,对他重用,加以鼓励。如果编造谎言能得到好处的话,那他为什么不编呢?好处越大,他就会编得更加离奇!

“回答,你是不是罪该万死!”

我拒不回答。我不想死,我要活。我有错误要纠正,还有那愿意为之牺牲的共产主义事业……

拳头又落到我的身上来了,打得并不重,却象刀尖刺在心头,我总觉得包坤年握着的刀柄,有一半儿是我作成的!

居民委员会也不能没有表示,可那批斗的事儿都给包坤年包了,他们捞不着,只好勒令我和朱自治、孔碧霞早晨到居委会的门口请罪。我和朱自治终于站到了一起!

挂着牌子站在居委会的门口请罪,那滋味比“押上台来!”更难受。押上台去向下一看,黑压压的一大片,也不知道有几个人是我认识的。站在居委会的门口就不同了,巷子里早晨进出的都是熟人。那拎着菜篮的老太是看着我长大的,那阿嫂结婚的时候曾经请我坐过席,那孩子嘛……前几天见了我还喊叔叔哩!我低着头不敢看人,人们也不忍看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又不偷又不抢,怎么突然之间象个吊死鬼似的,一动不动地竖在那里!有人绕道走了,绕不掉的人摆弄匆匆奔过去,装着没看见。偏偏我又能从他们的脚步和鞋袜上看得出是谁。看得最准确的当然是我的妈妈了,她小时候缠过足,后来才放开,那双半大的脚围着儿子转过多少回啊,如今是那么沉重而零乱,歪斜而迟疑。

只有阿二满不在乎,他走到我身边便高声咳嗽,轻轻地说:“别着急,先熬着点。”

孔碧霞可熬不住呀,她是个爱打扮而又讲风度的人,如今剃了个阴阳头,挂着个女特务的牌子站在那里。特务而加女字,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注目和非议,因为谁都不会想到女特务会做菜,总是想到女特务会搞一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再加上那个该死的朱自治,居然交代他曾经看到孔碧霞从外国罐头上剥下标纸,一直压在玻璃台板里,破四旧的时候才烧毁。使得包坤年的故事里又多了一个情节。这密码就在商标纸的背后!孔碧霞又羞、又恨、又急,站了不到半个小时便砰然一声倒地,满脸鲜血,不省人事。亏得居委会主任并不存心要和谁作对,摆弄叫人把她搀了回去。

我对朱自治更加反感了,请罪的时候都离他远低那,表示我和他并非同类。你朱自治好吃倒也罢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好吃根本就算里边了一回事体。可你为什么那么怕打,为了一时的苟安,竟然不顾夫妻情义,提供那种不负责任的细节。由此我也得出结论,好吃成性的人都是懦弱的,他会采取一切手段,不顾任何是非,拼命地去保护、满足那只小得十分可怜而又十分难看的胃!

第二天一早,阿二带着二十多个搬运工人来了,一个个身强力壮,头上戴着柳条帽。队伍由一部大榻车开路,榻车上装着杠棒、绳索和铁钎。车子到了我们的面前时便往下一停,有人大喝一声:“是谁叫你们站在这里的?”

朱自治又吓了,慌忙回答:“是居委会主任。”

阿二把手一挥:“去几个人,把主任找来。”

五、六个人同时拥进大门,把主任拉到了大门口。

“是你叫他们站在这里的?”

“是的,请问你们是哪一派的?”居委会主任感到有些来者不善。

“我们是杠棒派,告诉你,这里不许站人,妨碍交通!”说着便有人到榻车上抽杠棒,拿铁钎。

居委会主任连忙摆手:“革命的同志们,这件事情可以商议,可以商议。”

阿二说:“这样吧,如果你觉得不好交代的话,那就叫他们到拐弯的弄堂里去扫地。”

居委会主任是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他立刻明白了啊2二的用意,也没有必要冒挨打的风险,便对我们挥挥手:“回去,各人回家去拿扫帚。”

阿二高兴地瞟了我一眼:“不许偷懒,扫得干净点!”

我听了暗自发笑,那拐弯的弄堂是条死弄堂,总共不到三十米,划不了几扫帚。

可是我却无法和朱自治分开,我扛着扫帚进弄堂,他也紧紧地钉在我后面,我扫他也扫,我歇他也歇,和要找机会向我表示谢意:“还是你的朋友好,够交情!”

我忍不住叫出来了:“我的朋友是不讲吃喝的!”

九 士别三日其实并不是别了三日;三三得九,整整九年我没有见到过朱自治,他大概还住在五十四号里,我与全家下放到农村去了九年。

九年的时间不算太短了,所见所闻再加上亲身的经历夕足够我进十步思考吃饭的问题。在思考中度过了五十大寿。

过生日的那一天,妈妈杀了一只老母鸡,开后门弄采一斤洋河大曲,闷闷地喝了几杯。三杯下肚之后突然惶恐起来,怎么搞的呐:什么事儿还没有干呐,却已经到了五十岁!解放初期我和五十多岁的老先生一起开会,上下台阶都得看着他点。在我的印象中,年过半百已经是老人了,在农民的生活中,五十岁的人如果有儿有女而且儿女都很孝顺的话,他是不挑重担的。“一事无成两鬓斑,常使英雄泪满衫!”我虽然不是英雄,却也流下了几滴眼泪。我在泪眼与醉意中胡思乱想:如果能让我重新工作的话,我第一要……第二要……简直象在做梦似的。梦也是一种预感吧夕它有时候也能实现,只是实理起来不如梦中那么容易。

灾难过去之后,我又回到了苏州。这一次可不是背着背包回来了,一家大小,瓶瓶罐罐,台凳桌椅,农具家什装满了一卡车。,我对苏州城有点不习惯了,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大街小巷都。没有变,可是哪来的这么多人哩重苏州人没有事儿并不是游园林,而是荡马路。如今,你连过马路都得当心点!在大街上碰到多年不见的熟人时,只能站在人行道的边上讲话,讲话要提高嗓门夕还不停地有人从你的肩膀上擦来擦去。大批下放并没有能减少城市的人口,却把个原来比较安静的城市涨得满满地。

涨得我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了,只好借住在亲戚的家里。也好多这下子可以和那朱自冶离得远点,他在城东,我在城西。

组织部的同志找我去谈话,那位同志也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当年要饿我三天的老部长早已不在了,祝他安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在另外一个城市里“自动跳楼”。什么都懂的丁大头也不在了,他就死在“什么都懂”的上面,而我这个什么都似懂非懂的人却活到了今天……“组织上考虑,你还是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有什么意见?”

我什么意见也没有,只是感到一阵心酸,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如果坐在我面前的还是老部长的话,我会和他抱头痛哭的宴老部长啊,你再也用不着饿我三天了,我已经深深地懂得了吃饭的意义;放心吧,丁大头,我再也不会硬把白菜炒肉丝塞到人家的嘴里。我要拚命地干,我要把时间放大三倍,一份为了老部长,—份为了你……“不要激动,过去的都过去了,困难还在前面。”

我点点头。这是用不着说的,每次灾难都是首先影响到吃饭;灾难过去之后第一个浪头便是向食品市场冲击,然后才想到打扮,想到电风扇和电视机。

我的估计没有错,但是还有两点没有估计在内。十年动乱以后乱是停止了,可那动却是大面积的!人们到处走动,纷纷接上关系。访战友士看亲戚,老同学,老上级,有的被关押了十年,有的从反右以后便失去了联系。人们相互打听,谁谁有没有死,谁谁又在哪里。“好呀,看看去!”几乎是每一个家庭都会发生一次惊呼:“啊呀,你怎么来啦……”我虽然反对好吃,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并不反对请客。我也是人,也是有感情的,如果丁大头还能来看我的话,我得好好地请他吃三天!

还有一点没有估计在内,那就是旅游的兴起。旅游这个词儿,以前我们不大用,一般地都叫作“游山玩水”,含有贬义。现在有新意了夕是领略祖国的山河之美。不管是什么意思,我都不反对,人是动物,应该到处走走。特别是欢迎外国朋友们来走走,请他们看看我们民族的文化,顺便赚点儿外汇。别以为苏州的•园林都是假山假水,人工造的,试问:世界上哪有一种文化不是:人为的?真山真水虽然伟大,但那算不了文化,是上帝给的。何•况苏州的园林假得比真的还典型,集中,完美,全世界独一无二,不是吹的!苏州的饭菜呢?经理。在这个古老的天堂里吃和玩本来是并驾齐驱的,你既然不反对请客,不反对旅游,还欢迎外国朋友,那就不能落后,落后了是要挨打的。

可不是,开始的那阵子人们意见纷纷,什么吃饭难呀,品种少呀,态度坏呀。有人提意见,有人发牢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山门。那包坤年还和一帮青年人打了起来,真的挨了几拳头!没有办法,包坤年也需要有个恢复的过程。“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不是服务员,而是司令员,到时候哨子一吹,满堂的吃客起立,跟着他读语录、做首先……、然后宣布吃饭纪律:一律到一号窗口拿菜,二号窗口拿饭,三号窗口拿汤;吃完了自己洗碗,大水槽就造在店堂里,他把我当初的改革发展到登峰造极!别人对我发牢骚,我也对别人发牢骚,我的牢骚只能私下里发:“现在的事啊,难哪……”不能在店堂里发,如果伙着大家一起发的话,那不是要把店堂吵炸啦!我得注意点,年岁也不小了,不能那么毛毛糙糙。特别是对包坤年,得讲个团结,他整天都在等着我打击报复呢!不错,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打过人,但也只是打过我,没有打过别人。朱自冶招得快,没有挨过打,孔碧霞也不是他打的。他自己也是上当受骗,又没有能当上经理,牢骚要比我多几倍!

包坤年挨了人家几拳之后,便到办公室里来找我,面部的表情是很尴尬的:“高经理,我……过去,对不起你……” 。我连忙摇手:“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别提,那也不能完全怪你。如果你是来检讨的话,那就到此为止;如果你有什么事儿的话,那就直说,不必顾虑。”

包坤年翻翻眼睛,半信半疑:“我想……”我这个人不适宜于当服务员,说话的嗓门儿都是两样的,容易惹人家生气。过去的那些年胡思乱想,都是不切实际。今后再也不能靠吵吵喊喊了,要凭本事吃饭,技术第一。所以我想好好地学点儿技术。”

“你想离开饭店?”

“不,那也是不现实的。我想去当厨师,学烧菜。不管怎么样,我学起来总比别人方便。”

“噢……”我的脑子悠转着,考虑两个问题,一是包坤年的服务态度,恐怕一时难改,很难保证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和人家打起来。二是厨房里确实也需要人,培养年轻的厨师已经成了大问题。我二话没说,马上同意。

包坤年十分满意,到处宣扬:“放心,这个走资派是不会打击报复的,我那么打他,他都没有记仇,你贴了张把大字报,发过几次言有什么关系!”

别小看了包坤年的宣扬,还真起了点稳定人心的作用。人心思治,谁也不想再翻来覆去。牢骚虽多,可那牢骚也是想把事情做好,不是想把事情弄坏,只不过性急了一点。性急也是一种动力,总比漫不经心好些。

我和同志们仔细地研究了吃客的意见,发现除掉有关服务态度之外,要求也很不统一。有的要吃饱,有的要吃好;有的要吃得快(赶着去玩儿),有的不能催(老朋友相聚);有的首先问名菜,有的首先问价钱;有人发火是等出来的,有人发牢骚是因为价钱太贵。不能把白菜炒肉丝硬塞在人家的嘴里,可那白菜炒肉丝也是不可少的,只是要炒得好些。

我的思想也解放了,不搞一刀切,还引进了一点洋玩艺。不叫大众菜,叫“快餐”,一菜、一汤、一碗饭,吃了快去游园林,否则时间来不及。其实那快餐也和大众菜差不多,只是听起来还有点儿效率。否则的话,人家一看“大众”便上楼,谁都欢喜个高级。

我们把楼下改成快餐部,一律是火车座,皮靠椅,坐在那里吃饭也好象是在旅行似的。青年人,特别满意,带劲儿,又新鲜,又花不了他们几个钱。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拖拉机,他们现在比我当年懂得多,还知道外国有种餐厅是会转的。怎么个转FA我也不知道,反正在火车座儿里吃饭也有动的意味。当然,快餐的味道也不错,如果要添菜也可以,熏鱼、排骨、油爆虾、白斩鸡都是现成的。有个青年朋友吃得高兴起来还对着我打响指:“喂,最好来瓶威士忌!”这一点我没有同意,我担心那威士忌和伏特加也是差不多的。

楼上设立炒菜部,把会场似的店堂再改过来,分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间,一律是八仙桌,仿红木的靠背椅,人多可加圆台面,墙角里还放几盆铁树什么的。老年人欢喜怀旧,进门一看便点头,“晤,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其实和过去也不一样了,如果真和过去一样的话,他们也会有意见:“怎么搞的,二十多年了,还是这样破破烂烂的!”

当我忙得满身尘土,焦头烂额的时候,背后也有人说闲话:“都是这个老家伙,当年拆也是他,现在隔也是他,早干什么的!

我听了心往下沉,什么,我也成了老家伙啦!老……老得还可以嘛,那家伙二字是什么含义?也罢,干活儿不能动手抓,总得使几样家伙的。何况我从拆到造也不是简单的重复,内中有改进,有发展;这就叫不破不立。遗憾的是从破到立竟然花去了二十多年,我的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改造店堂和引进一点洋玩艺都好办,要恢复传统的名菜,全面地提高质量就难了,难在缺少人材。杨中宝和他的同辈人都纷纷退休了,有的是到了年龄,有的是想尽办法提早退休,好让子女顶替。名菜虽然都有名字,有些菜名青年人连听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心里也很急,纷纷要求学习,而且对杨中宝十分想念。许多人虽然没有见过杨中宝,但都听师傅说起过,说杨中宝的手艺如何如何,肯定也会说我当年对杨中宝是怎样怎样的。历史不仅是写在书中,还有口碑世代流传。

我决定去求见杨中宝,希望他不记前隙,来为我们讲课,按教授待遇,每课给八块钱。

我去的那天天下大雨,大雨也要去!杨中宝见我冒雨而来夕十分感动:“啊……你还没有忘记我!”

他确实老了夕行动蹒跚夕耳朵也有点不便。当我说明来意并作了检讨之后,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你呀,还说这些干什么呢,那些事我早就忘光了。我只记得那里是我的娘家,我在那里学徒,在那里长大。我发过几次狠了,临死之前一定要回娘家去看看兄弟姐妹。你请也要去,不请也要去,听说你们现在忙得不错哩!”

我听了很感动,这是一个老工人的胸怀,也是一个老工人的心意,他对我们的事业是有感情的,那感情比我深厚。

杨中宝来了,是由他的孙子陪同来的。他先把我们的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不停地点头叫好,说是和过去简直不能比。特别是那宽大的厨房,冰箱、排气风扇,炊事用具,雪白的灶头,他当年在交际处也没有这种条件。我把所有菜单都请他过目,他看得十分仔细。

杨中宝开讲的时候,全店上下都来了,把个小会场挤得满满的。我请他解放思想,放开来讲,多讲缺点。可是杨中宝讲得很有分寸,入情入理:“我看了,你们工作得蛮好。要说苏州的名莱,你们差不多全有了,烧得也好。缺点是原料不足和卖得太多引起的。这事很难办,现在吃得起的人太多,十块八块全不在乎。据讲有些名菜你们连听也没有听见过,这也难怪,一种莱往往会有很多名字。比如说苏州的‘天下第一菜’,听起来很吓人,其实就是锅巴汤……”

下面轰地一声笑起来了。

“就是锅巴汤,你们的菜单上天天有。有些名菜你们应该知道,但是不能入菜单,大量供应有困难。比如说(鱼巴)肺汤,那是用(鱼巴)鱼的肺做的,(鱼巴)鱼很小,肺也只有蚕豆瓣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大量的(鱼巴)鱼呢?其实那(鱼巴)肺也没有什么吃头,主要是靠高汤、辅料,还得多放点味精在里面。鳃肺汤所以出名,那是因为国民党的元老于右任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吃了一顿,吃后写了一首诗,诗中有一句,叫‘多谢石家(鱼巴)肺汤。’从此石家饭店出了名,(鱼巴)肺汤也有了名气。有些名菜一半儿是靠怪,一半儿是靠吹。”

我向椅背上一靠,深深地透了口气。

“你们的缺点也不少,为什么把活鱼隔夜杀好放在冰箱里?为什么把青菜堆在太阳里?饭店里的东西除掉酒以外,其余的都得讲究新鲜。过去有一只菜叫活炒鸡丁,从杀鸡到上菜只有三分多钟,那盆子里的鸡丁好象还在动哩!”

包坤年举手发言了:“杨师傅,请你说说,这么快都有什么秘密?”

“也没有什么秘密,主要手脚快,事先做好一切准备,乘鸡血还未沥干时便向开水里一蘸,把鸡胸上的毛一抹,剜下两块鸡脯便下锅,其它什么也不管。这……这主要是供表演用的,也可以为厨师增加点名气。”

杨中宝为我们讲了两个多钟头,又到厨房里去实地操作表演;老人的兴致又高,不肯休息,回家后便犯老病,睡了十多天。

我本来想打报告,把杨中宝请回采当技术指导,补足他的原工资,外加讲课津贴。现在再也不敢惊动他了,让老人安度晚年。青年人的学习热情很高,不肯罢休,说是刚刚听出点味道来,怎么能停下呢!这话很对,我过去没有重视人材,更没有想到培养的问题,现在悔之未晚,得加倍努力!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主意:出招贤榜!谁熟悉哪个烧莱的名手,都可以推荐,不管是在职的还是退休的,讲一课都是八块钱,年老体弱的人,可以叫出租汽车去接。

这一下可坏了,一张招贤榜又把个朱自冶引到了我的身边!十 吃客传经不知道是谁首先想起了朱自冶,一经宣扬以后人人都很同意。这使我十分吃惊,原来好吃也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是的,请朱自冶来讲课的理由是很充分的。他从一九三八年开始便到苏州来吃馆子——这还没有把他在上海的“吃龄”计算在内,不间断地吃到了大跃进之前。三年困难之间虽然一度中断,但他从未停止。在理论上的探讨,据外间流传,就是在那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他写成了一本食谱。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什么都肯交待,唯有这份手稿却用塑料纸包好埋在假山的下面。此种行为的本身就。可以跻身于科学家、理论家、文学家的行列,且不说他到底写了点什么东西。包坤年说得好:“只要他讲讲一生都吃了哪些名莱,就可以使我们大开眼界!”我同意了。我再也不能把个人的好恶带到工作里。何况我不见朱自冶已经整整十年,十年寒窗还能中状元,你怎么能把个朱自冶看死呢?可是我没有亲自登门求教,是包坤年叫了一部出租汽车去的。朱自冶六十八岁,符合我所说的坐车条件。包坤年说他想借此机会去向朱自冶和孔碧霞检讨,过去的事情是一时昏了头。我想也对,这个检讨由他去做比较适宜,谁欠的账谁还,我也不能包揽。

朱自冶讲课的那一天,也是我主持会议。他的吃经我已经听过一些了,特别是关于南瓜盅,我的印象是很深的,我要听听这些年他到底有了哪些发展。

朱自冶并不是很会讲话的人,尤其是到了台上,他总是急急巴巴,抖抖合合的。讲起吃来可大不相同了!滔滔不绝,而且方法新颖。他一登台便向听众提出一个问题:“同志们,谁能回答,做菜哪一点最难?”

会场活跃,人们开始猜谜了:“选料。”

“刀功。”

“火候。”

朱自冶一一摇头:“不对,都不对,是一个最最简单而又最最复杂的问题——放盐。”

人们兴致勃勃了,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吃家竟然讲起了连一个小女孩都会做的事体。老太太烧菜的时候,常常在井边上,一面淘米一面喊她的孙女儿:“阿毛,替我向锅子里放点盐。”世界上最复杂和最简单的事情都有最大的学问,何况我们的几个老厨师都在频频点头,觉得是说在点子上面。

朱自冶进一步发挥了:“东酸西辣,南甜北咸,人家只知道苏州菜都是甜的,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苏州菜除掉甜菜之外,最讲究的便是放盐。盐能吊百味,如果在(鱼巴)肺汤中忘记了放盐,那就是淡而无味,即什么味道也没有。盐一放,来了,鱼巴肺鲜、火腿香、莼菜滑、笋片脆。盐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从来也没有人在咸淡适中的菜里吃出盐味,除非你是把盐多放了,这时候只有一种味:咸。完了,什么刀功、选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费!”

。 我听了大为惊讶,这朱自冶确实有点道理!朱自冶的道理还在向前发展:“这放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要因人、因时而变。一桌酒席摆开,开头的几只菜要偏咸,淡了就要失败。为啥,因为人们刚刚开始吃,嘴巴淡,体内需要盐。以后的一只只菜上来,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这桌酒席有四十个菜的话,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就不能放盐,大家一喝,照样喊鲜。

因为那么多的酒和菜都已吃了下去夕身体内的盐份已经达到了饱和点,这时候最需的是水,水里还放了味精,当然鲜!”

朱自冶不仅是从科学上和理论上加以阐述,还旁插了许多有趣的情节。说那最后的一只汤简直不能放盐,是一个有名的厨师在失手中发现的。,那一顿饭从晚上六点吃到十二点,厨师做汤的时候打瞌(目充),忘了放盐,等他发觉以后拿了盐奔进店堂时,人们已经把汤喝光,一致称赞:在所有的菜中汤是第一!整整的两个小时,朱自冶没有停歇,使人感到他的学识渊博,象冰山刚刚露了点头。他在掌声中走下台来,挺胸凸肚,红光满面,满头的白发泛着银光,更增加某种庄重的气息。包坤年从人群中挤上去,紧紧地拉住了朱自冶的手:“朱老,你讲得太好了,我都作了记录,只是记录得不全面,我想带只录音机到府上去拜访,请你再讲一遍。”

“这个嘛……可以,不过最好请你在下午三点以后,我吃了饭得睡一会。”

“当然当然,你以后的报告我一定当场录下来,不再麻烦你。

我想根据录音再加整理。”

“不必了吧,我是随便讲讲的。”

“哪里,你的讲话太珍贵了,不留下来太可惜!”

“好吧,整理好给我看看。”

“一定,一定要请你过目的。”

朱自冶到底在野鸡大学里混过,老来颇有点教授风度;包坤年一贯重视收集材料,热情也是可掬的,我也向朱自冶发出邀请,请他下个星期继续讲下去。

朱自冶连续为我们讲了三课,包坤年借来一只四喇叭,把朱自冶的讲话全部录下,可惜的是讲到第二课大家便有点着急,讲了半天的盐,这盐怎么还没有放下去呢!厨师们不象我那么外行,放盐的重要性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更想知道朱启冶在放盐上有哪些绝技。朱自冶不象杨中宝,他只肯在台上讲,不肯到厨房里去表演。讲到第三课的时候便开始说故事了,说是哪一年和哪几个人去游石湖,吃了一顿船菜如何精美:哪一年重阳节吃螃蟹,光是那剔螃蟹的工具便有六十四件,全是银子做的。而且讲采讲去只有一个观点,现在的菜和过去不能比,他以前说皇帝不懂吃,现在又说清朝是如何的。我当然不能说他是宣扬今不如昔,却也产生了一点怀疑,饭菜不比文物,文物是越古的越值钱。

如果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幅原始社会的壁画,哪,了不起!可那山洞里的烤野牛是否也算是最好吃的?厨师们打哈欠了,有的干脆回家去睡觉,说是不听他吹牛。讲到第四课味道就不正了,把什么大姑娘唱小曲儿,卖白兰花,叫堂会等等都夹在菜里面。

我决定叫暂停,可那包坤年有意见,说是这样珍贵的材料如果不及时抢救,那是要对历史负责的!我听到对历史负责就发怵,心里就没有个底。很难说啊,万一那朱自冶还有许多货真价实的东西没有讲出来,或,者说他已经讲出来的东西我们并不理解,那倒真是要负责的!好在这一类的难题现在已经难不倒我了,我也学会了一套,即遇事拿不准时,千万不能说死,这里打一个坝,那里要留一个口,让他走着我瞧着,到时候再说话,总归是我对。

“这样吧,朱自冶的报告必须暂停,因为人们已经听不下去。

抢救材料的事情当然不能停,反正你已经开始了,那就由你负责到底,我可以提供一定的条件。” 。

包坤年雀跃了:“买个四喇叭!”

“四喇叭不能买,那是属于集团购买力,要上面批。录音磁带你可以买,宣传费用中可以报销,也不要全买TDK,买点儿国产的。”

包坤年十分满意:“高‘经理,谢谢你的信任,我一定把这个任务好好地完成。”

讲课就这样结束了,朱自冶前后讲了三课,三八二十四,外加出租汽车费。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另外的一个口子还开着哩,那录音磁带不停地向外流。

包坤年每隔一个星期便要报销两盒磁带,而且全是TDK,我在批发票的时候便问他:“你的任务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包坤年神气活现:“啊呀经理,现在的事情闹大了,到处都来请朱自冶做报告,而且都是找我联系,不会有结束的时候。我们也不想结束,决定成立一个烹饪学学会,对外联络可以有个正式的名义。朱自冶当会长,我当副会长,你也是发起人之一。考虑到你的工作忙,所以请你当理事长,挂挂名的。”

“啊!”我的脑袋嗡了一下,立刻产生了一种条件反射,那包坤年又成立战斗队!“不不,我不能参加,我对烹饪学是一窍不通。”

“不需要你通,表示赞助而已。”

“不不,我赞助不起,我们没有那么多的宣传费,当年请张幻尔吃顿饭,也不过花了一盘磁带的钱。”

包坤年笑了:“经理呀,你也真是……赞助不等于要钱,钱,我们有办法,可以印讲义。你看地摊上卖的《缝纫大全》,一本一块多,成本才几毛钱?穿的有人要,吃的还愁没有生意!何况我们可以乘做报告的时候往下发,用不着私人掏腰包,人家也有宣传费。”

我看着包坤年直翻眼,佩服。他实在比我还会做生意,我只想到掏私人的腰包,没想到要挖公家的宣传费。可以预料,那比掏私人的腰包更容易。我无权反对他们这样做,只好提一点忠告式的意见:“讲义也不能瞎编呀,不能把那些大姑娘唱小曲儿等等的东西也编进去。”

“不不,讲义是我执笔的,它和小说不同,全谈学术,牵不到男女关系。”

我笑笑,在发票上签了个名:“拿去吧,下次请买国产的。”

包坤年拎起发票抖了抖:“放心吧,下次用不着你批了,我们还要买四喇叭,买计算机!”

说实在,我没有把包坤年的话全当真的,他们想得起劲罢了,成立个学会谈何容易!就凭包坤年这点儿烧菜的本领,再加上朱自冶讲放盐,又有多少学术可以研究呢,弄不成的。包坤年欢喜赶时髦,赶那么一阵子就要回头。

我想得太简单了,过分低估了包坤年的活动能力。不错,包坤年在烧莱方面的本领还没有学到家,可是他在估量形势,运用关系方面却很老练。饭店是个公共场所,什么人都有;有名的饭店当然会有有名的人物前来光顾,只要主动热情,多加照顾,帮着订菜订座,那关系便可以搭上去。老的搭不上便搭小的,通过小的也可以牵动老的,包坤年便可由此而登堂入室,看准时机,帮助人家操办家庭宴会。儿女婚事,老友相聚,用得着酒席的地方很多,花几个钱也不在乎,唯一困难的是缺少技术与劳力。包坤年精力充沛,技术虽然不太好,但他能请动技术很好的老师傅。老师傅会烧,朱自冶会吹,包坤年能跑腿,酒席价廉物美,包你满意。乘人家吃得高兴时夕他们便宜传烹饪学学会的宗旨,请求赞助。如果他们是成立营养学学会的话,赞助的人可能不多,营养学虽然可以防病健身,延年益寿,但是很难懂,而且也不如烹饪学实惠,烹饪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硬是有一桌丰美的筵席放在你的面前重“学会”二字也很有吸引力,反动学术权威早已打倒了,现在人人都知道,任何学术总比不学无术好,赞助学术不会犯错误,即使错了,学术问题也是可以讨论的夕讨论得越多越有名气重朱自冶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一个老专家,在十年浩劫中写了一本书,某某经理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用小汽车接他去做报告,出两百块工资请他当顾问,他不去……包坤年在外面活动的风声,朱自冶那越来越大的名声,呼呼地吹,到我的耳朵里。“让他走着我瞧着,到时候再发表意见。”现在时候已经到了,我也无话可说了。我不能说朱自冶讲课是吹牛,大家别去听,听一次讲放盐还是可以的。我也不能揭朱自冶的老底,说他一贯好吃,死不改悔……正中,一个人要做出点学问来,必须终身不渝,坚持到底!对于包坤年我也不好说什么,我不能说他是开地下饭店,他再也不找我在发票上签字。唉,一切实用主义的工作方法都是自搬石头自砸脚,有的随搬随砸,有的从搬到砸要隔几十年!十一 口福不浅过了不久,我的老朋友阿二到店里来找我。我们两个人虽然不再住在一条巷子里,可是两家人家却经常采往。当我搬进新大楼的时候。他们一家都来道喜。连阿二的爸爸也由孙子们搀扶,着爬上楼。他对我的妈妈说:“恭喜你呀老嫂子,你活了一生一世,从今以后再也不必担心房东会把你赶出去!”我的妈妈老迈了夕回不出话来,只是擦眼泪。阿二更是经常到我家来,说说老话,坐一坐。有时候觉得老话也重复得太多了,便抽烟喝茶,无言相对,好象也是一种享受。他直接到店里来找我,这还是第一次。

阿二见了我便把手一举:“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事情求求你。”

“什么事?”

“我家大男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星期天。我想到你们店里订两桌酒席,可你们要排到三个星期之后!经理呀,能不能帮帮忙呢?”

我为难了:“哎呀,你何必来凑这种热闹,人家在饭店里摆酒是图排场,收人情,省事情。你也准备收人情吗,我应当送几十块呢?”

“去,我也不准备大请客。你家、我家、亲家,还有几个小朋友,总共不到二十人。”

“那好,两桌酒席你家摆不下吗,不能摆在天井里吗?你到店堂里去看看,闹哄哄的,想说几句高兴的话谁也听不见;到时候服务员要下班,拿着扫帚站在旁边,你能吃得安逸?”

“啧啧,哪有卖瓜的说瓜苦的。”

“瓜倒不苦,不是吹的,现在的几只菜都不推扳,表扬信收到了一大堆,可我总觉不如家宴随便。还有一个问题不好解决,我们有店规,凡属本店的工作人员,一律不得在本店与熟人同席,以免吃客们产生误会。你叫我怎么办,站在边上看!”

“嗬,那不能。这一次我要好好地请你喝两杯,当年如果不是你动员我参加失业登记,今天的情况也许就是两样的。”

“行,自家办。我可以帮助你请个好厨师,呱呱叫的手艺。”

阿二笑了:“那倒不必,我们家人手多,个个能动手。鸟枪换炮啦,伙计,人人都有一两样拿手莱哩!”

“更好,一人烧一只,我烧最后的一只汤。”

阿二拱拱手:“免了,你的汤我已经领教过了。星期天晚上早点来,等你。”

我的心里喜滋滋的,真的等着这桌酒席。我给他家惹过麻烦,害得阿二的爸爸摆葱姜摊头;也就是在那个天井里,阿二叫我去拉过南瓜,如今在那里摆上两桌酒啊!不吃也美!正当我美的时候,包坤年蹦跳着进来了,看样子他也很美,我美他也美,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美。

包坤年高高地叫了一声:“经理,给!”把一张印着金字的大红请柬塞到了我手里乙我把请帖翻过来一看:“为庆祝烹饪学学会成立,特订于二十八日中午(星期日)假座XX巷五十四号举行便宴招待各界人士,务请大驾光临。”好,又是一顿酒席来了宴我对这桌酒席的反应很快,不假思索地便说了出来:“抱歉,我星期天有个约会,要到人家吃喜酒去。”说着便把请帖向桌上一丢。

包坤年搔搔头皮:“你那是什么时候?”

“晚上六点。”我又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好极了,不冲突,我们是中午十二点。”

我再把请帖拿起来看看,果然不错,中午二字明明白白地印在那里。我只好摆观点了:“不行,我没有参加你们的学会,也算不了是哪一界的人士,去是不合适的。”

“经理呀,正是因为你不肯当理事长,才使得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空出一个理事长的位子来,解决了大问题!要不然的话,我们早就吵散啦,学会到今天也不能成立!”

“噢!”原来如此,参加是一种赞助,不参加还是更大的赞助!事物的因果关系实在微妙之极!“去吧经理,某某某都去了,你不去是不象话的。又不是开大会,也不要你发育,纯粹是吃,一顿美餐,不去很可惜。”

“我不大欢喜吃。”

“那就少吃点,见识见识,对你采说也是一种业务学习。老实告诉你吧,这一桌酒席是百年难遇。朱自冶指挥,孔碧霞动手,我们几个人已经忙了四天。所有的理事都想参加,挤不进来大有意见。没有办法,孔碧霞有规矩,最多不得超过八人,再三商量才同意改用圆台面,连你十个。”

包坤年的话使我动摇了。当年杨中宝到孔碧霞家去吃饭,只听说吃得好上天,却一直不知道究竟吃了些什么东西。如今有了机会,不去见识一下是会终身遗憾的。何况我参加不参加都是赞助,如果再空出一个位子来,还不知道会引出什么后果哩!“好吧,我去。”

“一言为定,不来接你了,五十四号你是熟悉的。”

“太熟悉了,我闭上眼睛也能摸到。”

五十四号我是很熟悉,读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常常看见有许多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停在门口,偶尔还有一辆福特牌的小轿车驶过来,把巷子里的行人挤得纷纷贴上墙头。

那两扇黑漆的大门终日紧闭着,门上有一条缝,一个眼。缝里投信件,眼里装有玻璃,据说这是一种窥视镜,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叫花子是敲不开门的。那时候沿门求乞的人很多,差不多的人家都装有这种东西。我从来不知道那门里是什么样子,只是看见那高高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墙虎,每到秋天便飘送出桂花的香气。如今的桂子又飘香了,我从一个孩子变成了“各界人士”,又到了五十四号的门前。

那两扇黑漆斑驳的大门敞开着,有一位年轻而漂亮的妇女站在门里面。她的穿着很入时,高跟皮鞋,直筒裤,银灰色的衬衫镶着两排洁白的蝴蝶边,衬衫也是束腰的。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我以为是收入场券的,连忙把请柬掏出来给她看。她掩嘴,深深一鞠躬,左手向前一伸:“请进。”跟着便高声地叫喊:“妈妈,高经理来啦!”

噢……对了,她就是孔碧霞的女儿,是那个政客兼教授留下来的。姑娘也应该有这么大了,连我的女儿都有了孩子。我再回过头来看看她,活象孔碧霞,孔碧霞年轻的时候,也该是一代风流!孔碧霞从那条铺着石子的花径上走过来了。我抬头一看,简直不认识了,她好象已经把原来的脸型留给了女儿,自己变成了一个半老的贵妇。现在不会有人喊她干瘪老阿飞了,她也发了胖,胖得丰满圆润,比站在居委会门前请罪时年轻得多。她的头发向上反梳着夕在后脑上高高隆起。这种高,正好抵销了因发胖而造成的横向发展,所以不会造成人们视觉上的错误,好象发了胖的女人都比以前矮了一点。她的衣着并不花哨,时间已经使她懂得了打扮的真谛,年轻而漂亮的人不管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淡装浓抹都相宜。年老的人如果要打扮的话,主要是用衣着来表示某种风度和气质而已。所以孔碧霞的衣着很素净,一件普通的蓝色西装外套,做工考究,质地高贵,和她的年龄、体型都很相配。

孔碧霞对我很热情,象她这样精细的人,很难忘记细小的事情。

“高经理呀,就怕你不来呐。唷,也老了,当阿爹了吧?”

“没有,刚当上外公。”

“好,都是一样的。快请进,就等你开席。”

我跟着孔碧霞往前走,一个幽雅而紧凑的庭院展现在面前。

树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个半亩方塘的三边,一顶石桥穿过方塘,通向三间面水轩。在当年,这里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书房,明亮宽敞,临水是一排落地的长窗。所有的长窗都大开着。

可以看得清楚,大圆桌放在东首,各界人士暂时都坐在西头。

包坤年从石板桥上走过来了,把我向各界人士一一引见。

其中有两位是朱自冶的老吃友,我当年替他们买过小吃的。有一位是我的老领导,我年轻时便听过他的报告。其余的三位我都不熟悉,一个沉默寡言,两个谈笑风生,谈吐间流露出一股市侩气。

朱自冶穿着一套旧西装,规规矩矩地系着一条旧领带,领带塞在西装马甲里。这套衣裳不知道是从哪个箱子的角落里翻出来的,散发着浓重的樟脑味,可是朱自冶穿着并不显得滑稽,反而使我肃然而有敬意。好熟悉,这种装束是在哪里见过的?对了,我在读高中的时候,老师们的衣着基本上分为两大派。一派是长袍蓝衫,一派是西装革履。国文教员总是穿长袍?物理教师都是穿西装的。烹饪学属于科技,穿长袍蓝衫显得太陈旧,穿制服又没有特点,穿崭新的西装又显得没有根基,西装而是旧的,妙极!好象是一个潦倒多年的老科学家刚被重视,刚被发现!这一身打扮肯定是出于孔碧霞的大手笔,朱自冶穿衣裳一贯是很拆烂污的。

朱自冶多年不穿西装了,行动很不自然,碰碰撞撞地越过几张椅子,把一本烹饪学讲义塞到了我的手里。我拿着讲义在我的老领导的面前坐下,也觉得十分拘谨。解放初期当我还在工作队的时候,曾经和这位领导同志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不苟言笑,要求严格,对知识分子有点不以为然的人。我们那一伙“小资产”在他的面前都装得十分规矩而谨慎。今天在此种场合中相遇,还使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最主要的是找不出话来说,只好把手中的讲义慢慢地翻阅。

“小高。”

老领导叫了我一声小高以后,也发现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立刻改了口;“老高呀;你要好好地看看这本书,多向人家学习学习。”

“是,我一定好好地拜读。”

“现在不能靠外行领导内行了,要好好地钻进去。”

“是的,我在这方面过去犯过错误。”

“知道错误就好,现在还来得及。”

我点点头,继续把讲义翻下去,发现这本由朱自冶口述,包坤年整理的大作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是从几种常见的食谱中抄录而来的,而且错漏很多,不知道是抄错的还是印错的。我抬起头来看看朱自冶,想向他提出一点问题,可那朱自冶却避开我的目光,双手向前划着,好象赶鸭子似的请大家入席。

人们鱼贯而出,互相谦让,彬彬有礼,共推我的老领导走在前面。

人们来到东首,突然眼花缭乱,都被那摆好的席面惊呆了。

洁白的抽纱台布上,放着一整套玲珑瓷的餐具,那玲珑瓷玲珑剔透,蓝边淡青中暗藏着半透明的花纹好象是镂空的,又象会漏水,放射着晶莹的光辉。桌子上没有花,十二只冷盆就是十二朵鲜花,红黄蓝白,五彩缤纷。风尾虾、南腿片,毛豆青菽、白斩鸡,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颜色的熏青鱼,五香牛肉,虾子鲞鱼等等颜色不太鲜艳,便用各色蔬果镶在周围,有鲜红的山楂,有碧绿的青梅。那虾子鲞鱼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这种名贵的苏州特产已经多年不见,摆出来是很稀罕的。那孔碧霞也独具匠心,在虾子鲞鱼的周围配上了雪白的嫩藕片,一方面为了好看,一方面也因为虾子鲞鱼太咸,吃了藕片可以冲淡些。

十二朵鲜花围着一朵大月季,这月季是用勾针编结而成的,很可能是孔碧霞女儿的手艺,等会儿各种热莱便放在花里面。

一张大圆桌就象一朵巨大的花,象荷花,象睡莲,也象一盘向日葵。

人们从惊呆中醒过来了,发出惊讶的叹息:“啊……”

“啧啧。”

还没有入席我就受到批评了:“老高,你看看,这才是学问呐!看你们那个饭店,乱糟糟的。”

我没有吭气,四面打量,见窗外树影婆娑,水光耀廊,一阵阵桂花的香气,庭院中有麻雀吱吱唧唧。想当年那位政客兼教授身坐书房……朱自冶又把两手向前划着,邀请大家入席。同时把领带拉拉松,作即席讲说:“诸位,今天请大家听我指挥,喝什么酒,吃什么菜,都是有学问的。请大家不要狼吞虎咽,特别是开始时不能多吃,每样尝一点;好戏还在后面,万望大家多留点儿肚皮……”。

人们哈哈地笑起来了,心情是很愉快的。

“……吃,人人都会,可也有人食而不知其味,知味和知人都是很困难的,要靠多年的经验。等会儿我可以一一介绍,敬请批评指教。开席,拿酒杯。”

包坤年立即打开酒橱,拿出一套高脚玻璃杯,两瓶通化的葡萄酒。这一套朱自冶不说我也懂了,开始的时候不能喝白酒,以免舌辣口麻品不出味。可我就想喝白酒,我学会喝酒是在困难的时刻,没有六十四度不够味。

包坤年替大家斟满了酒,玻璃杯立刻变成了红宝石,殷红的颜色透出诱人的光辉。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制作夜光杯的白玉之精也可能就是玻璃。

包坤年是副会长,斟完了酒总要讲几句的,为了要突出朱自冶,多讲了也不适宜,便举起筷子来带头,“同志们请吧,请随意……”

朱自冶也不想为别人留点面子,煞有其事地制止:“不不,丰盛的酒席不作兴一开始便扫冷盆,冷盆是小吃,是在两道菜的间隔之中随意吃点,免得停筷停杯。”说着便把头向窗外一伸,高喊:“上菜啦!”

随着这一声叫喊夕大家的眼睛都看住池塘的南面,自古君子远庖厨也,厨房和书房隔着一池碧水。

电影开幕了:孔碧霞的女儿,那个十分标致的姑娘手捧托盘,隐约出现在竹木之间,几隐几现便到了石板桥的桥头。她步态轻盈,婀娜多姿,桥上的人夕水中的影,手中的盘,盘中的菜,一阵轻风似的向吃客们飘来,象现代仙女从月宫饭店中翩跹而来重该死的朱自冶竟然导演出这么个美妙的镜头,即使那托盘中是装的一盆窝窝头,你也会以为那窝窝头是来自仿膳,慈禧太后吃过的!托盘里当然不是窝窝头,盖钵揭开以后,使人十分惊奇,竟然是十只通红的番茄装在雪白的瓷盘里。我也楞住了,按照苏州菜的程式,开头应该是热炒。什么炒鸡丁,炒鱼片,炒虾仁等等的,从来没见过用西红柿开头篁这西红柿是算菜还是算水果呢?朱自冶故作镇静,把一只只的西红柿分进各人的碟子里,然后象变戏法似的叫一声“开!”立即揭去西红柿的上盖:清炒虾仁都装在番茄里!人们兴趣盎然,纷纷揭盖。

朱自冶介绍了:“一般的炒虾仁大家常吃,没啥稀奇。几十年来这炒虾仁除掉在选料与火候上下功夫以外,就再也没有其它的发展。近年来也有用番茄酱炒虾仁的,但那味道太浓,有西菜味。如今把虾仁装在番茄里面,不仅是好看,请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只碗,不要连碗都吃下去。”

我只得佩服了,若干年来我也曾盼望着多给人们炒几盘虾仁,却没有想到把虾仁装在番茄里。秋天的番茄很值钱,丢掉多可惜,我真想连碗都吃下去。

唔,经朱自冶这么一说,倒是觉得这虾仁有点特别,于鲜美之中略带番茄的清香和酸味。丁大头说得不错,人的味觉都是差不多的,不象朱自冶所说有人会食而不知其味。差别在于有人吃得出却说不出夕只能笼而统之地说:“啊,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吃!”朱自冶的伟大就在于他能说得出来,虽然歪七歪八地有点近于吹牛夕可吹牛也是说得出来的表现。在极力的享受和娱乐之中,不吹牛还很难使那近乎呆滞的神经奋起!仙女在石板桥上来回地走着,各种热炒纷纷摆上台面。我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知道三只炒菜之后必有一道甜食,甜食已经进了三道:剔心莲子羹,桂花小圆子,藕粉鸡头米。

朱自冶还在那里介绍,这种介绍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他开头的一笔写得太精采了,往后的情节却是一般的,什么芙蓉鸡片,雪花鸡球,菊花鱼等,我们店里的菜单上都有的。

人们的赞叹和颂扬也没有停歇:“朱老,你的这些学问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很难说,这门学问一不能靠师承,二不能靠书本,全凭多年的积累。”

“朱老,你过了一世的快活日子,我们是望尘莫及。”

“哪里,彼此彼此,文化大革命和困难年也是不好过的。”

“算啦,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吃吃!”

“是呀,将来到了共产主义,我们大家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菜!”

我听了肚里直泛泡,人人天天吃这样的菜,谁干活呢,机器人?也许可以,可是现在万万不能天天吃,那第五十八代的机器人还没有研制出来哩!“老高。”

“奥。”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象朱老这样的人材你以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知道,我很早便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请他去指导指导;把你们的饭店搞搞好。”

‘请……请过,我们请他讲过课。”

“那是临时的,没有个正式的名义。”

人们突然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凝神了。在今天的这顿美餐里,似乎要谈什么交易?!“名义……这名义就很难说了。”

“也是一种专家嘛!”

“叫什么专家呢?”我等待着人们的回答。科学家、文学家、表演艺术家,你哪一家都靠不上去!“吃的……”说不下去了,“吃的专家”是骂人的。

“会……”会吃专家也不通,谁不会吃?包坤年把筷子一举:“外国人有个名字,叫‘美食家’!”

“好!”

“对!”

“美食家,美食家!”

“来来,为我们的美食家干一杯!”

朱自冶踌躇满志了,忍不住把那旧西装敞开,举杯离座,绕台一周,特别用力地和我碰了碰杯,差点儿把那薄薄的玻璃杯都碰碎。是呀,他那吃的生涯如今才达到了顶点,辛辛苦苦地吃了一世,竟然无人重视,尚且有人反对。真正的价值还是外国人发现的!我只恨自己的孤陋寡闻,一下子就败在包坤年的手里。我只知道引进“快餐”,却没有防备那“美食家”也是可以引进的。

好吃鬼,馋痨坯等等都已经过时了,美食家重多好听的名词,它和我们的快餐一样,也可以大做一笔生意。如果成立世界美食家协会的话,朱自冶可当副主席;主席可能是法国人,副主席肯定是中国的!人们在欢乐声中拨动了第十只炒菜,这时候孔碧霞走了进采,询问大家对炒菜的意见。人们纷纷道谢,邀请孔碧霞同饮一杯。我站起身来为孔碧霞斟满酒,举起杯:“谢谢朱师母,你的菜确实精美,谢谢你,也谢孩子,她为我们奔走了半天。”我对孔碧霞也没有多少好感,但是我得承认,她的确是做菜的能手,二级厨师的手艺,应该由她来当烹饪学学会的主席或者是副主席。世界上的事情会做的往往不如会吹的,会烧的也不如会吃的!孔碧霞很高兴:“哪里,能得到经理的称赞很不容易。”她举起杯来划了个大圈子:“怠慢大家了,几只炒菜连我也不满意,现在没有冬笋,只好用罐头。”

“啊,没说的。”

“来来,为美食家的夫人干一杯!”

一杯干了以后,包坤年开始收酒杯了,别以为宴会已经结束,早着呢,现在是转场,更换道具的。

朱自冶又拿出一套宜兴的紫砂杯,杯形如桃,把手如枝叶,颇有民族风味。酒也换了,小坛装的绍兴加饭,陈年花雕。下半场的情绪可能更加高涨,所以那酒的度数也得略有升高。黄酒性情温和,也不会叫人口麻舌辣。我向那酒橱乜了一眼,看见还有两瓶五粮液放在那里,可能是在喝汤之前用的。我暗自思忖,这桌饭不知是谁出钱,是朱自冶的银行存款呢,还是人家的宣传费?孔碧霞告辞以后,下半场的大幕拉开,热菜、大菜、点心滚滚而来:松鼠桂鱼,蜜汁火腿,“天下第一菜”,翡翠包子,水晶烧卖……一只“三套鸭”把剧情推到了顶点夏所谓三套鸭便是把一只鸽子塞在鸡肚里,再把鸡塞到鸭肚里,烧好之后看上去是一只整鸭,一只硕大的整鸭趴在船盆里。

船盆的四周放着一圈鹌鹑蛋,好象那蛋就是鸽子生出来的。

人们叹为观止了。

“老高。”

“奥。”

“你看看,这算不算登峰造极?”

“算。”

“就凭这一手,让朱老到你们的店里去当个技术指导还不行,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

我明白了,这恐怕是今天的中心议题,连忙采取推挡术:“不敢当,我们的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你们的庙也不小呀,就看庙主的眼力……”

幸亏那只三套鸭帮了忙,当它被拆开以后人们便顾不上说话了,因为嘴巴的两种功能是不便于同时使用的。

我看了看表,这顿饭已经吃了将近三个钟头,后面还要喝五粮液(我很想喝),还会有一只精采的大汤作总结,还会有生梨或者是菠萝蜜。可我不敢终席了,因为终席之后便是茶话,那圈套便会绕到我的脖子上面。

“实在对不起,我下面还有一个约会,不能奉陪到底。谢谢朱先生,谢谢诸位,谢谢……”我不停地说谢谢,不停地向后退,退了五步便转身,径奔石板桥而去。过得桥来回头看,见那长窗里的人都呆在那里。

我觉得今天的举止很不礼貌,也不光采,好象是逃出来的。

如果不向女主人打个招呼,那孔碧霞会伤心,她是很要场面的。

孔碧霞和她的女儿还在忙着,听说我要走,有点儿扫兴:“啊呀,大概是我做的菜不好吧,不合你的口胃!”

“哪里,你的菜做得确实不错,什么时候请你到我们的店里去讲讲,交流交流。”

孔碧霞笑了,“有什么好交流的,这些莱你们都会做,问题你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细模细样地做,还得准备个十几天……哎,你不能再坐会儿吗,还有一只大汤咧。”

“知道……”我突然想起件事情来了:“朱师母,今天的甜菜里面怎么没有南瓜盅?困难年朱先生和我一起去拉南瓜的时候,说是要创造出一只南瓜盅,有田园风味!”

孔碧霞咯咯地笑了:“你听他瞎吹,他这人是宜兴的夜壶,独出一张嘴!”

十二巧克力出了五十四号向西走,到阿二家去。天啊,那里还有一桌酒席等着我哩!我什么也不想吃了,三套鸭不好消化,那一番谈话也值得回味。可我想和阿二、和他的爸爸干几杯,当然是白酒,六十四度,喝下一口之后象一条热线似的直通到肚里,哈地一声长叹,人间无数的欢乐与辛酸都包含在内。

秋天对每个城市来说,都是金色的。苏州也不例外,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庭院中不时地送出桂花的香气。小巷子的上空难得有这么蓝湛,难得有白云成堆。星期天来往的人也不多,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忙家务,家务之中吃为先,临巷的窗子里冒出水蒸气,还听到菜下油锅时嵫啦一声炸溜。

从五十四号到阿二家,必须经过我原来住过的地方,这地方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变。石库门,白粉墙,一排五间平房向里缩进一段,朱自冶住过的小洋楼就在里面。我仿佛看见阿二的黄包车就停在门前,朱自冶穿着长袍从门里出来,高踞在黄包车上,脚下铃铛一响,赶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四十年来他是一个吃的化身,象妖魔似的缠着我,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还在无意之中决定了我的职业。我厌恶他,反对他,想离他远点。可是反也反不掉,挥也挥不走, 到头来还要当我的指导,每月给个百二八十的。百二八十是多少?加起来除以二,正好是一百元人民币重如果杨中宝能来当指导,我情愿在一百之外再加二十,奖金还不计算在内。可这朱自冶算什么,食客提一级最多是个清客而已,他可以指导人们去消遣,去奢糜,却和我们的工作没有多大的关系。美食家,让你去钻门子吧,只要我还站在庙门口,你就休想进得去!一直走到阿二家,我心中的怨气才稍稍平息。这里是个欢乐的世界,没有应酬,没有虚伪,也谈不上奢糜。天井里坐满了人,在那里嗑瓜子,吃喜糖。我的一家都来了,包括我那个刚满周岁的小外孙在内。这孩子长得又白又胖,会吃会笑,还会做眯眼,捏捏小拳头和人表示再会。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一个娃娃可以有六个大人在他的身上花费物力和精力。满天井的人都以娃娃为中心,给他吃,逗他笑,从这个人的手里传到那个人的手里。

有人把硬糖塞到我那小外孙的嘴里,他立刻吐了出来。

“怎么,他不吃糖吗?”

“他呀,要吃好的!”

“试试,给他巧克力。”

有人拿了一条巧克力来,剥去半段金纸,塞到孩子的手里。

果然,这孩子拿了就往嘴里送,吃得嵫嗌咂咂地流口水。

人们哄笑起采了:“啊呀,这孩子真聪明,懂得吃好的!”

我的头脑突然发炸,得了吧,长大了又是一个美食家!我一生一世管不了个朱自冶,还管不了你这个小东西里伸手抢过巧克力,把一粒硬糖硬塞到小嘴里。

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了……满座愕然,以为我这个老家伙的神经出了问题。

一九八二年八-九月附言:本文是小说,纯属虚构,不得已而借用苏州风物,此亦文学之惯技,务请读者诸君不必一一查对。

——作者再拜。

(选自《收获》1983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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