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边走边记(17-20) -- 间谍

运动细胞

我大概天生就没有运动细胞，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看书。天气好的时候，老公常提议我们爬山去吧我们滑雪去吧我们游泳去吧？没问题，我每次都答应得很爽快，只要允许我拿本书在一旁坐著，老公运动多长时间我都奉陪。时间久了，养成个懒懒散散的样子。

小的时候被逼著做了很多事情，老爸总希望在我身上看到彪悍之气，大抵是自己没男孩儿，只有个女儿，所以蹩了劲地要人定胜天。我被逼著每天早起锻炼身体，还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报名去了武术班。老爸的口号铿锵有力：野蛮你的体魄！

可惜天生不是这方面的胚子，花拳秀腿大拨哄走过场也就罢了。大学时体育分科，我高举双手要求去武术科，因为咱有基础啊。体育老师看了两眼，就把我分去跳健美操了，连我的意见都没徵求。

大学里有个女友也有武术功底，被选了去代表学校做武术表演，一招一式确实耍得硬朗，她也颇以此为荣。有学兄一直仰慕她，经常到我们班套瓷。一次不知道怎么说起武术，两人似乎有了共同语言，说到高兴处，学兄说他练过气功，接著鼓起肚子让她打一拳试试。女友实诚，全不记得以武会友的奥林匹克精神，上去就是一掌，还颇为负责地使出多年功力，毫无保留。此学兄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带血：你来真的？

我在一旁眼睁睁见识大好姻缘就此断送，方明白，女生四体不勤不是错。老爸的野蛮体魄哲学，一瞬间，轰然倒塌。

老公与我恰恰相反，再忙也要抽出时间运动。他又没有一个求子心切的老爸在后头赶鸭子上架，全凭自觉，当是乐在其中才这么大瘾头。我身处事外，根本无法理解鱼之乐。

每个星期他都要踢两次球，游两次泳，几年如一日，大风大雪都不改行程。热情洋溢好像当年给五保户送温暖的红领巾。

最近又添了新玩意儿，要练柔道了。

老公爱好武术，常常在后院走两趟拳。有板有眼是太极拳。身在番邦，学不到中华武术，只好逮著什么练什么。

授课的是个老美，黑腰带三级，分解动作时还要说日语。老公学了两句觉得很不错，上日餐馆也跟寿司师傅胡勒，结果寿司师傅动员整个餐馆也没人明白他到底说的什么，看来老美师傅的舌头不是光纤做的，数据传送走样啊。

老公回家常拿我练手，多摔两次都没什么，我全当自己是橡皮做的，但受不了他每次一个动作都要嚷一句日文，都是中国人，哪能这么刺激人呢？老公连说对不起，上课都得这么练习，他习惯了。

不几日老爸就要访美，我心中暗喜，看来我的橡皮人生涯终於可以结束，让这两个运动狂人对练去吧，到时候就看老公没有胆量摔老泰山了。

好雪片片落哪里？

我生在北方，爱雪成癖。

故乡是个雪窝子，一到冬天必有几场及膝的大雪。雪花真有鹅毛一般大，脆生生地落下，好像定睛就能数出多少。还有一种雪，别种味道，家乡人常说，冒烟的大雪。那是指风起时，雪片狂飞乱舞，叫嚣重迭而上，远看仿佛又起烽烟。

冯延巳有词：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以梅比雪，风雪中尚有此闲情享受诗意，到底是南人，说的不见得是北方尖锐的风雪。

长大后来到山姆大叔家里，刚进门，去的是个四季如夏的地方。城市里种的是长长的椰子树，有树无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大太阳。人人都备有遮阳伞，即使自己不用，停泊的车玻璃上也铺一个。有朋友常常拿了几年前的照片跟我抱怨，看看看看，这两年我晒成啥样了？

有太阳倒没什么，但冬天无雪让我无法忍受，好像面对一个没有笑容的美人。於是几经周折，终於来到一个四季分明的地方，是啊，夏天让我们享受 阳光，冬天就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怎么能白白浪费造物主的机心。

本地远离回归线，冬天比较长，大概要延迟四个月之久，雪景可以覆盖小半年。一进冬天就要紧盯天气预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到时候就看吧，路上走的车辆，一个一个，都跟圣诞老人的脸似的，上下皆白，只驾驶室前露一小方玻璃。

下大雪我总是开心，常常扒在窗户上一动不动地看老半天，心中的故乡跑出来迎合。先生却高兴不起来。大清早就要麻利儿地爬起来，把自己打扮得跟宇航员似的下去铲雪。开著一个硕大的铲雪机，一趟一趟来回走，好像在切一块儿巨大的蛋糕。

实在受不了，他也会建议，我们搬到无雪或者少雪的地方住吧。比方南方，比方中部。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可以懒洋洋地晒太阳，就像单身汉那样。

对先生的建议我不是无动于衷，却碰巧想起碧言录里记载的一个公案：

举庞居士跟禅客看雪，居士说：好雪片片，不落别处。禅客问：落在何处？居士抬手就是一巴掌。禅客觉得冤枉，大叫居士不能随便打人啊！居士回答说：你怎么也配做禅客？眼见如盲，口说如哑！

居士并没有给出答案，却扬长而去，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倒酶人。

禅家常做有问无答，或者答非所问的公案，道理不许明言，答案不准凸显，不懂不要紧，一巴掌落下，讲究的就是醍醐灌顶。

隔了几百年，居士这巴掌也一样砸到我的头上：好雪片片，不落这里落哪里？人随脚行，不住这方住何方？

想来我是懒人，蜗居一处，不想做体力上的抗争，只好寻找精神上的借口。好雪片片，总是落在该落的地方，因为落下而成就因果。我们可尝不是一片雪花，影随身行，大雪也罢，烈日也罢，姑且如此吧。

年年圣诞

在编译程序的时候，如果想看看代码怎么执行，可以把自己的源代码挂到正在运行的应用程序上，借此关注它的一举一动。挂是个很小心的动作，碰到系统脾气不好的时候，怎么挂也挂不上，很莫明其妙。

我与圣诞就是这样。我挂不上这个节日，它运行它的，我运行我的，我们彼此游离。

大学时有个要好的女友，读书四年，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我常常在深夜溜到下床，钻进她被子里诉说心事，而她总扮演导师的角色，一本正经地敲我的头：别傻了你。她正巧生在圣诞，全世界信仰上帝的人好像都在为她做生日一样。她却为收不到两份礼物而苦恼，於是我偷偷暗示她的男朋友，做生日的时候别忘了客串圣诞老人。

大学毕业之后没多久，我离开了，仿佛断线的风筝，匆匆忙忙地消失，没留下多少痕迹。

一年的圣诞，我接到她的电话，一张嘴就是一串日文，开场白之后才知道她去了日本。我说你很棒啊，鸟语学了这才几天，都这么溜了。她爽朗地笑起来，什么啊，也就吓唬吓唬你，我的鸟语鸟听不懂。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在这一天送上两份礼物，她轻轻地说，我们拉倒了。

大学时代的恋情从来都走不了那么远，驶出学校这个小港湾，一点点风浪就足以让它黯然停航。就好像我。毕业前夕的那个圣诞，他去了北京，平安夜我在自习室待到很晚。反正也没什么事做，索性象个修行者一样，用最枯燥的书本来抵御最斑斓的节日。好朋友悄悄坐在我身边，用很小的声音问，为什么一个人？

那时我觉得难受极了，全世界最应该关心我的人不在身边，於是所有的秩序开始错乱，朋友的一句普通问候，险些让我掉下泪来。

朋友陪我回宿舍，我心情很灰，一路低著头。小路走到尽头时，我看到了他。他好像站在那里很久了，在来往的女生注目礼中，他有些尴尬，双手彼此交错，但一见到我脸上马上绽放欣喜的笑容，我什么都说不出，纵体入怀，眼泪却决堤一般地淌下，口齿不清地喃喃，你不应该让我等这么久。

可是我们之间总是充满等待，不是每一次都以喜剧收场，终於我无人可等，最后一场独自谢幕。

不要失恋，真的。我郑重地告诉她，语气中充满一个过来人才有的煞有介事。她大笑，别傻了，追我的多了去了。她总能把爱情当算术给加减乘除了，小数点后交割得清清楚楚。她在这上面仿佛天生秉异，从不给我做导师的机会。

转眼又是一年圣诞，我收到从欧洲寄来的明信片，两种字体，两人的祝福。上头歪七扭八的我认得，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人有这样创意，下面的中规中矩那几行不知道谁人手笔。翻电话号码本，找到当年同宿舍的女孩。

电话那头大叫，“你不知道？两人上欧洲度蜜月去了？”

“跟谁？澳大利亚袋鼠还是日本小胡子？”

“当然是澳大利亚袋鼠，她敢嫁日本小胡子？我跟她绝交！”

先生在一旁探头过来，你那个最要好的朋友？

还能是谁？我轻轻靠在他的身上，年年圣诞仿佛是坐标，见证我们的生活轨迹，心理成长。显然，我不再是个只知道等待的小丫头，她也不再是个在爱情草原中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我们都遭遇生命中的港湾，就此停靠。

十二月的圣诞，也许正因为寒冷，我们才要紧紧相偎。

新年快乐

每年的最后一天，全世界最忙乱的地方必是纽约的时代广场，各地的观光客挤在一起守岁，在没有任何娱乐节目的伴随下，从下午直站到午夜，大人小孩情绪高涨，即使滴水成冰也不减热情半点。

每一年我都在电视前面共襄盛举，零点钟声敲过，起身打哈欠，终於可以去睡。墙上的时钟毫无感情，开启新年之门的一分钟并不比平常特殊，即不长也不短，四平八稳，表情严肃，喜欢搞形势的大概只有我们。

有一年真动了念头要去纽约凑热闹，去看看时代广场上跟随新年钟声一起落下的大苹果。棉帽子都准备好了，那时比现在年轻，刚到纽约郊区住下，对这个传奇城市充满好奇。我们甚至设计了造型，希望架在升降机上的镜头也可以捕捉到手里的大糖葫芦。

我们成群结队，我们趾高气扬，我们制定了详细的行进路线，我们下定决心要在这个冬天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儿。

但我们终於没能如愿。新年之际要有恐怖袭击的流言一直徘徊在城市上空，这不是寒冷，不是穿两条棉裤就可以拒之门外那么简单。於是我们改变计划，在下午三点之前逆著人潮反方向撤退，坐地铁逃离曼哈顿，全体敢死队员改在隔岸的小酒馆仰头看电视，默默给予战斗在反恐第一线的人们精神上的支持。

当时代广场的上空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时，即使隔岸观火，我们依然激动莫明，仿佛回到毕业前夕，个个生出沧桑历史感，互相拥抱，不管认识不认识，酒杯在空中碰出巨大的声响，有些人还潮湿了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岁月好像广场前的阅兵队伍，他们有组织地层层逼近，又层层退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我们和越来越苍老的面庞。从起初的拔剑四顾踌躇满志，到最后双手空空只剩茫然，一年又一年，我们毫无新意地重复同样的乐曲，同样的主题，甚至同样的愿望，完全不记得这就是上个新年的全部戏码。

我看著电视里拥挤的人们面色红润，狂欢的人群精力旺盛，他们来自各个角落，把自己打扮的奇特夺目，他们对著摄像机夸张地高举双手。我每次都会惊奇，为什么找不到一个疲惫的身影，找不到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 不管人们度过如何艰辛的一年，到了在最后一天，我们都在尽最大力量憧憬即将诞生的新年。她仿佛一个扎满蝴蝶节的漂亮盒子，浑身上下充满崭新的味道，一切可能性都包含其中，绚丽无比，就等我们上前拆开。是啊，没有理由去怀疑新年的力量，在接下的一年里，谁说我们不能比过去更好更顺利呢？

於是和往年一样，我扭开电台，我按开电视，我听著此起彼伏的欢呼，我尽情享受来自电线那端的热情，我充满希望地等待新年，我真心实意地跟每一个人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