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反击战老兵的自述 -- 张丹宁

我们进入越南之前，曾经在广西的边境一带进行了为期2个月左右的适应性训练，着重演练了山地作战中的进攻与防守，还有就是步炮协同、步坦协同作战。在这一阶段，部队基本上适应了亚热带丛林的湿热气候，根据训练中的情况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部队的战斗力较平时有了非常显著的提高，士气处在上升阶段。在进攻发起之前的一个星期左右，部队停止了高强度训练，开始养精蓄锐，加强到连队的各个分队也在这一期间配属到位。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星期大家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抽烟的人的数量一下子翻了几番。根据我们连队所处的位置以及所训练的科目来看，我们连队即使不是尖刀连那也是绝对在一线部队之列，所以部队中出现了一种比较明显的紧张情绪，个别战士出现了较大的情绪波动，我们连排干部开始下到班组，进行人盯人的个别谈话，缓解大家的紧张情绪。其实我本人当时也是很紧张的，虽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在家的时候也经常听父亲和伯父们讲他们的战斗故事，可是一想到真的马上要杀上战场，刺刀见红了，心里就扑腾腾乱跳。但是干部是绝对不能在战士面前表露出紧张情绪的，在连排干部会议上，团首长再三的叮咛嘱咐，各连队的指导员都被点了名，凡是哪个连队出现了问题（主要就是逃兵和泄密）就唯哪个连队的指导员是问。2月14日收到女朋友的来信（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个日子是情人节，但那一天收到来信完全是巧合），在信里她要我注意身体，要搞好战友关系，不要老犯牛脾气，情绪一下得到很大的改善（这封信我一直保留下来，并且把信的主人变成了我的爱人）。2月16日晚饭后，师里组织排以上干部会议，下达了出国作战的命令，分配了具体的任务，我连的任务是跟随团主力，和另外两个连队一起担任预备队，与事先的预想完全不同。连里所有的干部战士都想不通，凭什么让他们先上，让我们殿后？

战斗终于打响了，我们反而松了口气，不再觉得那么紧张。火力准备的时候，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红色，炮声震的人都喘不过来气，大炮兵主义在我军可谓发挥到了极至。我们进入敌境的时候，前方已经开始后送伤员了，一副副担架从我们身旁抬过，我们谁都不说话。连副仝洪军走到我旁边，低声对我说：看来前面的伤亡不轻啊。我说：我们运气会好的。 他笑了笑，拍拍我肩膀说：唯心主义。我们都笑了起来。我还是新兵的时候，我们连队来接兵的就是他，他那时是排长，大我五岁，我们从那时起关系一直非常好，他就象我大哥一样照顾我，我一直非常的敬重他。行军了一夜，大概到次日早上9点，连队接到命令休整，我们排担任警戒任务。我不敢大意，到每个班的阵地都走了一圈，觉得比较满意，就留在2班的阵地上。大约9点20分的样子，我排3班报告说他们当面的高地上有部队活动，距离大约1200米。我马上到该班阵地，通过望远镜观察发现对方人数大约有40人左右，正由山腰处向山脚运动，直奔3班阵地的方向过来。由于山间雾气没有完全消散，我无法判断该部队到底是敌是友，于是马上报告连长。连长上来观察，当时雾气散尽，判明该部队是小股敌人，于是命令全连停止休整，抢占有利地势，准备战斗。3班阵地设在一小高地上，高地高约50米，仅能容纳一个班，于是我命令我排另外两个班在高地左侧树林内待命。敌人行进到高地前200米时，突然转向高地左侧，企图进入树林。当时树林内只有我排的2个班，我连主力展开地域位于高地右侧，眼看形势有变，我急忙打出了我连入越以后的第一枪，于是战斗打响。由于敌人没有料到这里会有我们的部队，所以顿时乱了队型，朝着树林猛冲，遭到1班和2班的有力阻击，仅仅1分钟后，该股敌人就彻底失去战斗力，几乎全部被打死，只有个别受伤的倒在地上惨叫。但是我们谁都没有过去，仍然紧张的望着敌人来的方向。如果我们此时贸然出去打扫战场而敌人后续部队上来的话，难保我们不落的和他们同样的下场。连长跑上小高地，大喊：都撤下去，等着挨炮弹啊？快点！我忽然醒悟过来，敌人如果发现了我们的位置，即使用迫击炮也可以轻松把我们所在的小高地轰平，于是急忙带3班撤下高地，在高地后50米处隐蔽待命。过了大约10分钟，连长派人过来叫打扫战场，我带着3班过去执行命令。跑过去一看，发现只有3个活的，1个伤的比较轻，另外两个手脚都被打断了，已经开始休克。在这片小开阔地一切动作都要快，包括打扫战场。那个轻伤的被3班长走过去一枪托打昏，捆起来让两个战士先行架走。（怕他到我们那里乱叫，暴露我们的位置）看着那两个休克的，估计他们不行了，于是由我来补枪。由于怕真的有后续敌人，所以没有开枪，用刺刀刺死。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对一个快要死的人，而且要亲手杀了他们，心里有些别扭，所以动作也不是很利索，捅了三刀才捅死第一个。一回头，看到战士都停下手里的活在看我，于是觉得更加的不自在，喊了一声：赶快干活，要看以后还有的看。第二个我没有再捅他，开始拣拾地上的枪支。由于我们先前的火力非常猛，已经没有几支枪是好的，都被打坏了，有的竟然断成三截。看着各种尸体的死状，心里一阵阵发毛，浓烈的血腥味非常刺鼻，让人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把还能用的枪和弹药收集了一下，我们回到自己阵地。请示上级以后，我们连出发到新的休整地域，入越的第一仗结束，歼敌36人，我连无一伤亡，赢得一个开门红。

在我军攻克同登之前，我连一直属于预备队，在部队后方清剿越军残部。除了我在《在越南亲身经历二三事》一文中提到的村庄外，我连还在位于同登东北的另外一个村庄与伪装成平民的敌人遭遇。需要提及的是，我军在进入越南以后，一直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爱护越南人民的一针一线。但是，由于敌人兵民不分，我军遭到敌人偷袭的事情屡有发生，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们开始打击行动鬼祟的所谓的越南平民。由于事先准备充分，伪装成平民的敌人被我们压缩到村庄的一角，躲进了两座民房。在战斗里，躲进房间的敌人可以说是最让人放心的敌人，而跑上山的敌人最让人头疼。追吧怕有机关和埋伏，不追吧又怕敌人把部队的位置向上级报告，给部队造成损失。所以，一看敌人被压进民房，我们都松了口气，炮排架起82无对着民房猛轰，9名敌人全部被炸死在民房之中，战斗再次以全歼敌人而我无一伤亡结束，我连受到全师通令嘉奖。在这里我想给大家提醒的是，一旦日后发生战争，在战斗中一定要尽量避免进入三层以下的独立房屋，否则就等于在告诉敌人：向我开炮。另外，在战斗中，一定要避免在自己身上出现能够反光的部位，包括帽徽、望远镜甚至脸和手。人的鼻子和额头是最容易反光的部位，用油彩也好，用泥巴也好，一定在上面涂抹，避免反光，不要因为爱干净而丢了性命。在反击作战过程中，死在我手上的所谓平民最起码有六人，但是我并不内疚，因为事后从他们身上都发现了手枪或者手榴弹之类的武器。在那种情况之下，敌人可能有一副无辜的面容，但是只要他有武器，他就是危险的。你的一时心软可能不仅断送自己的性命，还会使其他战友一起遇害。所以，我认为雷锋的话很对，对待敌人就要象冬天般冷酷。

随着战事的进展，我军前进到谅山外围的要点――同登，并且完成合围，准备一鼓作气拔掉这个钉子，为攻占谅山扫清道路。驻防谅山的敌人是敌三师十二团，（我记不太清了，不过如果没弄错，应该是十二团）这个团是敌人主力师的一个主力团，曾经号称要打到友谊关吃早饭，打到南宁过春节，迫害驱赶华侨也有他的分。所以，部队上下斗志很高，都表示一定要彻底报销这个吹牛大王，然后把俘虏押到友谊关，让他们这辈子能有机会看看友谊关到底是啥模样。可是我们团依然是预备队，干部战士普遍带有不满情绪，据说我们团长在师里的作战会议上还拍了桌子，要求担任主攻团。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侦察部队报告说有大队敌人驰援同登，人数在1200人左右。上级根据敌情变化，改变原先预想，决定围点打援，我们团被拉上去担任阻击的任务。终于可以打一场痛快的仗了，不用再和越南老百姓纠缠。各个连队都争相要求担负主要任务。由于我连连长戴云已经牺牲，连副仝洪军代理了连长职务，我们几个连排干部一商量，决定写血书，要求担任卡口袋的任务。（也就是从正面堵住敌人，使侧翼迂回的部队可以完成合围，彻底歼灭敌人）

连里战士知道后，也纷纷要求参加写血书。最后决定，每个人写五个字，把我们的决心以及我们的优势（我们是全团伤亡最少的连队）写上去，保证人在阵地在。我们最后成功了，任务真的落到我们头上，于是全连抓紧时间修筑野战公事，补充弹药，团里又给我们加强了一个步兵班。我们成了当时全团人数最多的连队，我们自己戏称为“轻步兵营”。

战斗开始了，我们连死死的卡住敌人，我们营另外两个连在我们两翼，拼命的用机枪射击，以减轻我们当面所受到的压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敌人，敌人每次进攻一般为一个连，火力非常猛。敌我双方的炮火也都很密集，除了枪声炮声，其他的声音都听不见，即使趴到耳朵边上说话，也很难听清楚在说什么。敌人的经验很丰富，很会利用地形，只要你动作稍微慢一点，他就消失在你视野里了。我使用的是一支五六式自动步枪，在战斗打响二十分钟后我就扫光了自己所有的弹夹，我在战壕里疯狂的喊着要子弹，但是没人听的见，我只好自己在战壕里找弹药箱。在交通壕里拐过一个角，我看到前面有弹药箱，但是要穿过一段大约十米长的被轰平的战壕，浮土已经把壕沟填平了，只能从上面爬过去。我停了停，等到敌人在后面负责压制的高射机枪停止射击，开始换子弹的时候从浮土上爬了过去。在匍匐的过程中，我摸到了浮土下面的一只手，那是被土埋在里面的人，我的战友。我真的很想把他挖出来啊！但是情况不允许，我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爬过去，拿到了子弹。（事后才知道，被埋在下面的是2班长李栋梁）敌人的第三次进攻被打退了，3班长爬过来说：排长，连副牺牲了。我当时就傻在那里了，我的仝大哥牺牲了！我急忙和3班长赶到3排阵地，看到3排长和十几个战士围成一圈，连副躺在地上。仝大哥死的非常惨，他被敌人的高射机枪击中，整个头被打碎，只剩下没有头颅的躯干，整个战壕里都是他喷出来的血，场面触目惊心，叫我永生难忘。说实话，我当时一点都不想哭，我已经看了太多的烈士的血，哭没有用。我整个心里，不，应该是整个人里面只装着两个字：报仇！给仝大哥和所有的烈士报仇！从那以后，我真的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家里杀鸡全是找人来动手，我实在不能忍受鸡头被砍下的场面，或者也应该把我的情况称做战场综合症吧。但是在战场上我一点也没有手软，在指导员胡爱民的指挥下，我和全连战友一起坚决的把敌人挡在了同登的外围。这一仗，我们连牺牲19人，重伤27人，剩余的人个个挂彩。清理阵地前200米区域内的敌人尸体就有100余具。当烈士的遗体由民工后送的时候，我们全连在阵地上以庄严的军礼送别烈士，送别我们亲爱的战友。

经过了那么多战斗，我们终于占领了同登，一天就报销了那个要去南宁过春节的英雄团。走在同登的街道上，看着这个被我们占领的越南城镇，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气。攻占异国城镇的那种微妙的感觉，只有出国作战的军人才能体会出来。但是同时，我想到了死亡。这是正常的，每个在战场上作战的人都随时会和死神打交道。在拿下同登，部队休整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了我在武汉的家，想起了洪山路上那一排排红房子，想起了在洪山路3号里住着的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当然，还有我的女朋友。一想到可能会再也见不到他们，我真有种心如刀搅的感觉。我在战前没有写遗书，因为我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怎么写才能让他们减轻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有两个哥哥，两个妹妹，即使我牺牲了也有其他子女来照顾、安慰我的父母。可是我的女朋友呢？谁去安慰她？我知道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我牺牲这个消息的。78年3月，我参军后第一次回家，和她一起在长长的洪山路上一遍一遍的走，总有说不完的话。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再也想不下去了，战争的残酷让我抛弃了一切幻想。在总攻谅山开始的时候，我和其他很多战友一样，在身上挂上了“光荣弹”，我们谁也不想在犬牙交错的巷战中因为落单而成为敌人的俘虏，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不要相信敌人优待俘虏的许诺，历史上真正的优待俘虏的军队除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战斗开始了，所有人都发出了一种同样的声音，那种声音我无法形容，但是终生难忘。直到我看了一篇关于老山战斗的文章，它也提到了那种声音，并把这种声音描绘出来，才让我醒悟过来，是的，就是它所描绘的那种声音，尽管用词让人难以接受，但确实是真实写照，“每个人都发出野兽般的声音”。人已经成了野兽，被战争改造成了野兽，战争本身的残酷也就不用多着笔墨了。炮火准备之后，谅山已经看不到太阳，就象冬天的早晨一样，到处一片铁青色。谅山被攻克了，而我也在惨烈的肉搏之后身负重伤，成为我连唯一幸存的排以上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