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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野蛮岁月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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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野蛮岁月(五)

【二街街长(下)】

马甲虽然在社会上恶名远扬,在学校里名声却不算坏,初二、初三,混了两年班长,整个高中阶段都是团支部书记。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让我当团干部,这个活在其他班级一般都是乖乖女孩干的。所以每次校团委开会,伙在一群丫头片子当中,我总感觉特别窝囊。

马甲的群众基础还真不错,每学期选“三好学生”,票数绝对遥遥领先,放假之前也能得些个奖状、钢笔、笔记本什么的交回家里。至于学校开运动会,更是俺出风头的时候,那几天,学校的广播喇叭,除了放《运动员进行曲》,就是宣布马甲的骄人成绩了。不过,说老实话,马甲的体育能力并没有那么好,只不过,马甲跑第二,谁敢跑第一啊。有一次比3000米,一个傻小子楞把我甩了一圈(200米),蚂蝗他们几个怒了,在跑道外面一威胁,这小子就站着没敢再动。等马甲率先到达终点,回头一看,喝!后面慢腾腾跟着长长的一串,象在搞游行一样。校长气坏了,抓过赛程表,刷刷刷,把马甲名字从以后的项目里通通删掉。于是乎,马甲第二天就没戏唱了。

不管怎么样,马甲这是为班集体争光,班主任老师还是喜欢滴。而且我猜想,老师们不讨厌马甲,还有一个原因是,马甲从来不旷课、不耽误作业,学习成绩也不错。

马甲虽然胡作非为,但始终坚持两个原则。不在家门口打架、不在上课时间打架。除了这两条,奉陪。

有一天下午,课间休息,其他班一个叫“鸡屁股”的(他长得象《七十二家房客》里面那个爱啃鸡屁股的家伙)跑来找我,说是校门口有三个电厂的青工在找茬。我说,快上课了,你去告诉他们,有什么事放学了以后讲,别在校门口闹。第二节课刚上了没多久,“鸡屁股”从教室外面递进来一纸条“马甲:他们不卖涨(买帐),还说要打你”。我还上课呢,只好回了一条子“六点,河边,三对三。马甲”。

等我下课放学(那时侯下午就两节课),看见“鸡屁股”和另一个孩子,满脸的眼泪、鼻涕和鼻血,浑身的泥巴浆。原来他们被别人整到沟里去了。马甲火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这家伙还有没有规矩了。当即带了几个人到河边,等到快七点,也没有见人来。登时更怒,决定到外街去找“电厂帮”报仇。

外街是“大肚皮”的地盘,这家伙的办公机构一般都设在个什么饭馆里,吃饭时找他很容易。听罢马甲介绍情况,“大肚皮”立刻陪我去找人,“电厂帮”的宿舍就离外街不远。

“电厂帮”的头叫做“夏立克”(这好象是出自苏联的一种良种猪,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起这么个外号),他也认识马甲。“夏立克”说,这件事的确是那三个人有错,我要报仇,他不拦我、但也不能帮我,要打,我自己上楼去打。他还说,要讲规矩,“大肚皮”的人不能上去,如果“大肚皮”上,他“夏立克”也就可以带人打。

的确,这事不关“大肚皮”的事,他要是插手,情况就变了,这也是江湖规矩。“大肚皮”看看我,没吭声,意思是说我自己拿主意。

马甲看看宿舍楼,这可是住了上百号青工的单身楼啊!要说不犯怵那是假话,可谁叫咱是“街长”呢,关键时候不能塌了架子呀。我只好对“大肚皮”说,你别管,我自己去,带着“蚂蝗”和“鸡屁股”上楼了,既然说好了三对三,刀山火海咱们也是三个人上。走到楼梯口,听见“大肚皮”嚷了句“马甲,如果有谁伤了你,老子血洗了这栋楼!”

马甲拎了截防滑链,“蚂蝗”提了把木工斧。“鸡屁股”本来也想找样武器的,我说算了,你拿什么东西也没用,反而会被揍得更惨,如果发现情况不对你别管我们,赶紧顺着楼梯跑,楼下的人肯定会来救你,记住,千万不要跳楼,别没被打死摔死了——“鸡屁股”现在做药品生意大发了,可这些话他还记得挺牢,每每说起来还神经兮兮、很激动的样子。

“蚂蝗”自打一上楼就拿着斧头东指西比,把楼上的人吓得直往两边闪。“蚂蝗”是我的铁杆,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不是吹牛的说,那年月,马甲叫他陪着死,“蚂蝗”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现在不行了。前几天,在饭店和马甲一起喝酒,他老婆来个电话,这小子消失得比鬼还要快。今非昔比了,失落啊……呵呵)。

单身楼上的这些人,要么是听了“夏立克”的吩咐,要么就真是被我们镇住了,反正没谁出来拦着。那三个小子也没在自己房间,全躲在盥洗间呢。等找到他们,蚂蝗守住门,马甲自己就把三个人对付了。等到打累了,问“鸡屁股”,你满意了么?这家伙似乎还意犹未尽,又给每个人补了一脚,才说“我看可以了”。

既然可以了就下楼。“大肚皮”请客,接着“马蜂窝”也来了。马甲是学生,当时还不喝酒,吃完饭,趁机抽了几根烟就回家了。后来听说是“鸡屁股”喝醉了,这小子到现在也是这样,十喝九醉。

说起马甲能打,得感谢我师傅。

初二的时候,马甲爹请一位同事到家里来帮助砌灶台。砌灶台是个技术活,因为弄得不好,烧煤的时候不仅烟大,而且容易灭。马甲家的灶台以前已经弄过好几次,马甲娘总是不满意,这回,马甲爹四处打听,请了这方面的高手。干完活吃饭,砌灶台的师傅和马甲爹娘商量事。那时侯,已经恢复高考了,师傅的两个孩子下乡回来,都希望能上大学,可又苦于没人辅导……马甲爹娘义不容辞,每天晚上开展义务教学。一年后,师傅的女儿上了师专,儿子考上中专,老头很感激。

还在砌灶台的时候,师傅看见马甲在卖力地击打一个自制沙袋,他当时就说“这是练死力气,没有多大用处”。马甲不以为然,心说你个瘦老头懂什么。过了些天,师傅找机会露了两手,并且说可以传授一点技术,马甲顿时喜出望外。师傅解放前在四川袍哥队伍里讨江湖,还是个头目,解放后为此吃了不少苦。马甲跟他学了两、三年,知道了不少实用的技巧,也知道了不少做人的道理。

由于一些原因,学武的事情不方便多说。但既然讲到这里了,不感谢师傅是不应该的。师傅教我本事不是叫我去打架的,马甲自己胡作非为、太不懂事,因此师傅决定不再继续教我是很明智的。事到如今,马甲仍对自己的少不更事而深怀内疚。

但马甲当时并没有觉悟,虽然师傅的批评让我有些沮丧,可周围喽罗们的崇拜却让我得意忘形、欲罢不能。说实话,那段时间,单挑放对,马甲还真没怕过谁。

有天晚上,马甲正在家里琢磨课本(马甲爹的规定是:所有课程,事先预习一遍;上课认真听,回来再复习一遍。预习时不懂自己琢磨,复习时还不懂,先承认自己是笨蛋,然后去请教他),邓家老六进来找我。这老邓家的孩子从不在外面惹事(他们只打内战),所以马甲爹妈对他们缺乏警惕性。

邓老六悄悄说,“哈哈”在外面找我,有急事。我点点头,隔了一会说声“妈,我去上厕所”。然后溜之大吉。

“哈哈”的外号不是我们起的,是他爹的创造。他娘在陆续生了四个女儿之后,终于迎来了这么个儿子。他爹为了表达自己喜悦之情,称之为“哈哈”。当然,我们老师有时候也叫他“马大哈”,但老师起的名字毕竟不如人家自己爹起的更加权威。

“哈哈” 告诉我,“蚂蝗”与“地方帮”在河边对上了,正等着我去。我一听,赶忙往河边跑。

河边,两路人马都等着我呢。放眼一看,马甲心里直怪“蚂蝗”冒失,人家那边起码有四十多人,而我们这边,连“哈哈”算上才八个。你“蚂蝗”既然约人打架,起码多招呼些人马呀,就算我不出面,凭“蚂蝗”自己也能从常备军里叫三四十个人来嘛(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什么地方放《少林寺》,我那帮战友都去看和尚打架了)。

既然是我们约的地方,要怎么打得由对方定。“单挖还是群挖”?“群挖”。嗨,人家一点机会都不给马甲。

头头到了,再等下去就没有道理了,没有机会也得开打啊。我抬头看见桥上已经有不少人向这边张望,心里真期望有人会去通风报信。

动手之前,马甲也没忘记提醒两件事。一是受不了可以跑,但不能往河里跳,晚上人泡在河里我们可找不到(“电厂帮”就这么淹死一个);二是带短刀、匕首的都拿出来,挖个坑埋上。这第二条非常重要,打群架,人多势众或者势均力敌的时候,用刀的少,即使动刀,也刺得有分寸。可是,以少打多就不一样,人被打急了掏刀子哪里都敢捅,最容易出人命的了。那天的纠纷起源不过是口角之争,为一点小事把后果闹严重了不值得。

看见我们埋刀子,对方也把武器放一边了,大家“甩锭子”。反正他们胜券在握,我们输定了。

那是马甲打得最累的一架。以少打多最怕的就是人被打散,我要求蚂蝗和我始终靠在一起,其他人随时跟着我俩,一旦跟不上就赶紧喊。只要我们站成一团,他们能冲上来的最多也就十几个人,这总比铺开让四十多人揍要强点。可是这样,他们可以休息,而我们就得不停地打,再加上经常有人被打出去,必须赶紧去救。特别是“哈哈”,平均不到五分钟,我和蚂蝗就得冲到人堆里拉他一次,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没有方向感。

打群架,领头的人最重要,只要带头的能发狠,整个队伍都凶猛。至于那些跟着打的兄弟,无论他打得多么笨,只要他感到还有人能支援他,他不孤单,那么,他也就能够顶住。那天晚上,打到最后,我们八个人没有一个逃跑的,真可以说是奇迹了。从此,“蚂蝗”就自诩我们是“八大金刚”,连“哈哈”也时常吹嘘“上回,我们八个打四十个……”。

其实,这一架我们只是没被打垮而已。后来是“马蜂窝”来了,他倒也没插手,仅是要求改变打法,由“群挖”变“单挖”。对方不同意,结果就散伙了。

话说回来,真要“单挖”,马甲也打不动了。我两个拳头和右腿脚都肿了,肩、背上全是乌紫的血印,腰痛得直不起身来。可奇怪的是,别的人都被揍得胖头胖脑,只有我脸上一点伤也没有。

战斗结束,双方各自把自己的伤员抬走,马甲是虚脱得走不动路了,被别人架回家。

从那以后,发生了两个变化。一是,“地方帮”的人见了马甲都要点头陪个笑脸;二是,马甲晚上再去公共厕所,马甲娘总在不远处望着,见我出来,立刻命令回家。

马甲再想搞什么晚间活动,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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