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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边走边记(21-24) -- 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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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边走边记(21-24)

无肉不欢

我喜欢吃肉,有肉方成席。不喜欢吃菜,看见绿色的东西就敬而远之。

小时候被父母送去最严厉的幼儿园,每次都是在泪光中把碗里的菜勉强咽下,妈妈站在圈外心痛成一团,但犹自安慰自己,长大就会好了。但秉性是落草时神的镌刻,超自然力量,人力无法换向。

上大学的时候,食谱由食堂掌控,不要说肉,就是荤腥都很少见。而我唯一能吃的菜是西红柿,好在食堂天天都有西红柿鸡蛋汤,我只好上顿西红柿,下顿西红柿,不是喜好这口,而是别无选择。宿舍的女孩们看在眼里总担心我营养失衡,我於是只好隔三差五溜到校外去买肉吃,犒劳自己被西红柿汤洗得发白的胃。

那时学校门口一溜小摊,左手走不远有个大嫂卖非常棒的五花肉,香遍全街。她推一个平板车,后头挂一个炉子,里头常年点蜂窝煤,夏天也不例外。一口油乎乎的大锅坐在上面,咕嘟咕嘟冒白气儿,看似毫不起眼,但一揭锅盖便气势惊人,酱色的老汤拥著码得整齐的五花肉片,仿佛抱着琵琶的美人,只微微露出一面,但肥白瘦红,声色已自夺人,再兼以眼观鼻嗅,好像一小片天堂坠落人间。

在校门的右手边有一个卖烧饼的,自家起的土烤炉,大概几毛钱一个,我常拿了烧饼走到左边,挑两片五花肉,请大嫂用刀背细细敲烂,往烧饼里一放,合在一起便是很好的肉加馍。被烧饼的热气一逼,肉泥香味愈盛,而烧饼也因浸了肉汤,陡增趣味,未入口便已生津,食毕双颊留香。

过了囊中羞涩的学生时光,终於可以敞开吃肉了,偏偏遇到一个饮食专家的老公。老公吃饭讲究色香味俱全,一盘菜上来,先要有营养,任何能脂肪肝胆囊炎糖尿病的导火索一律掐灭。再其次要有吃相,赤橙黄绿,镶边儿压花儿,至少得有个色泽搭配,满盘皆肉在我们家大概属於禁菜,只有他出差的时候,我偶而为之。

即使BBQ的时候,于我大口大口咬肉的空隙,他也常常不动声色递两片花椰菜过来。我也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了,满心理解这是为我健康考虑,但艰难下咽的时候,还是会怀疑逆反本性真的有那么必要吗?

人生天地间,应该自然而合乎天道,天性中的某些喜恶不一定非要用私欲来兴灭。要充分相信你的胃,处理食物的是它不是大脑,而全部的程序早在出生时就编译完毕,没有臭虫,不必费心挑战,我们所要做的很简单,倾听它的方向,仅此而已。

小时候看水浒,说道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郑屠细细切的十斤精肉,十斤肥肉,汁水饱满,用荷叶包起,我每次看到都要食指大动,可惜最后被鲁提辖回扔在郑屠脸上权做威风凛凛的开场白,英雄倒也英雄,只是白白可惜了美味。若我在场只怕半路截下这两条无辜性命,坊外艳阳高照,有肉如此,应该煎敖燔炙,和调五味,才不负天生地造一挂胃肠。

遥远的麦修

我没见过麦修,但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他的信,好几封。他在地球的另一端,用澳大利亚英文,他总是有很多问题,每一个问题用一封信,把我的信箱撑得鼓鼓的。我有时想问,为什么不把所有问题集合到一封信里呢?但想了想,终於没问,也许他采取的是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吧。

每天早上我把麦修的信全部打开,让它们在电脑上开出很多花,又好像一个八爪鱼伸出许多触角,每一个触角背后都有麦修期盼的眼睛。於是我尽快把所有的解答放到一封信里,这是我的方式。

已经半年了,每天都这样,这种来往方式慢慢变成我的某种习惯,如果哪一天早上没有收到麦修的信,我就会忍不住地猜测,他那边怎么了?生病?或者渡假去了?

看电影Finding Nemo的时候,我在想,这是麦修的国家啊,有漂亮的港口,美丽的海滩,讲跟我们有分别的英文,就好像麦修在信中常常用到的那样。

我有次跟公司提起过,如果需要人去澳大利亚,我很愿意效劳,不必担心时差对我健康的影响。也许这个长距离的旅行会很辛苦,但我有个私心,想顺便去看看麦修到底什么样子。可惜我们部门很少有出差的机会,特别是去澳大利亚,不啻为美差,更加落不到我的头上。

我没见过麦修,我不知道他多大年纪,喜不喜欢交朋友,家里有没有狗,但我知道他脾气很好。即使被工作压迫的要崩溃了,他也尽量措辞委婉,不带一点点情绪,依然很礼貌地跟我说拜托你了。很多时候我知道,他的困境是我造成的。

电脑总是把更多的人带到你面前,两个从来每见过的人,也许将来也不会见面的人,一样可以完成很多事情。默契这种东西再也不需心领神会,有一台电脑,你们就可以完成得天衣无缝。

但另一方面,总让你感觉这样的接触不好进一步走下去。我和麦修大体就是这样,他询问问题,我回答问题,他再询问,我再回答,好像两个机器,齿轮咬合,彼此之间却没有温情。我有时想在间隙时候跟他聊天儿,你看,就好像两个朋友一样,你家小孩多大了?今年圣诞准备什么礼物没有?但总不知道怎么开腔,於是我们就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在生产线上制造效率。

我想麦修应该是个安静沉稳的人,而我,是个壳子坚硬的家伙,这让我们两人看起来都彬彬有礼却又缺乏生趣。也许当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会从壳子里钻出来,让他见识一下我的热情洋溢,我会请他出来喝一杯,大声告诉他那次你做得漂亮极了,每个人都在夸奖我们。

也许已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们的任务圆满完成了,我迅速地投入到另外一条链子上去,而他,依然是遥远的麦修。

忘了说了,麦修是我的同事,我做后台,他做终端,我们一起完成了一个网络服务项目。

鹿公公诞生了

以前的房主养了条大狗,八十几磅,这狗被一条绳索常年拴在外头,总得不到主人的亲近,所以神情之间孤高傲世,一幅看淡滚滚红尘的样子。

老美养狗的很多,这样堂而皇之地养在外头的,算是头一次见到。上山扎营一年之后,终於明白为什么了。

我们跟右边邻居家的分界线是条小溪,每天早中晚,有规律地过鹿群前去喝水。多半是一家人,公鹿高抬著头做保持高度戒备心,母鹿护著小鹿,低头啃草,舐犊情深。最壮观的一次,是老爸在凌晨四点目击到的,从头到尾,整整三十几头鹿,想是荣国府那样的大家族出行。

大概以前有狗的时候,鹿们都很识相从院子周边绕行,现在换了新房主,家无厉犬,它们都乐得抄近路,房前屋后,小鹿们更是撒欢儿,有次直逼到窗户底下,用纯良的眼神跟我对视良久,终於以我放弃而告终。

冬天的时候鹿常在我家楼下设晚宴,大半夜地揪树叶子吃,树梢打在房上邦邦作响,爬起来仔细聆听,还有大快朵颐的沙沙声。早上起来,门口的松树毫无例外全被吃成糖葫芦样子。冬天如果过长,林子里找不到吃的,它们就会把主意打到花院里,郁金香,杜鹃,芍药。想来我们家的花也很惨,好不容易长点东西,全便宜这些温柔动物那并不温柔的嘴了。

有时开车走在路上,看见邻居家也惨不忍睹,扁叶松都被啃的好像大头娃娃,门前雪地满是纵横交错的蹄子印,犯罪分子作案手法何其相似,想起许久之前看到的诗:“不要跟我说你没来过,雪地上的足迹已说明了一切。”相当爱恨交加的感觉。

因为经常被鹿光顾,时间久了难免有眼熟的。去年还是小鹿一只,转年开春,头上已茸茸有角,桃形耳朵边缘著了黑边儿,已经是弱冠少年,只有纯良眼神依然没变。我有时在窗户前冲它招手,以一个伪动物爱好者的姿态,相当自作多情,还是老爸比较实在,一直惦记著自做弓箭,弯弓射大鹿,要搞点鹿茸创收。

近来镇政府被居民投诉搞得头大,前几年过於爱护这种动物,对狼对熊围剿得又厉害,结果鹿的繁殖远远超过预期,再这样下去,大家后院都成动物园了。又有最新研究成果表明,鹿身上有种跳蚤传播疾病,会对人造成致命伤害。不得已,镇政府天天开会研究解决方案。

我每次想到后院渐渐长大的小公鹿,就忍不住担心,大自然属於我们,也属於人家,不知道政府又在想什么损招,是大量进口老爸这种游牧民族,还是养狼训熊,食物链上挑拨离间?

其实若干年前,我们这个镇就曾有过鹿患,当时镇政府里出了高人,大概是受红颜祸水的启发,出招儿要给鹿搞计划生育。做人造母鹿,它们个个体态优美,神情迷人,浑身散发荷尔蒙的撩人气息,在春暖花开风马牛之时,放在公鹿必经之地,正当公鹿如此这般之时,母鹿体内的夹子启动,两边带有利刃,时间拿捏刚刚好,喀嚓!一劳永逸。

唉,要说最缺德的还是人啊。

关于春节的三言两语

离开故乡的人叫游子,离开祖国的人叫海外游子。我们游离在大海之外,听起来如此恐怖,好像一不小心落在了地球外边。

身在番邦,每逢佳节只能是隔海相望,老有人说春节晚会应该停办,我坚决不同意,刚到美国的时候,那是治疗乡愁的灵丹,不管台上红衣绿袄又蹦又跳多么恶俗,不管小品相声车轱辘话拼命胳肢你多么无聊,海外的我们都看得津津有味。留学生凑在一起,挤在电视机前,一边开红酒包饺子,一边点评节目,妙语连珠,大家都笑做一团,亲不亲故乡人,能听到乡音未改就好,我们的要求本也不高。

乍乍呼呼的春节节目终於闹腾完毕,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也许才能真正沉淀下来,拿起电话用平静的语调说:妈妈,过年好。

电话那头的狂欢依然在延续,连天的爆竹声,碟子在空中交换发出的清脆声响,还有人们的嘈杂声,背景好像是个巨大的旋涡。人们轮流跑到电话前跟你拜年,他们扯著嗓门儿,笑容和酒嗝从电话线里拥挤出来,这样也好,纷乱中,妈妈捕捉不到我的乡愁。

年纪渐长,过的节多了,不象小时候那么当真,而我们也渐渐坚硬,练就牲口一般的心理素质,不管是面对命运还是岁月,绝不示弱。

只有春节晚会上“白发亲娘”歌声响起时,坐在沙发上的我们,一开始还尽量保持僵硬的姿势,任由泪水慢慢累积,最后终於不好意思地醒鼻涕,然后大声说,怎么又感冒了。

每个人心底都有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触动,然后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突然驻足,回首望去,梦一样地楞住了。

老爸总是在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微带酒意:今年我们爷俩儿又守岁了。一句话就把我带回童年的故乡。

若我在国内,这时一定跟他下楼去点炮仗,每年我们都点一个最大的,从旧岁一直响到新年。传统总是这样顽固的代代相传,从我爸到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渐渐在心底做茧,化成一根弦,每逢春节就铮铮做响,仿佛有自己的生命,长著自己的脸,提醒我们有一根脐带,紧紧连在生你养你的那个地方。

我老板是个犹太人,三十几年前从波兰来到美国,和我们一样,至今依然保留自己的传统,在基督徒欢度圣诞节的时候,顽固地过自己的犹太节,很安静,但毫无商量的余地。我有次问他想波兰吗?他睁大眼睛:为什么?那不是我的国家。

我们骨子里是那么不一样,在春节这天,他不知道,所有的华人都要停下手边的事情,不管多么重要,我们齐齐面向一个方向,回首凝望,凝望远方那古老的土地,用儿子对母亲那样的赤诚,从内心的最深处祝愿父母之邦,富足美满。

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走到哪里,我们都是有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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