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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白登之围略考 -- 张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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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白登之围略考

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在白登意外遭遇匈奴冒顿单于的围困。最终双方并未交战,但匈奴却显示了压倒汉帝国的强大军事力量,迫使刘邦在此后采取和亲的外交措施。这一重大事件开启了汉胡外交史的新篇章,其影响直至明朝未曾断绝。然而,就这场实际上并未流很多血的白登战役来说,却隐藏着许多疑问。故此,笔者试图通过《史记》与《汉书》两部原始史料,对其真实情况作一粗略的探讨。限于篇幅和能力,笔者仅关注战役本身,并不涉及下列有关此战爆发原因的问题,即:刘邦的早期北方国防政策、韩王信的立场反复原因、匈奴人南下的动机和过程、以及其它各方政治势力在此战中起的作用,等等。

一、史料

有关白登战役的所有原始史料均在《史记》与《汉书》内,故在此将其主要内容全部引出,以便读者参考。

《史记》:

《高祖本纪》:七年,匈奴攻韩王信马邑,信因与谋反太原。白土曼丘臣、王黄立故赵将赵利为王以反,高祖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什二三,遂至平城。匈奴围我平城,七日而后罢去。

《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朔州定襄县,本汉平城县。县东北三十里有白登山,山上有台,名曰白登台。汉书匈奴传云顿围高帝于白登七日,即此也。服虔曰‘白登,台名,去平城七里’。李穆叔《赵记》云‘平城东七里有土山,高百余尺,方十余里。’亦谓此也。”

《陈丞相世家》:其明年,以护军中尉从攻反者韩王信于代。卒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

《史记集解》引桓谭《新论》:“或云:‘陈平为高帝解平城之围,则言其事祕,世莫得而闻也。此以工妙踔善,故藏隐不传焉。子能权知斯事否?’吾应之曰:‘此策乃反薄陋拙恶,故隐而不泄。高帝见围七日,而陈平往说阏氏,阏氏言於单于而出之,以是知其所用说之事矣。彼陈平必言汉有好丽美女,为道其容貌天下无有,今困急,已驰使归迎取,欲进与单于,单于见此人必大好爱之,爱之则阏氏日以远疏,不如及其未到,令汉得脱去,去,亦不持女来矣。阏氏妇女,有妒媔之性,必憎恶而事去之。此说简而要,及得其用,则欲使神怪,故隐匿不泄也。’刘子骏闻吾言,乃立称善焉。”

《韩信卢绾列传》: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其与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仗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闻冒顿居代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遂至平城。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厄。”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强弩傅两矢外乡,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

《樊郦滕灌列传》:(樊哙)以将军从攻反者韩王信于代。(夏侯婴)因从击韩信军胡骑晋阳旁,大破之。追北至平城,为胡所围,七日不得通。高帝使使厚遗阏氏,冒顿开围一角。高帝出欲驰,婴固徐行,弩皆持满外向,卒得脱。

《刘敬叔孙通列传》: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余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械系敬广武。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强,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上患之,问刘敬……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季布栾布列传》:单于尝为书嫚吕后,不逊,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上将军樊哙曰:“臣原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诸将皆阿吕后意,曰“然”。季布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于胡,陈胜等起。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天下。”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匈奴列传》: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于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于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使刘敬结和亲之约。

关于白登之战,《汉书》各纪传的内容与《史记》大同小异,惟独两处有较大差异:

《季布栾布田叔传》:布曰:“樊哙可斩也!夫以高帝兵三十余万,困于平城,哙时亦在其中。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谩!且秦以事胡,陈胜等起。今疮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天下。”

《匈奴传》:布曰:“哙可斩也!前陈豨反于代,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哙不能解围。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且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有关白登战役的主要史料,可以认为,已尽于此了。

二、史料真伪辩

毋庸讳言,在上述有限的史料中,存在着大量的自相矛盾之处。真相只能有一个,那么这些记载孰真孰伪呢?对此,我的意见如下:

有关历史人物的个人情况,以其本传记载为准,因为本传必定比他人的传记记载得严谨。如:陈平的计谋,以《陈丞相世家》为准;季布的言论,以《季布栾布列传》或《季布栾布田叔传》为准;

相互矛盾的记载,以《史记》为准,盖司马迁去白登之战不过百年,史料齐备,证人或其子孙尚在,记忆未失。《汉书》改《史记》,虽然可能有其它资料佐证,但并不可能超过司马迁所见的史料范围,司马迁为何不取此史料,当有原因;而班固之时,也已经不可能找到任何可靠证人了。

不合日常逻辑或时代背景的记载,不予采信。

三、矛盾和疑问

疑问一:冒顿在何处包围了刘邦?

《高祖本纪》、《陈丞相世家》、《樊郦滕灌列传》、《季布栾布列传》、《季布栾布田叔传》均说是在平城,似乎冒顿把刘邦包围在平城的城内;《匈奴传》说是在“平城之下”;《韩信卢绾列传》说是“上出白登”,然后被围,即应不在白登山之上,而是在白登山下,或白登山以北的地区;《括地志》明言是在白登山上,《刘敬叔孙通列传》与《匈奴列传》都说是在白登。

疑问二:刘邦被围时的军队有多少?

《刘敬叔孙通列传》说是“二十余万兵已业行”,然后刘邦才动身;《季布栾布列传》说是“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匈奴列传》说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季布栾布田叔传》说:“夫以高帝兵三十余万,困于平城”;《汉书·匈奴传》则说:“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哙不能解围。”也就是说,“三十二万”不是刘邦所部,而全部在樊哙的统帅之下。各说之间的差异惊人。

疑问三:冒顿当时的军队究竟有多少?

《匈奴列传》说是“精兵四十万骑”,这样大的数字可信吗?

疑问四:刘邦被围时,樊哙在哪里?

《史记》中全然不涉及此事,只说樊哙“以将军从攻反者韩王信于代”,即参加了这次远征。问题全出在《汉书》,《季布栾布田叔传》与《匈奴传》之两次引用季布指责樊哙的言论,但内容居然相去甚远。《季布栾布田叔传》与《史记》中《季布栾布列传》的引文几乎全同,就多了关键的一句:“哙时亦在其中。”也就是说,樊哙和刘邦一起被包围了。而《匈奴传》则说:“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哙不能解围。”也就是说,樊哙当时率领着“汉兵三十二万”在包围圈外活动,观望匈奴人攻击刘邦,而自己却无所作为。

疑问五:当时包围圈外有无汉朝援军?

《汉书·匈奴传》说,当时樊哙率领着三十二万汉兵在包围圈外,但是不能解围。《韩信卢绾列传》说,在刘邦从白登逃回平城之后,“汉救兵亦到”,即刚刚抵达。《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也就是说,当时包围圈外有汉军,但是无力解围。

疑问六:匈奴人为何解围?

所有资料都认为,陈平向刘邦献计,派使者去找单于阏氏,在阏氏的说服下,冒顿解除了包围。《陈丞相世家》记载:“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也就是说,陈平的计谋无人知晓。《韩信卢绾列传》与《匈奴列传》都记载:刘邦派使者“厚遗阏氏”,也就是行贿。桓谭《新论》又说“彼陈平必言汉有好丽美女,为道其容貌天下无有,今困急,已驰使归迎取,欲进与单于,单于见此人必大好爱之,爱之则阏氏日以远疏,不如及其未到,令汉得脱去,去,亦不持女来矣。阏氏妇女,有妒媔之性,必憎恶而事去之。”此外,《匈奴列传》还说:“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

疑问七:汉军是怎样撤离包围圈的?

按照《韩信卢绾列传》记载,“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强弩傅两矢外乡,徐行出围。’”;按照《樊郦滕灌列传》记载,“高帝出欲驰,婴固徐行,弩皆持满外向,卒得脱。”《匈奴列传》则说:“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从解角直出”。汉军“持满傅矢外乡”、“徐行出围”的史实没有争议,但这一行动到底是谁策划的呢?陈平?夏侯婴?还是刘邦本人?按照《汉书·匈奴传》的说法,汉军当时已经“七日不食,不能彀弩”,长期“持满傅矢外乡”则需要惊人的能量,连弩弦都拉不开的汉兵,是如何做到长期持满不发的呢?

四、过程分析

第一个问题:平城在西汉时期属并州雁门郡管辖,城东北约5公里处有白登山,此地在行政上亦属平城管辖,故刘邦在白登被围,也可以说是在平城被围,两者并不矛盾。联系当地实际地形,此处应依《括地志》的说法,刘邦被匈奴人包围在白登山上,《韩信卢绾列传》所谓“上出白登”,当是太史公语焉不详之处。

第二个问题:《刘敬叔孙通列传》说“二十余万兵已业行”,然后刘邦才动身,但刘邦所将当是骑兵和车兵,运动速度比步兵快,故有可能赶上或超越大部队;《匈奴列传》与《季布栾布田叔传》一说“三十二万……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一说“三十余万”,矛盾不大。《季布栾布列传》所谓“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似有过度夸张之嫌。至于《汉书·匈奴传》中季布指责樊哙的言论,与其它史料的记载矛盾之处甚多、甚大,且不合逻辑(将在下文中探讨),所以不可轻信。总之,至少从纸面上看,刘邦被包围时,身边应当拥有“三十二万”军队的大部分,估计不下二十万。我们对战场的情况了解甚少,假若所有汉军都聚集在“高百余尺(约合30~40米),方十余里(约合4~5公里)”的白登山上,那么其总占地面积当不会超过1.2平方公里,至多相当于伊苏斯战场的两倍。当年大流士三世以十万之众投入仅仅0.6平方公里的伊苏斯战场,结果拥挤不堪,影响作战;想来,刘邦在白登山上也会不胜其扰吧。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汉军的兵力被夸大了一些,以西汉初期的动员能力,刘邦的兵力不可能超过汉武帝时期的水平,但是准确的推算已无可能了。

第三个问题:《匈奴列传》所谓的“精兵四十万骑”无疑是一个极其荒诞的数字。如果这个数字是真的,那么它将是人类历史上在一场战役中投入的最大骑兵规模,因为它至少两倍于成吉思汗的全部兵力,四倍于多尔衮的全部兵力,十倍于唐末至五代十国时期全中国的骑兵兵力,更何况他们全部是“精兵”。一名骑兵在战场上至少要占地20平方米,否则无法快速移动;40万骑兵需要占地至少8平方公里,这大大超过了人类生理器官所能感受的范围,所以在古代难以指挥调度。《刘敬叔孙通列传》和《匈奴列传》又都说,冒顿极盛时,举国兵力“控弦三十万”。按照《匈奴列传》的记载,匈奴人“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也就是说,大约15岁至60岁的匈奴男子都算作“控弦”之列。在“控弦三十万”中所能出的“精兵”,充其量不过10万而已,何来“精兵四十万骑”?班固可能察觉了矛盾的存在,于是在《郦陆硃刘叔孙传》中将《刘敬叔孙通列传》里的“三十万”改为“四十万”,但并没有根本性地解决这个问题。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匈奴虽然已经击溃东胡,开地至大兴安岭,并且重占了河套平原,但在西方还面临着月氏人的强大威胁。冒顿本人早年就在月氏作人质,匈奴人将“遣子为质”看得很重,终西汉之世,都未曾遣王子为质于汉,可见月氏的实力本来远在匈奴之上。冒顿“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并通知汉政府的时间是公元前174年,也就是白登之战后的26年。当白登战役之时,冒顿岂敢,又岂能不顾月氏、乌孙等国的威胁,出动全国兵力南侵?他在白登战场上投入的真实兵力,充其量不过所谓“精兵四十万骑”的十分之一而已。要知道,白登战役之后,匈奴出动过的最大兵力不过14万,通常都在10万以下。汉人之所以要大大夸张白登战役中匈奴的兵力,应该主要是为了给带领“三十二万”军队的刘邦挣些面子回来——看,当时匈奴人比我们还要多一点!

另外,《匈奴列传》所谓“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的记载,其荒诞程度,更不在“精兵四十万骑”之下。以蒙古人的经验,“精兵四十万骑”至少需要八十万匹战马,换算之,则冒顿需要在白登战场上至少投入20万匹白马、20万匹青駹马、20万匹乌骊马、20万匹骍马,这样庞大的纯种畜群甚至不是现代的蒙古人民共和国所能提供的,更何况当时的匈奴。其实,把骑兵按照“白马、青駹马、乌骊马、骍马”等颜色划分本身,就不符合马匹育种的规律,更不可能在战场上出现。要知道,青駹马和骍马出现的概率是相当低的,在蒙古高原上,杂色马、白马和黑马的数量总是比较多。

第四个问题:之所以说《汉书·匈奴传》中季布指责樊哙的言论不可信,主要在于它在逻辑上的荒诞。对于同样一篇言论,《季布栾布列传》与《季布栾布田叔传》只差“哙时亦在其中”一句,可能是后来注解窜入造成的。而《汉书·匈奴传》的相关记载则完全是一篇全新的故事,有谁会相信,刘邦在亲率一支30~40万人的军队北征的同时,还派樊哙率领一支32万人的军队来呼应呢?这样大的兵力,在代地山区里根本无从施展,更不要说刘邦当时并不具备这样的动员能力了。如果樊哙真的以32万大军不能解围,那么刘邦为何不惩罚他,反而在战后将他“迁为左丞相”?白登战役之际,樊哙作为刘邦长年的贴身保镖和心腹爱将,只能、也必须和皇帝在一起,《季布栾布田叔传》中“哙时亦在其中”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

又及:《汉书·匈奴传》中说:“前陈豨反于代,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不合史实。“陈豨反于代”是在公元前197年,即白登之战后3年,当时刘邦正在关中,“葬太上皇于万年,”何来被匈奴人包围在平城之说?故此可以肯定,这篇文章必定是后人对樊哙的诬蔑,因为他属于吕后一党。

第五个问题:此处当从《韩信卢绾列传》,因为它的描述较为详尽。当时,包围圈外可能有少量汉军,但其实力远不足以解围。

第六个问题:此处当从陈平的本传《陈丞相世家》。桓谭《新论》的说法不过是桓谭个人的推测,绝不可以视为史实。刘邦必定曾经向阏氏和单于左右行过贿,但是要知道,为了夺取并巩固权力,冒顿曾经亲手射杀过一名爱妻,又把另一位阏氏白白送给东胡王,这位阏氏的言论就真的能够说服他吗?可能性极小。至于冒顿怀疑韩王信部下与刘邦有谋的记载,貌似有些道理,但是问题是:刘邦主力尚且不能突围,韩王信所部本是匈奴的手下败将,岂能给冒顿制造什么麻烦呢?匈奴人撤围的唯一可能的原因,当与次年刘邦派使者刘敬送伪“长公主”去匈奴,与冒顿和亲有关(参见《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但那里对和亲原因的解释十分牵强,司马光已经在《资治通鉴》中指出了其不合理之处)。总之,还是让这个迷永远属于冒顿、刘邦和陈平三个人吧。

第七个问题:此处也当依夏侯婴的本传《樊郦滕灌列传》的记载,即“高帝出欲驰,婴固徐行”;“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是撤退时正常的军事行动,不需要很多谋略,可能就是刘邦直接吩咐的。汉军士兵能够做到“持满”,正好说明《汉书·匈奴传》中“七日不食,不能彀弩”的记载过分夸大,不可信。

五、结论

公元200年,汉高祖刘邦率领一支号称30~40万,实际上可能不过20万,而且“士卒堕指者什二三”、“多步兵”的部队北上攻击反叛的韩王信,韩王信向匈奴冒顿单于求救。冒顿命其“左右贤王将万余骑”与韩军联合,在战争初期伪装成屡战屡败的态势。刘邦被连续的胜利冲昏头脑,派去观察匈奴军的使者们也都说敌人不堪一击,于是急躁冒进,结果在抵达平城东北方的白登山后,被冒顿率领的数万匈奴骑兵包围。严寒和饥饿使得汉军丧失了突围的能力,包围圈外的少量汉军也无力解围。最终,在向单于的家人和左右行贿,施展秘密计谋,并许诺与匈奴单于和亲之后,冒顿下令放走了刘邦。次年,刘邦派使者刘敬送伪“长公主”去匈奴,两国首次缔结和亲。

(完)

关键词(Tags): #白登#汉高祖刘邦#匈奴#冒顿#樊哙元宝推荐:无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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