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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语言的艺术 -- 哈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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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语言的艺术

相声垫话里老说:“相声是一门语言的艺术”。可这句话怎么讲法才对头呢?从中文可以从逻辑重音区别来区分意思表达上,这句话能说成“语言的艺术”或者“语言的艺术”。前者强调这门艺术应当最终归结到“语言”上,后者强调应当以“艺术”的标准来要求这种语言的表现形式。

到底怎么来理解这句话,是前者,还是后者?

老艺人自己可能都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现在相声公认的几位大师,马三立、侯宝林、刘宝瑞三位,似乎对这句话都有着不同的理解。在我看来,马、刘二位先生注重的是“语言”,侯先生注重的则是“艺术”。不可否认,相对那两位,我个人的审美情趣上并不亲近侯先生,总是觉得他的段子听上去太“干”;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表现形式乃是侯先生刻意而为之,他绝对有“不干”的实力。

为什么他要这么作,以前有人归纳的好——侯先生有着极强的“范本化”意识。侯先生大幅度地削减掉与段子主脉络无关的包袱,奉献出的是不可再删减,最精简的段子。我想在他表演的时候,总是在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段子当成“有声”教材来作的吧。

这种尝试不好评价是否成功。见到很多人不喜欢侯先生,可喜欢侯先生的人更多。不管成不承认与否,在相当程度上,侯先生甚至可以作为相声的代名词,这与他“艺术”化相声的努力密不可分。能把对相声的态度由“消遣”变为“欣赏”,这大概就是侯先生对相声最大的希望吧。

而实际上,语言是鲜活的东西,谁也不可能把日常说话搞得好像新闻联播一样。马,刘二位先生就尽量把表演用语还原到日常状态当中去,马先生的罗里罗嗦和刘先生的偶尔结巴,都是在为表演服务并有意无意地强调了“语言”的表现作用,一个沉吟,一个反复,都有门道在里面。刘先生在《山东斗法》里面有一个经典案例,当他说到用钩竿子击打老道时这样表现:“钩竿子从老道耳边飞过去了,竿儿啊,是过去了,(顿),后面还一钩儿呐!”什么叫艺术的语言?这就是。

语言是活的东西,它伴随着社会的衍变而发生着衍变。但很可惜,自新中国创立以来,语言衍变得不适于说相声了(这么说不是哈哈儿反动啊)。为什么相声会越来越低迷,“相声味”越来越少,归根到底是因为产生它的土壤在变贫瘠。

总听人说相声要恢复它的“讽刺性”才是相声振兴的出路,天可怜见,除了少数几段,相声“辛辣地”讽刺过谁?相声从骨子里就是“绥靖”的,身处社会底层的相声艺人,即便碰到不公,心有不忿,又怎么能由着性子“辛辣地讽刺”?只能把素材安在自己或身边人的身上,通过揭示“自己”来指桑骂槐,拐弯抹角敲一杠子而已。相声为什么源于北京兴于天津,很简单,这俩地方人就善于干这个。

而新中国成立后,打倒的就是这种温吞吞的幽默。从那时起开始,语言讲究的是金戈铁马,文字讲究的是慷慨激昂,一派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势。如同以往中国出现的骈文一样,华丽铺张的大辞藻才是最爱,列位看官,您什么时候见过骈文温吞吞来着?

这种“大语言”趋势,文革是高峰,现在依旧有延续。

文革之后,中国出现另外一种“搞笑”的方式。大约是被“大词”压坏了吧,现在无端地用“大词”形容一些日常事务,家长里短,成了一种引起听众会心一笑的抖机灵。这个风潮由王朔在文字上兴起,冯小刚把它推广开(见谁都叫“老师”就是这哥俩领的风潮),而将其落实在相声里,靠的则是相声所谓另一个“中兴人物”——梁左。

说实话,王,冯,梁大多数时候的幽默,并不是在文字或语言本身的精致,而是对场景进行解构异化带来的笑料。比如梁左的《虎口暇想》里面的“经典”包袱:“一青工不慎落入虎口身亡,有关部门提醒游客注意安全”,本身并没有一点“笑果”,只有结合到社会惯有的报道方式、语言环境,才能达到其搞笑的目的。而其“经典”《我爱我家》也是如此,大多数的笑料,都是由贾家从上到下一家人(甚至包括上学的小孩子)脱口而出的“政治化”词汇与词汇本身要形容的事物构成的反差引出的。

我无意质疑梁左的幽默天分,我只是觉得这种幽默,并不是相声——这门“语言的艺术”——可以仰仗的法宝。

现在社会的语言环境,想出一段好相声只有比梁左那个年代更难。因为现在的汉语言环境已经逐渐退化,许多人连正常的文章都写不好,写不美。这个环境并有异化到以粗鄙为荣,以低俗为乐的趋势,一个“丫”字竟然成为互联网上的时髦用语,“sb”等粗俗词语竟然能够进入主流媒体上的报道,甚至连余秋雨都可以作为“美文”的典范。在这种大环境下,我们怎么还能奢望听到一段精巧的相声。没有艺术的语言,哪还有语言的艺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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