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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欧洲和中国的传统与环境 -- aokra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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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欧洲和中国的传统与环境

看了龙应台的文章以后,一直想说点什么。中国人到欧洲去,未尝不震惊于欧洲对其传统建筑和其风俗习惯的保护的。就建筑而言,中欧相比更有一些直接的原因。欧洲建筑多为石筑建筑,本身即较中国土木建筑更宜保存,秦汉长城现在即以难寻,而中古时期的城堡还多见。再则欧洲的大型建筑多与宗教相呗,亦有助于免除其受战争破坏,如剑桥前身实即为神学院,而中国建筑则多无此幸运,且中国的战争也多于蛮族进行。再则最近几百年来欧洲实处于生产力欣欣向荣地发展阶段,而中国则挣扎于生存于灭亡的边缘,对建筑自然也无所用心。但真正令中国人所深为感慨的,却也确乎有另一重更为深沉的原因,那就是自建国以来对古代传统和建筑的有系统的清除和近期来以现代化建设的名义所进行的更为漫不经意但却是更为全面的清除。可惜这一点龙文却并未深及但却实与两者对待传统之不同态度密切相关。

欧洲对其古代建筑与传统的保存实与其现代化进程毫无相悖。因为所谓现代化本身就是从欧洲衍生而出,因而对欧洲而言,其传统与现代本身就是合而为一的。这对其而言是一个自然的进化过程。因此,传统也就是其力量的源泉。欧洲人总是要骄傲的将其历史回顾到其希腊和罗马的源头,并因此其民族与其文化越是悠久便越是显示着荣耀。古代建筑作为其荣耀的一个实物性的展现,自然也就会得到其格外用心的保护。而每一处建筑也多向现在展示着具体的历史事件,展示着其在历史进程中的意义。悠久的大学校园也就愈因其思想进程中所显示过的巨大作用而格外为人所羡慕。同样的,一家商业银行古老的店面亦会格外衬出其显赫的地位。

然而中国的情形却与此大不相同。在西方人的船坚炮利打开大门之后,在所谓中学为体西为用也失败以后,到了五四时期,中国对其传统与历史突然表现出了一个戏剧性的巨大转折。尽管现在的文章多会加以掩饰,我们只要稍看一些原始文献就会发现五四运动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的决绝之态度以经完全超出了其所倡导的理性精神之外。然而这种态度一时间却突然成为了时尚。这并不在于其观念的正确性,而恰恰在于其近乎漫骂似的强烈的情绪感染力,在于运动的提倡者所具有的特殊的身份,在于科学与民主所高举的西方的进步的大旗。但更主要的则在于当时中国的内外交困的时局。在长时期的迷惑与沮丧之后,人们开始对传统的应变能力,对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失去了信心。在这个时候,所谓传统就恰恰成为了人们最好的出气筒和发泄目标,又哪里会考究此种说法是否理性客观呢?

五四运动之所以在建国后被提高到一个神圣的地步,其中一点即在其标志性作用。从满清废除科举至五四正是一代人的时间,而五四运动的主体也恰恰是青年学生,这并不是一种巧合,它象征着代表着中国文化载体的士一阶层,开始了其正式的转化与分裂,它的主体不再是以儒家经典和传统政治制度为核心的士,而是系统地接受了西方现代教育的所谓知识分子。因此五四同时也标志着一个重要的文化转折点。

五四运动的象征性成果要远大于其实际成果。它最重要的成就在于举起了两面旗帜,一是科学与民主,一是打倒孔家店,即反传统与反历史。作为前者来讲,民主在当时实在并无什么可行性。而作为科学,五四运动的整个基调偏偏又是浪漫主义的。科学是一种思维方法,民主是一种政治制度,两者的基石都是认真细致的工作和严谨细密的分析与实是求是的态度,与浪漫主义并无多少共同点。而五四运动却完全是一种大破大立的英雄行为。姑且不谈其本身对科学的理解如何,其对传统文化的激烈攻击,尤其是对汉字系统的攻击,实在是即不公允也不客观。所以科学与民主,到了今天还是反复谈,根本没扎下根。始作蛹者未尝不当负些责任。五四运动真正扎下根的,是反传统,反历史。

平心而论,五四运动并非是真正以为中国的传统与文化一无所取,钱玄同就是小学大家,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胡适作水经注考,红楼考,未尝不都是为中国文化争一席之地,从传统中来汲取力量。其激烈之态度正如吴晗五十年代的文章所言,革命需要耳,权宜之计。然而对于文化,是可以就这样权宜的吗?自五四以后,主义换了一批又一批,西方的智慧未曾扎根,本国的传统又不屑一顾,中国文化从此成了一棵无根之树,浮燥,并不是世纪末的,而是自五四以来始终如一的中国文化特色。

国家统一以后,一般都会给与文化一个休生养息的机会。然而共和国的情况却与历史略有不同。从名义上,这是一个以工农主体的国家,而以党为领导。党本身则是在同一信仰下团结起来的一个多阶级混合体,尽管很不幸的迅速演变为一个新的集中于自身利益的集团。但无论如何,作为传统基石的士绅集团以不再是主流,且随着经济基础的演变,也进而不复存在。新的领导阶层要求新的国家形态,意识形态和文化意识。自此,对文化和历史的反省不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觉意识,而进一步演变为整个政治体制的有意识的全面清洗。用我们都很熟悉的术语来说,就是要以唯物史观和辩证法来重新认识历史和传统。北京城不能留下,不仅仅是当时实际的经济考虑,更重要的是政治形态对传统的态度以经决定了其命运了。

一方面本身的传统以被扬弃,另一方面欧美的传统又不能学习。新中国的政治文化从一开始就表现为一个奇怪的混合体。在对待历史和传统上现在大家所公认的就是过份以实际政治为纲,为现实利益服务,从而使得传统文化的评价与继承丧失了客观性与持续性。比较与俄国,法德,这一点就表现得格外明显与极端,使人痛心及首。然而极具反讽意味的是这一点却恰恰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了传统的一个特色。批判性的继承,到底继承下来了什么?八十年代后期常有人感慨“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然而追根溯源到五四运动,播下的真的只龙种吗?若能为革命的权宜之计牺牲真理的客观性,又何尝不能为了利益的需要而再度将其牺牲呢?再联想到汉儒对儒家思想的改造,未尝不让人觉得所谓根除传统,只是揪住自已的头发离开地面而已。

钱穆先生曾云学术是文化的精胗,我们不仿自问一下,在唐诗宋词古文观止之外,我们对于传统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天人合一阴阳五行早以等同于封建迷信,文官制度,皇权制约,赈灾制度得等国外研究者来替我们阐明,进贡和亲都是笑谈,音韵小学早以是一小群学者书斋里的学问,传统到底还留下些什么?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对文天祥的评价。文天祥的绝笔书中以经写得很明白了,唯有义尽,所以仁至。他不仅仅是不能臣服于异族,更为重要的,是他要以生命来实践自已对儒家文化的信仰和忠诚。文天祥是民族英雄,但更是一个信仰的英雄。在义仁这些使无数仁人志士为之捐躯的概念被抽掉之后,传统空洞得还剩下些什么呢?

所以毫不奇怪,河殇尽管在思想上,在对历史的认识上都极为混乱且缺乏常识,一味的煽情,在八十年代却激起了广泛的回应。这固然在于当时的环境,但人们也确实是普遍地以为,传统实在当为我们的落后负起绝大的责任。关于对谦虚地批判,关于对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批判,这些就是我们对传统的共识。然而这于其说是传统应当为我们当起责任,倒不如说是知识分子自身的浅薄与圆滑使得其不再足以担当民族的领导和文化的传承。

对传统的共识即以是如此,这也就毫不奇怪当下对待传统建筑的态度了。传统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诸如此类,至多也就只具有了博物馆的意义。随着经济的发展,传媒的进步,全面的教育制度实施,这种破坏只会更为全面和彻底。

然而当下的中国却偏偏处于一个空前剧变的时代,其剧烈之程度恐怕只有春秋战国时期可与之相比。因为这是一个整个政治与经济体系的变革。我个人一直认为,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思想的高度是由于它不仅仅是一个开创,更是其之前两千年文明的一个总结,是对传统的一个全面总结和更新。因此我也以为,当前中国文化的出路,不仅仅在于脚踏实地向西方学习,同时也在于对自身传统的全面面客观地总结和继承。

文化对于一个社会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当下社会道德上的混乱,制度上的腐化,都于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善待传统是首先要走的一步。但这种善待决不是当下一些猎奇似的发掘。我觉得历史之对于民族而言正如记忆之于个人的意义。失去了记忆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失去了历史的民族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民族。历史决不是所谓光荣或黑暗,历史是上个民族曾经存在的证据,是他的一切感受和体验。是不能允许肆意的扭曲和剥离的。传统则是回忆历史的仪式,是一个我们在每天的生活中不断重复和体会的仪式,通过传统,我们将历史和今天连在一起。传统永远外于发展和变化之中,未来的历史就是今天我们的创造。中华民族决不仅仅是一个谋求财富的民族,中华民族的真正历史意义在于创造,在于创造性的为人类地前进开辟一条新的方向。

龙应台关于德国农村的感慨正可以归结到传统上来谈。欧洲的传统决不仅仅是科学与民主。只要细读一下欧洲历史就会发现,纳粹主义几乎也是其文化演进的一个必然。因新教伦理而著称的韦伯便是一个优越种族的大力提倡者。自一、二次大战以后,欧洲对于其自身的传统亦开始了反思。在这种背景下才会产生文化无优劣观,才会有汤因比和布罗代尔。欧洲才会承认,所谓欧洲文明亦是接受了来自世界的营养,其环境观念的发展亦是这一大趋势产物。然而不幸的是,欧洲的清山绿水并不都是那么清白。这一则取决于欧洲自身对环境保护的努力,但另一则,却也是污染的外移。在这一点上,美国和日本表现得格外的自私。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欧美的纺织品70-90%均来自于第三世界。纺织品不仅仅是劳动力密集产业,同是也是一个重污染产业。我的家乡两条毛巾厂主要即靠出口,然而也使得家乡变成了一潭死水。这里当然有我们自己的责任,但也确实涉及到一个世界的经济体系和生活方式的问题。欧洲的农民恰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例子。

中国在传统上是一个以农业为本的国家,这也曾是传统的罪恶之一。欧洲却是现代农业的发源地。什么是现代农业?不仅仅是其工业化的大生产,其一个基本特征即其不再以生产粮食为主要目地,而是尽可能地获取最大的利润。土地不再是人们赖以存在的资源,而是和计算机一样,只是人类用于获取利润的一种资源而已。人类与土地不再具有血与肉的联系,而只是一种利用的关系。保养与废弃都只是为了利润。我所就读的学校记载着这样的历史,印弟安人耕种了几百年的土地在欧洲农民来后十年间就变成了荒漠。这不仅仅是农业方法的愚蠢,更在于一种对待土地的基本思想。中国明末的垦荒,现代新疆的开发,都是这样的例子。不爱惜土地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土地的保养?

几个悠闲的德国家农民不能掩饰一个基本的事实,现代农业思想正是从欧洲出发而且直到今天依然在向世界各地进军。更由于欧美的工业式的农业在生产效率上具有传统农业所无法抗衡的优势,欧美的农业产品输出正在摧毁着全世界的传统农业生产模式。更不要说其巨额的农业补助对世界农产品市场的冲击。更为重要的是,由欧美所形成的这种全球性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模式使得全世界形成一个金字塔形的经济结构。使得世界除了追随其脚步而并无其他的出路。

网上曾有人说读钱穆的书很有意思,只是不能当真。这让我想起了他的双溪独语中关于农本社会和商业社会的比较。尽管其为农本社会大赞赞歌,但现在 who cares! 然而发达国家以三五亿人使用全世界的资源便以使地球如此,若中国以十三亿人口而追随其生活方式又当使地球如何?或许有一日全世界也会追究起欧洲的原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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