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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西藏问题的文化反思/王力雄(一) -- 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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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西藏问题的文化反思/王力雄(六)

六、神界轮回   

藏人不能没有神,但是在其崇拜强大的那种宗教基础上,对其原有的神进行置换却是可能的。而实现那种置换的前提之一就在于新神要比原有的神更为强大。  

毛泽东和达赖孰强孰弱,藏人通过事实看得十分清楚。昌都战役,西藏全部精锐兵力在解放军面前如摧枯拉朽,达赖只能逃到亚东去避风;1959年,数万武装叛乱者云集拉萨,解放军只用二十几个小时就获全胜,达赖从此流亡印度。这样悬殊的力量对比展现在藏人面前,肯定会给他们极大的震动。他们一直五体投地崇拜的神,原来并非像他们想象得那样战无不胜、无所不能。藏人心目中认可的神,首先在于神能够取得胜利,具有压倒一切的力量,并且神应该是要求明确、手段严厉和赏罚分明的。这种心理和思维方法从宗教延伸到藏人生活的其他方面,表现为藏人对专制的服从、对受苦的忍耐、对胜者的尊重,以及对敌人的残酷等。毛泽东的强大与藏人在宗教意识上的恐惧感以及被慑服的需求发生了某种微妙契合,因此有了使他们崇拜的对象发生转移的可能。   

从北京一边,可能没有从宗教角度认识这个问题,从“翻身农奴”的拥护看到的只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和正确性。然而事实上,推翻已经被藏人在千年时间奉为神圣的天理,那是不可能没有神的作用的。那是新神把旧神残暴地踩到了脚下,然后不容置辩地宣布一个新纪元开始,公布一套新天理,实行一套新的奖惩规则。毛泽东体系恰如其分地充当了那个新神。其新的天理既能符合藏人传统心理的宗教性,又能同时给他们以人性方面的满足。要知道,无论“来世”的宗教观念如何深入藏人之心,那终究是一种后天的修行和约制,而“趋利避害”是人生而俱来的本能,肯定强于宗教对人的约束,因此有压倒宗教的必然力量。   

一旦“皈依”到毛泽东的体系之内,底层藏人以极端的方式去砸烂旧世界,以表达对新神的敬畏和忠诚,和西藏宗教的传统精神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从“平叛”结束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间(1960-1966年),正好完成了藏人从启蒙、觉醒到全面动员的过程,而“文化大革命”典型特征是影片与画报上的毛泽东从一座遥远且具寺庙风格的城楼上挥动红星军帽——那简直有太多藏人熟悉并引起他们感应和激动的宗教意味。他们的宗教性和人性被双重蓬勃地点燃,投身到“文化大革命”的狂热之中。在那些年代,即使藏人高喊“无神论” 的口号对西藏传统宗教进行摧毁,也需要看到那个潜在的脉络——在相当程度上,他们是把心中的神从达赖喇嘛换成了毛主席。  

那是天地重造,神界轮回——旧神的时代结束,无比强大的新神时代从此开始!以新神的神威,新世界必将与天地共长久,而旧世界将万劫沉沦,永世打入地狱。在这种对比中,慑服于新神,投靠新神,敬畏新神,按照新神的意志抛弃和打倒旧神,以西藏文化的思想方法,应该是再合理不过的选择。   

今天,对毛泽东时代的造神运动进行分析,其意识形态至上(信仰)、共产主义的终极目标(天堂)、对导师和领袖(上帝)无条件服从和崇拜、政治学习和洗脑(讲经布道)、主张改造世界观(觉悟)、鼓励反省和自我批评(忏悔),严格的纪律(戒条)和残酷的惩罚(宗教裁判),强调奉献与甘愿吃苦(苦行)……大都能找到对应的宗教要素。因此,毛泽东体系并不与底层藏人的宗教意识发生太大冲突。何况,历史上中国皇帝一直被藏人视为文殊菩萨化身,在神的等级上比达赖喇嘛代表的观音菩萨还高。毛泽东正是被许多藏人视为文殊菩萨的化身。   

当年对毛泽东表达崇拜的仪式化行为,具体方式不同,精神实质却和喇嘛教很接近,转换起来非常容易。家家挂毛泽东像,每天对画像鞠躬,手捧“小宝书”背诵“最高指示”,与过去家家供奉达赖画像、对其叩拜、祈祷念经没有本质区别。对普通藏人百姓,只要能满足他们的宗教意识所寻求的强大威慑和庇护,以及提供他们相应的宗教形式,真正的宗教内容反而是次要的,很容易置换。文革期间废除了设在山口与路边的宗教玛尼堆,代之以石块与水泥砌成的“毛主席语录牌”,藏人老百姓路过时,仍然自觉地绕其转圈,与当年绕玛尼堆一样。传统中收割之日的“望果节”,藏人要在田里举著佛像念经唱歌,文化大革命期间,变成举著毛泽东像念毛语录唱“东方红”。   

所以,只要在形式置换上有足够的份量,能满足西藏宗教所需要的形式感,以毛泽东置换掉达赖,以共产主义天堂置换掉西天极乐世界,以革命组织置换掉寺院结构,对底层藏人来讲,有可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尽管当时的统治是严厉的,有极左路线和种种政治运动,但那主要是针对上层阶级,旧西藏的压迫却是对下层阶级。共产党颠倒了以多数人苦难维系少数人特权的关系,西藏底层民众可以放心大胆地跟随,因为给他们做主的新神是那么强大有力,一方面可以降临最残忍的惩罚于敌人,另一方面又可以普施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恩惠— —废除乌拉、不收税,空投救灾、巡回医疗、送穷人的孩子上大学……而区分的规则如此明确,一目了然——阶级。那种将人的命运决定于先天的哲学,简直跟西藏传统宗教对生命的解释一模一样。   

在底层藏人心目中完成的这种神界轮回,最典型的表现就是他们曾奋起去摧毁过去被他们视为无比神圣的寺庙。达赖阵营和西方舆论一向把砸庙行为归于文革期间从中国内地进入西藏的汉族红卫兵,并认为那是共产党政权对西藏宗教“深思熟虑、有计划、有步骤的全面性摧毁”【38】的组成部分。然而事实是由于西藏的遥远和交通不便,汉族红卫兵当时只有很少数量进入西藏,他们中间即使有人参加砸庙,也只能是象征性的。而西藏数千座寺庙遍布农村牧场和丛山峻岭,不是当地人根本没有力量进行摧毁。当时进藏的红卫兵大多是在内地学习的藏族学生。他们返回西藏往往保持著“首都红卫兵”等称呼,这可能是后来把问题搞模糊的原因之一。随著那些藏族红卫兵逐步返回家乡(革命与探家相结合),文革的火种撒到整个西藏高原的农村牧场,遍布各地的砸庙随之开始。   

当时确实存在高压氛围,没有人敢发表不同意见。然而一种社会氛围并非仅仅由执政者造成,还必须有群众的配合。有时后者的作用更大。当时的西藏政权其实常常想阻止过激行为,例如西藏的解放军就一直支持群众中比较保守的一方,而不是支持更激进的“造反派”。事实表明,凡是在当局尚能控制的中心城市和地区,寺庙都得到相对较好的保护,而同为西藏黄教三大寺之一的甘丹寺,只因为离拉萨有六十公里距离,就被毁坏得只剩一片废墟。   

这里说西藏寺庙主要是被藏人所砸,目的不在于为汉人开脱。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责任问题,除了需要正视历史事实以外,还应该从中得到更多的思考。为什么千百年把宗教视为生命的西藏人会亲自动手砸碎佛像?为什么他们敢于从寺庙拆下木料去盖自己的房子?为什么寺庙里物品被他们毫不在乎地毁坏?又是为什么他们曾在那时大声地否定神灵、虐待喇嘛活佛而不怕遭到报应?在那些行动中,可以看到一旦藏人认识到自己能够把握命运,就会以彻底解放的姿态抛弃千百年压在头顶的“来世”,他们本来是更愿意做现世的人而非来世的魂。  

1969年,西藏曾再度发生藏人的武装反抗——当时称为“再叛”,波及四十多个县。达赖方面将其视为五十年代西藏反抗的延续。实质上二者已经有很大不同。五十年代的西藏叛乱,底层参与者在相当程度上是为西藏上层社会的利益而战,而1969年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战,是不愿意把已经属于自己的土地和牛羊交给公社,那些土地和牛羊恰恰是共产党剥夺上层分给他们的。当时还有一些文化革命过程中的“造反”或“派性”也被定性为“叛乱”,或由于处理不当而被激化为“叛乱”。【39】后来当局认识到这一点,改变了“叛乱”的定性,动乱也很快被镇压下去。与当时遍布整个中国的派性、武斗等动乱相比,西藏在那时还应该算是稳定的。   

总之,在六、七十年代,毛泽东体系在西藏取得全胜。中国对西藏的主权控制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大和稳定。今天经常制造麻烦的“民族问题”那时几乎可以不考虑。藏人对汉人也普遍融洽友好。而达赖喇嘛,无论是在西藏还是在国际社会,那时都处于几乎被人遗忘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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