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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漫步鬼门关 (一).窒息 -- 牛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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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漫步鬼门关 (一).窒息

几次想写,又打住了。要是写点乐呵事,大夥儿捧捧腹,喷喷饭,写得轻松,读得愉快。干吗写死啊。但总是放不下,觉得咱既然在鬼门关前转悠过,现在不记下来,要是下次再到了那转悠进去,这些经历不就跟着进去了,可惜了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体验死亡的。所以咱这就与大家分享一下这些难得的体验了。

有厌死、惧死症者慎入。找乐儿的主也就到这儿吧,您换个地儿。得,话归正题。

漫步鬼门关 一.窒息

小时候跟大人进菜市场,常常伫立活鱼柜台或活鸡柜台,观察师傅们杀鱼、杀鸡。有时候就想,那扑腾翅膀、羽毛光鲜的活鸡,说死就死了,这活和死主要区别在哪里?开始老以为是流血,流血了就死了。但是看电影里,有时人流血了也没死,有时候没流血,也能死,而且经常确证一个人是否死了,是用手放在他鼻子上,看他是否还有气。

所以就是气,人活一口气啊,活鸡和死鸡的区别也是有没有这口气的区别。

对这口气,一般人很少会在意,张口就喘呗,大部分情况下,是不知不觉地、持续不断地完成着这神奇的吐故纳新任务的。可自从我有了下面的那次经历,我时常会在深深吸一口气的时候,庆幸我能这么自由自在的呼吸,感叹造物主的伟力!

事情发生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是个冬天,孩子们本来就没什么玩儿的,这个季节就更无聊了。要是一场大雪过后,还可以去附近公车总站的停车场空地上滑雪车,打雪仗什么的。

说到公车总站,有个插曲,对不起跑下题。在那我第一次亲眼见着了一位英雄豪杰。那天我们在那玩捉迷藏,我躲进两辆公车之间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幕:两个小痞子端着管叉(又称叉子,将钢管一头磨成锥尖,因为是管,所以还有放血功能,很危险的凶器),顶着一个人。

说这个大侠,身躯伟岸,气宇轩昂,着将呢大衣,军呢帽,十分镇定。两痞子先把军帽抢了,然后用管叉指着喝令脱军大衣。大侠刷地把大衣前襟扯开,指着露出白衬衫的前胸,喝道,往这儿扎!一点儿也不夸张,那声音太强了,无论音色、音调还是音量,浑厚、洪亮、坚定,有磁性,效果极为震撼。大侠的表情就更甭提了,自若,还带点微笑。俩痞子呲溜就蹿了。望着大哥哥远去的背影,我那一个崇拜啊。

扯远了啊。话说没的可玩,找辄啊。打仗的电影看多了,模仿欲特强。正好,附近一处铺设下水道,入冬前的活,没完工,停在那了,就成了我们演绎地道战的工事了。

这个现场得描述一下。从地面上看,十几米长、两米宽、两米深的沟里躺着一米多粗的水泥管,中间向上接出一小段与地面垂直,就是一口井。这横躺着的十几米管子,一端是封死的,另一端用装满土的几个草包随便堵了一下。就这个随便一堵,可让孩子们找到玩的地方了。沟是没有填的,孩子们可随时下去,搬开草包爬进去。还可以从井口下去,井盖太容易撬开了。所以,最常玩的就是,从井口与草包口之间出来进去。

也合当有事。这一日,十来个孩子闲的无聊,又来钻地道了。当我和其他四五个孩子下去以后,只听砰的一声,上面的井盖关上了。我们也没多理会,继续猫着腰向草包口前进,但奇怪的是,管子里不象往常有些光亮,整个漆黑一团。等到了草包口,怎么堵死了?几个人都试着推了推,没推动,还隐约听到外面哈哈的笑声。大家又转身向回移动,到了井口,向上推井盖,根本打不开,估计好几个人坐在上面哪。

就这样,多个回合下来,都没突围出去。有几个孩子已经哭了。最严重的是,我们呼吸越来越困难。

我是最大的,得拿主意了。在井口突围的希望是很渺茫的,只能一个人扒着井壁的梯子,半悬空,用肩或头往上顶,无法使力,而外面可能是四五个人压着,四两搏千斤呀。唯一的希望是草包口,我们与外面的人是平行的,还可以多人使力。

我在神志比较清醒时,最大的念头就是冲出去,把带头堵我们的人暴打一顿。复仇的力量驱使着我,指挥大夥儿向草包口集中,决一死战。可是,当我们连滚带爬到了草包口时,没有一个人有力气做任何行动了。

我大口的急速的吸着气,可是没有用,胸口睹得厉害,腿已经软了。气息奄奄之中,我应该是没有什么思维活动的。可能鬼门关近在咫尺了。动物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和同伴们扑向草包,在鬼门关口,向阳间做最后的道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须庾之间),我觉得身体为之一振,一股细微清流断断续续地钻入鼻间。在绝望的黑暗中,有一线光亮时隐时现,可能是草包之间的缝隙。就是这细微的清流,给了我最后一搏的力量,用肩膀奋力压去。

草包并没有移开,但是出现了一根持续的光柱,睹在胸口的东西也轻了些。或许我那搏命一扛,把草包的缝稍微扛松了点。这以后的事我记得了,顺着光柱,几个摇晃的同伴向草包挤过来,拼命地喘气,我喊了几句,不外乎,咱拼了,豁出去了,什么的,然后我们一起往外拱。

空气,就是那一个小缝漏进来的空气,让我们徘徊人间。最大的动力,就是看那个缝越来越大,我叫得也越来越猛,同伴们也越来越有劲,管子里也越来越亮,然后轰的一声,一个草包推开了,外面的孩子一下子散开了。

我们一个个爬出来,有个小弟弟是我们抬出来的。我爬上沟,奇怪,我没有去想复什么仇,而是找个土包坐下,大口的呼吸着,就这个吸气,就是最大的享受。

后来再看地道战,看到鬼子向地道里放烟、放毒气,总是觉得心口憋闷。成人以后,对狭小的空间(如电梯),或拥挤的人群(商场、车站之类),或是任何呼吸不很畅的场合,都有极大的反感。两年前回国,死党们非拉我去什么不可不去的地方。到了一个宾馆,走旁门,走着走着,那地板是水平的,而屋顶往下斜,越走越低,眼瞅着快猫腰了,旁边出现了一扇门,打冷眼看象个配电房。我那憋闷的感觉上来了,可一进门,拐了两弯,好家伙,灯红酒绿,丰乳肥臀,我压了压憋闷的劲,揉揉眼睛,这是在中国吗?

还有句话,物极必反。呼吸太深了也会出事。几年前,带孩子去游乐场玩,有个过山车,站式,将玩主用保险杠固定,再捆皮带。好象1米多的人都能玩,所以没大在意。工作人员挨个置放保险杠,到我这,也怪我多事,竟用尽平生的力气,深深地收腹吸了口气,咣铛,保险杠压在我腹部,因为设计原因,保险杠与腹部不留分毫空隙。我这腹最大限度地收进去了,没有任何放的余地。你想想,呼吸不就是靠这腹部的收放进行吗。接下来的几分钟,任凭过山车在空中乱蹿,我全部的努力仅是在怎样把那口气吐出去。车停了,我估计脸是猪肝色,豆大的汗粒往下滚,别人以为我这是吓着了。一下午,我选了个空地,舒舒服服地享受呼吸的自由去了。

窒息的事就说到这。其他闯关的事,容我好好吸吸气,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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