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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琐忆》--金云臻 -- 天地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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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四十 记几家有特色的饭馆 ――致美斋、玉壶春、龙泉居

北京的著名饭馆,过去何止百千,仅以我见闻所及,选几处确有特殊风味的饭馆,记录一下它们当年超绝一时的风味。即使它们早已不存在了,也值得唤起人们的回味。

致美斋。

致美斋设肆于前门外煤市街,这是一条大小饭馆林立的街道,象有名的丰泽园、泰丰楼都在这条街上。致美斋最初不过是个小点心铺而已,标榜为江南风味,后来它门前横匾,大书“姑苏致美斋”。其实北京的这些饭馆最早大部是山东胶东帮,真正的苏、扬、川、广饭馆不多。不过山东馆在北京,受淮扬菜的影响,加上兖、济一带的良法和御膳房的启发,擅长小炒,确有独特口味。现在所说京菜,实际都是山东馆的风味,真正做苏式点心的,只有致美斋。

致美斋的清汤馄饨,驰名北京已二百多年了,据说康熙年间已开业。确是南式,汤清而澄澈,具有鲜腴醇厚之美,且重其形,汤清可见底。它不用酱油、醋,而加少许鲜姜汁,汤内点缀一二滴鲜鸭血,又配上绿叶蔬菜几缕(春时豆苗、秋时嫩菠菜),在观感上具镂红镌翠之雅。馄饨皮薄如蝉翼,其透明的程度,可以透映肉馅,一只只呈现嫩红,但绝无破裂软腐。汤是用填鸭原汤,滤其油脂及杂质,使其清嫩如水,当时也没有味精,自然不借其他调味,而醇鲜清俊,味美无伦。

致美斋除馄饨出名外,它所制的肉饺、萝卜丝饼、月饼也完全是苏式。这种点心在北京,除了后来开分号的稻香村、森春阳偶一制售外,只有致美斋做。肉饺的形味完全和苏式相同,萝卜丝饼用萝卜丝、葱、油作馅形如小月饼,酥香可口。所制月饼比苏式大,每斤四只,中秋节前后有供应,看起来好象粗旷一些,但吃起来味道不减于苏制。馅子以火腿、干菜两种为最佳。菜馅就赶不上饽饽铺的细腻了。另外一种闷炉烧饼,是仿苏沪的蟹壳黄和常州麻饼的制法。只是外型不同,不是扁平,而是高耸的,等于一只小笼包子的大小,每十只作为一方,面上有芝麻。馅子可分葱油、白糖桂花、豆沙三种。烘熟后,十只连而不断,用手一掰只只分开,吃起来酥香而凝重,在北京过去能吃到这种点心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致美斋原址不断开拓,后来发展为有四面楼房十多问的大饭馆,烧的菜也别有风味,其中有一味低档菜,价格便宜,韵味卓绝,那便是红烧鱼头。红烧鱼头是用青鱼头切块,不用酱油,而用红曲、香糟、绍酒、糖烧酥收汁,颜色绛红,骨融肉嫩,曲香满口,腴美甜醇,真可谓百食不厌。比邻致美楼慕此菜之名,竭力仿效用其法改制红烧鱼片一味,竟也以此菜出了名,可始终无法得到红烧鱼头的神髓。后来致美斋一直以几只小炒取长,真正得力还在于几只点心,所以到致美斋宴客的,不管菜多么丰盛,最后一碗清汤馄饨,是少不了的。

玉壶春。

六十年前,北京真正的南方馆寥寥可数,在我记忆中只有老半斋、杏花春、四如春和东安市场的五芳斋等。到一丸三零年以后才逐渐多起来,川、广、闽、扬各帮皆有,其中以淮扬帮最多。当时的玉壶春只是一个小小的常州点心店,然而地方风味却卓绝一时。

西单北大街,舍饭寺胡同东口外有一处菜市场,称为西单市场,只是长长的一条街,中间搭棚为菜场,以卖鱼鲜海味为主,间有肉菜。两旁开一些小店铺。大约一九二零年以后,菜市场的南侧尽头开出一家名为玉壶春的小点心店,勉强辟出二间店堂,摆十几副座头,连个厨房也没有,只在人行道旁支灶烹好,简陋已极。店主老夫妇二人,操一口地道的常州话,出售常州包子、麻饼、花色汤面以及馄饨之类。由于设肆僻窄,很少有人注意。但是,凡偶然在那里吃过一二次汤面、包子的人,为他家至味所吸引,往往成为常客。就这样,这家小小点心店就出了名。本来西单菜场只做早市,早上人最多,下午人就少了,至于晚问根本没人进出。自从玉壶春享名以后,午、晚之际,出入菜场的人,绝大部份都是到玉壶春进餐的,享受难得享受到的江南风味。

玉壶春的点心种类有包子、麻饼、汤面、炒面、春卷、烧饼(蟹壳黄)。玉壶春的包子,真正常州式,皮薄而不透油,肉馅味厚而不腻,有酒香,有汁水,鲜味突出。我以为胜过镇江、扬州的汤包,更比上海的南翔馒头好得多。麻饼自然是常州特产,酥香腴糯兼而有之。至于蟹壳黄烧饼,大概因为迎合北方习惯,放大如北京芝麻酱烧饼,味道也超过上海早点的蟹壳黄。最可贵的是他家的春卷与炒面。春卷供应三季,夏季没有,常备四种馅:三鲜、荠菜、韭黄、白菜。同样用白菜,在上海一带一律用菱粉勾芡,稠糊糊吃在嘴里象浆糊,一点不爽快。而玉壶春白菜馅清炒,吃起来就爽脆鲜隽得多。汤面的各种浇头也很考究,不象上海小馆那样一碗光面上撂上一块硬帮帮的冻肉,就算大肉面,玉壶春的面则作到了汤清菜热。吃惯了北京热汤面的人,吃这种爽口的面,口味一新。

玉壶春炒面不用浇头之法,而是将虾仁、鸡丝等配料与面条一起炒。面条也是现煮现炒,与那种煮好、蒸好、拌上油放在一边待炒的冷面不同。炒时加绍酒,有浓厚的酒香,不干燥,菜与面融为一体,具家常风味。

玉壶春生意蒸蒸日上,每日坐不暇给,自然为同业所觊觎。大约在一九三三年以后,有人在玉壶春隔壁,也开了一家南方点心馆名玉露春,也卖包子、烧饼。可是竟无法得其形味之似。知味之士,吃过一次以后,再去时无不跨过玉露之门而趋玉壶。由此可见“口之于味,人有同嗜”的道理是不错的。实际上玉露春的点心,不过与玉壶春比较,相形见绌而已,论其实质,比北京一般的满口葱味的包子还是高得多,假使不是近邻,而开在另一条街上,未尝不可号召一时。过去商人只知模仿趋利,不知主动创新,所以往往铩羽,言之可笑亦复可伤。

玉壶春后来添了炒菜,如炒鳝糊、炒虾腰、烧划水之类江南风味的热炒,味道不在五芳斋以下。日寇入侵,店主南归改由别人经营,包子春卷都变为北方口味,玉壶春名存实亡。

龙泉居。

北京本地帮的小饭馆,只以饼、面为主,再就是饺子、馅饼,米饭不大备。再高一点的小馆,才备米饭、炒菜。所经营的炒菜也只是以肉为主,鸡、鸭、鱼、虾是不大能应付的。龙泉居开始营业时也属于这一类小馆,它是保定馆。保定,是河北省大埠,保定饮食在北方也很有名。因此龙泉居供应品种与北京馆完全相同,但不是那样故步自封,生意作得比较灵活,善于变革和适应环境。不管是经营方法、烹调技术,都大胆发挥,显示出它自己的特点,博得顾客的赞誉。

北京自一九二七年以后,旧军阀集团倒台,换上了新政客和新贵。达官富贾纷纷南下,酒食征逐之场,比较冷落了许多。大饭馆、大饭庄的营业难以经营了,市面上中等饭馆的需要骤增,龙泉居就是利用这个空隙得到发展的。

龙泉居设在西四牌楼大街路东,隔马路的对面就是赫赫有名的大饭馆同和居,这里地虽冲要,但没有娱乐场所,大商店少,饭馆也很缺乏。除同和居外,没有一家中小饭馆。便餐小酌,不便走进同和居,只好到大酒缸了。龙泉居得到发展,应该说是正常的,但这仅只是地利,而人和则起了更大的作用。

西四牌楼附近没有大机关、大学校,但羊肉胡同的平绥铁路局,是一个有几千人的单位。旧社会人们称在银行、铁路、邮局的工作为“铁饭碗”,没有失业的危机,工资较高又有保证,职员们自然难免吃吃喝喝,可究竟是小职员,走不进同和居那样大馆子,大酒缸又难满足。龙泉居介于二者之间,于是趋之若骛。

龙泉居的特长归纳下来有三点:一、看利薄,调味精,货真价实,便宜合理。二、对顾客负责,机动灵活,尊重顾客的意见和要求。三、烹调认真,一丝不苟,生意不问大小,一律认真对待。最使人不忘的是他家的高汤,真正达到高汤的作用。北京的饭馆习惯在顾客饭后奉送一碗高汤。既然奉送,成了例行公事,不过应付一下,实际上没人认真来喝。有的小饭馆,高汤拿上来混浊不洁,怪味百出,有人讽刺叫它“刷锅水”。唯有龙泉居的高汤,名实相符,不愧为“高”,它的汤,清而不混,鲜而有味,有时还配上豆苗、鲜菜、紫菜,凡是吃过他家高汤的人,无不赞赏,有时甚至不另叫汤菜,专等这碗高汤喝。

龙泉居所制的小菜,质量超过同行。他家烧的锅贴豆腐,油爆猪肚,更有独特风味。仿川菜烧的回锅肉,仿晋菜烧的过油肉,很有特色。饭菜中一味川冬菜炒肉未味美而下饭,极受欢迎。吃惯龙泉居的饭菜,再吃其他北京馆子的饭菜,便有“曾经沧海”之感。

我离乡数十年,对于家乡印象,已渐淡薄,唯有对这几家饭馆,念念不忘,有时在梦寐之中,时时出现,惊觉以后还久久不能平静。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念及之,不无惆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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