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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红尘侠客:读亦舒有感 -- 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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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师太的生活和其他

深感被世界遗忘呢。厚着脸皮贴完

亦舒小说中的生活

说了那么多玫瑰穿的衣服,忍不住要扯一点服装。师太曾经不止一次地让她的男女主人公去修读服装设计科,当著名设计师,显然她对自己的服装品位还是很有一点要求和信心的。

除了符号化的“鲜红内衣”,师太描写的艳丽服装并不在少数。手上十几个彩环丁丁当当,腰间绕一串珠链,肉色亮片的紧身裙子,远看好似“只有一层皮肤”——只要让艳女如车蓉蓉穿上,俗归俗,照样当“精彩人物”。

不过,亦舒审美观中得分最高的显然还是衣着简便,美丽(倘还能做到的话最好)天成。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不是“白衬衫、卡其裤”,就是“白衬衫、粗布裤”,这跟师太鼓吹的“走出来”思想十分契合。试想穿着九寸的高跟鞋,怎么到工厂田间为人民服务哪。由衣裳推及妆饰,自然是不加粉饰最美,女主角永远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卜求真毋须衣妆已是可人儿”。——当然,这又是我等凡人无法企及的一重境界了。

简洁就是美,这是亦舒小说中不变的真理。就算是设计成功的时装,也不外这一风格。国际知名的“杏子坞”并不因为设计师是华人而走“中国娃”路线,弄些“吉卜塞兮兮,大红大绿披挂玩意儿”,照样“古典朴素大方”,“不夸耀,不讨好”。业界新秀左文思的才华令大家惊叹,可是他的店里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简单么,可是一样美,美得“符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宗旨”,“所有的时装店,都该这样”。

最不能忘记的颜色,就是永恒的蓝白配。白衣蓝裤一百件,连配搭都不用费心。关于蓝与白,有两种说法。一是大街上的女人都把自己弄成热带水果,赤橙黄绿青蓝紫,人家不看才怪。谁能穿着蓝衫白裤还引人注目,那才算本事。这一出发点,我们很不敢奢望,但是显然,此种情形并非不存在。另一种呢,就很简单了,蓝白配总不会出错,选好一点的牌子,更加不会有误。时间省下来,颇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蓝白配,我的最爱,呵呵。

提到了衣服,馋人就不能不说说吃食。师太不可谓不会吃,但也许跟早年生活有关,亦舒作品中粤人的食物并不很多,就有也是在“小馆子”里出现。念念不忘的倒多是欧式的佳肴,银质冰桶里冰着的香槟,坐在草地里的奶油拌覆盆子,真是“人生至大享受”。这些东西代表的,也许不仅是味道本身,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吧。

作为甜品——女人专门长出了另一个胃来装的甜品——的代表,频频亮相的是巧克力蛋糕。这种貌似简单的东西通常是人未至,笑先闻,和凤姐具有同等的杀伤力。浓郁的香气还在炉子里就“引人犯罪”,等到捧了出来,更总是让主人公“把脸埋在里面”,吃个干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蛋糕总是在女医生、女刑警、女公务员千头万绪,濒临崩溃时出现。“巧克力蛋糕”也已成为了一种符号,负载着众多甜食,和甜食之外的东西,成为降临人间的安慰剂吧。

还有一种东西出现频率颇高,就是“青瓜三文治”。我没有见过,不知道实物怎样,除了青瓜是否还有别的东西。要是没有,说真的,我想不出来这东西有什么好吃。不过师太也并没有说它有多好吃,不停的出现也许取其简便耳。

有件不能不提的东西,名叫罐头汤。我以前不知道这是何许物也,只看到凡吃的人常做自暴自弃状,被人痛责,猜想大概是和方便面同属一类。现在知道了,这东西价钱虽廉,物却不丑,最要紧的是它实在便捷,名副其实的“免治”,连煮都免了。果腹很好,尝味亦佳,只要不太挑剔,真是我们生活中的新一代必备良品。

蓝白配,罐头汤,不要骂我矫情才好,我说的都是真的。

亦舒小说中的语言和人名

在港言港,师太对于“本港”的感情显然是很深的。而原籍上海,大概已经仅仅是一个遥远的出身符号了。她的很多部小说都是以“本岛”作为背景,有时直言在香港,出现“山顶”“浅水湾“这样的地名;有些并不明言,只用“蓉岛”、“壅岛”,但也一望而知,有些更以九七前后香港的命运作为故事主线。所以在语言上,虽然是国语写作,但时时有明显的粤语痕迹和粤人生活的影像。广东话对于我,始终是一种不得其门而入的东西。师太没有使用那些口字旁的打不出来也不认识的字,真是令人庆幸。有部小说中,师太提到新一代的儿童,“会说那种舌头打卷的普通话”,简直人间奇迹,惊叹不已。我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许广东话毕竟还是同文,语言的第一个困惑来自翻译名。粤人翻译,喜用“蒂”“姬”“碧”一类字眼(台湾的翻译喜欢给大家冠以中国姓名,这是另一种令人发噱的方式),且因为发音不同,很容易相差十万八千里。“兰博基尼”尚算相近,看了一段时间也就记住“荷里活”就是好莱坞,“福士威根”就是大众。然而有时翻译的字眼超出了声音,影响到意义,当我明白“咆吼山庄”就是呼啸山庄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

不过更多时候,广式味道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做菜的“手势”,年深日久的“一生人”,折射出一个群体的生活和历史,令人怀念的过去:白衣黑裤的顺德女佣,一根辫子油光水滑,真正功夫做足,啧啧啧。

亦舒的语言早已有很多人说过,胜在剪断洗炼,我也就不必多说了。有一些言辞,不知道是不是粤语的影响所致,简短却生动得很。比如“脸容溅出光辉”,再比如“笑得打跌”,“雪雪呼痛”,乍看吓了一跳,细想却觉画得活灵活现,颇有香菱读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感受。

师太有一句招牌套话,叫做“不是不。。。的。”虽然新奇,但没见太大的用处,想是习惯所致。近来仿师太的不少,别的不学,都学这句招牌,实在是失其门道。

提起师太起的人名,第一个跳出来的大概就是“家明”。家明这个名字确实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偏爱,在多部小说中不停地出现,而且各位家明的性格大相径庭,简直少有相关性。看来,师太只是偏爱这个名字本身而已——据八卦人士考证,师太的第一位丈夫似乎就叫家明。不过,虽然有所偏爱,但其他人物的名字依然是各式各样,异彩纷呈,这点可比有些几个字用来用去的作家好得多了。

有些人名,很明显本身是具有含义的。比如玫瑰。再比如勖存姿,——风烛残年,“存”当年之“姿”而已。聪慧毫不聪慧,聪憩没有安宁,聪恕得不到命运的饶恕。有些名字虽然不像“贾雨村”一样明白如揭,但是也很有那么几分潜藏的意味。看看“独身女人”的名字“林展翘”,如此之牛,不独身还能怎样。同事赵兰心就很不一样,多么平凡普通温存可人的名字,果然过了不久就嫁人去也,虽然嫁的是何人且不必论。

再看喜宝。细玩这两个字,已经“喜”了还要为“宝”,水满了还要再满,月圆了还要更圆,不知道起名的人,当时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喜宝出生不久,即遭父亲抛弃,母亲疲于生计,也根本顾不上她。——若非如此,又怎会有后来的喜宝,怎会让整个故事这么冷清,甚至是冷酷呢。

常见的名字还是不少的,十分动听,但也平常。想来人物太多,作者也懒得让每个人都惊世骇俗。反正大家的名字各个配套,社会栋梁叫士晖,好人家儿女叫祖琛,叫承璋,捞女叫蓉蓉,阔太太叫国宝。超脱独立的新女性叫思龙,家里无知无识也无忧的太太叫美眷。一尘不染,终于粉身碎骨的叫阿玉,深知现实,冷笑着坚强面对的叫阿瓦,而故事的名字,就叫阿玉与阿瓦。

有的时候,故事主人公会有着我想也不会想到的姓名,比如王印加,比如林结球。师太对于这个名字也作了解释,说是粤人习惯,为取其圆转之意。饶是如此,我仍感费解。我单知道他们喜欢用“碧”啊,“怡”啊,“玲”啊,没想到结球这样两个字,也可以做女主角的名字。

师太命名的本事,最令我叹服的还是“系列名字”。大概真的是才思敏捷,手到擒来吧,她手下兄弟姐妹们的名字花样迭出,惊喜不断,如果亦舒并不写作,只开个姓名馆,大抵也是足够谋生的。两姐妹叫可道与可人,两兄弟叫自由与自在。——要想俗气一点,当然也可以,就叫添锦、添威。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沈小山,已经难得,更难得的是父亲原来打算一路起下去,小湖小川小谷。。。虽然没能实现,大家大可借鉴一下。这真是一门学问,弄得不好三兄弟叫了爱国爱民爱党结果还被揪斗,理由是“爱国民党”。当我看到《要多美丽就多美丽》中,姐姐叫杨一品,小妹叫杨二晶的时候,真正叹为观止。亦舒有时在小说中说,“邓家真是命名高手。”其实,她自己才真是命名高手。

亦舒小说中的大手神

大手神者,指“命运如一只大大的手,在背后推你上路”也。而“途中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则“全然身不由己”。

亦舒的作品中,这种无形的操控力量,影响是非常强的,有时甚至趋向于有形。主人公常常感慨,“有什么是我们自身可以控制的呢,咖啡或茶或许,剪掉头发抑或留长或许,除此之外,命运早已作出定论,人的面前,许多事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

这样的倾向,从何而来呢,也许来自对韶光易逝的感叹吧。少年男女的惊人美态,师太很花了不少笔墨来描摹。面孔“似一只水晶梨”,整个人好似是透明的,从鬓发到额角都发着光,无限的活力。从前没体味到这种描写,现在,清楚地看到了,感觉到了。那种饱满张力,那种晶莹剔透,仿佛滴得出水来——我已不再是少年。再过几年,大概就要变成那种可厌的中年人,“身体和皮肤都是松弛的”,嘴里散发出“腐烂的气味”了吧。

命运强大而莫测的力量,常常在亦舒小说中的另一类女性形象身上体现出来。她们大都具有“叫人惊心动魄”的美丽容貌,稚童时期就异常聪颖,以至聪明得诡秘,她们中的不少人甚至具有异能。然而她们的遭际却往往波折坎坷,颇多不幸,聪慧和美貌似乎并没有给她们带来快乐,而是恰恰相反。被“世界”遗弃,只有一个“陌生人”照顾的周承钰,父母相继抛别,只有继母绮罗看顾的甄蔷色(亦舒小说中的这类形象特别多,不知是否与个人经历有关),莫不如此。她们生活漂泊,心情动荡,始终觉得无依,没有归属感。干脆被叫做“阿修罗”的吴珉珉(小说的名字也叫阿修罗)是她们中最为突出、最为典型的一个代表。与生俱来的神秘能力没有给她带来丝毫欢乐,只让她被亲朋、继母乃至父亲当作降下灾祸的阿修罗,“凡与之接触,倘不蒙他喜悦,就必然遭殃。”就连唯一和她亲厚、照顾关爱她的阿姨一家,也终于不过是多年将她“供着”以保平安而已,一朝失意,不仅对她敬而远之,甚至怨恨入骨。世情,命运,令人感叹不已,背心发凉。这些女性的遭际,大多是以失去这些神秘能力为转折。或车祸,或大病,或仅仅是时间的流逝,她们失去了异能,失去了美貌,而且往往是以发胖告终,不必胖很多,一些脂肪就“足够填满所有灵气”。可是在此之后,变胖变“钝”的她们却大都过上了快乐无忧的日子,与世无争,与人无虞,平安幸福。这样的安排,是否也和作家自己的遭遇有关,我不知道。不过推究起来,命运由谁操纵,女孩子们这样的遭遇,怕也和人心,和人性,和社会的强大的力量,分不开吧。

在另外的一些小说中,“大手神”的强大力量更加明显,以一个操控一切的幕后人物形式出现。勖存姿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他财大势大,一手遮天,喜宝的一切动向都逃不出他的眼皮和掌心。《漫长迂回的路》中,也有这样的一位人物“王叔”,主人公尽管纯良正直,拼尽全力向上,最后由于种种原因,还是屈服于王叔所代表的力量,接受他的安排。另一部较新的小说,书名直接叫做《大君》。字典解释:大君,是外国人对日本十七至十八世纪德川幕府时代将军的称呼,现作大企业家,实业界巨子解。两位主人公费尽心机,想要撼动大君的根基,历经千难万险,觉得终于走出了大君的势力范围。只有在师太指点下的读者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大君的安排而已。这样的力量,着实让人觉得害怕,也觉得沮丧。

不过在新近小说《特首小姐你早》中,虽然这位新女性的代表被推上特首的位子是几位“大君”幕后策划的结果,但是她自己出色的人格和清新的工作,却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的局面,在各个方面都让幕后人物们大跌眼镜,刮目相看。这样一个小小的转变,不知是否意味着,可以看到的一点希望呢,且让我们“翘首以盼”吧。

师太是非常高产的,写得比我读得还快,我这一片

破文,拖了许久,人家又有多少新作面世了。和以往一样,她的作品从来充满时代气息,从不落后时尚的脚步,也从不缺乏新鲜的玩意儿。在近来的作品中,师太似乎渐渐开始以男性视角描写现代女性的生活和情感,探求男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她的作品继续成为我们的童话,因为里面的人物形象依然故我,鲜明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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