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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毛泽东对中国的中央计划经济体制的“创造性破坏” (2)

节选自 《新时代的“通三统” ──三种传统的融会与中华文明的复兴》

甘阳 香港大学亚洲中心研究员

舒曼认为,从大跃进开始,实际意味中国的工业化和现代化道路开始摆脱苏联模式,重新回到毛泽东和中共自己的“延安道路”,这就是毛泽东一贯的发动群众、发动地方的道路。毛时代的一个特点是很多最重要的中央会议都是在地方开的,例如郑州会议、南宁会议,杭州会议、武昌会议,等等,老是在地方上。从前文化大革命时的一个传说说只要毛主席的专列一出动,北京都人心惶惶,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因为毛泽东总是要移出中央,靠发动省地县干部甚至公社干部去做他的事情,他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地方从基层发动的。与此相应,毛泽东时代形成的中共领导层结构与苏联东欧共产党的结构非常不同,即中央委员会的构成里面省地干部占了最大比例,43%,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毛泽东更刻意提高中央委员会中普通工人和农民党员的比例,到中共十大的时候达30%,他要把整个政权权力基础往下放。

今天的人常常会对此很不以为然,以为应该强调知识、科学、技术、文化等才对,靠农民工人有什么用。但这种看法其实是片面的,而且是缺乏政治学常识的。任何学过一点西方政治学的人都应该知道,现代政党的政治生命取决于它是否有西方所谓“草根基础”,即中国所谓群众基础。如果一个党由一大批诺贝尔奖得主组成,那不但是什么用都没有,而且根本就是不知政治为何物。这在任何西方国家的政党都是基本常识,即政党的生命取决于是否有草根政治的基础,取决其民众基础。实际上毛泽东在1969年前后提升工农在中央委员会比例的做法,美国的民主党和共和党也都在做类似的改革,他们改革的根本方向都是要政党更有群众代表性。美国的民主党在68年首先规定党代表中必须有多少黑人,多少女人,多少拉丁裔人等硬性比例,随后美国的共和党也只能跟进,因为都要争取群众基础。而毛泽东文革中则是要求中央委员中必须有工人多少,农民多少,女人多少,他也是强调这个,他是要求把这个社会结构带进来。我们今天过份强调学历、学位、实际上是有片面性的,从政治上讲,并不是说你文化程度越高越好,如果没有草根政治,没有群众基础,只有一大批高学历高学位的人指手划脚,有什么用。

不过这里有必要强调托克维尔提出的一个重要政治学区分,即两种“集权”和两种“分权”的区别。托克维尔在其名著《民主在美国》中比较美国政治和法国政治时指出,很多人都错误地认为美国政治和法国政治的差别就在于美国是分权的,法国是集权的,他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是混淆了两种根本不同的集权和分权概念。这就是他提出的“政治集权”和“行政集权”的区分,以及与此相应的“政治分权”与“行政分权”的区别。他认为任何一个国家要繁荣昌盛必须要“政治集权”,而英国和美国恰恰是这种“政治集权”的典型,亦即英国和美国能形成统一的政治意志,“整个国家就象一个单独的人在行动,它可以随意把广大的群众鼓动起来,将自己的全部权力集结和投放在国家想指向的任何目标”,而法国却恰恰是“政治分权”的典型,即总是被内部分歧撕裂而难以形成统一政治意志。但同时法国却是“行政集权”的典型,即一切具体管理事务的权力都在中央政府的官僚机构,在这些具体事务上地方反而没有什么权力,而美国则是“行政分权”的典型,即各种具体事务的管理特别是地方的发展是由地方政府管辖的。

我们实际可以认为,毛泽东时代实际形成了中国式的“政治集权”与“行政分权”的统一。毛时代一方面是高度的政治集权,即强调党的一元化领导,但另一方面,则形成了高度的“行政分权”特别是经济结构向地方倾斜的“地方经济分权”,摆脱了苏联中央计划经济的高度“行政集权”模式。上面提到的谢淑丽(Susan Shirk)的专著指出,毛泽东破坏中央计划经济体制而走向“行政分权”的道路,实际导致了中国在改革以前的经济结构已经完全不同于苏联东欧的计划经济结构。例如中国在计划经济最高度的时候,中央政府也只控制不到600种产品的生产和分配,而苏联则高达5500种。换言之,苏联的体制是一切经济活动无不在中央政府控制管辖之下,中央计划之外几乎没有经济,但中国经济体制则是多层次的、区域化和地方化的,造成中国经济决策和协调特别向地方政府倾斜。谢淑丽的研究发现,中国改革前夕,只有3%的中国国营企业是直接归中央政府调控,其余的企业都为各级地方政府管,其利润也多归地方政府。这种高度“行政分权”的结果,是中国和苏联的经济结构截然不同,苏联的中央计划经济特点是企业数量少,但企业规模大,专业分工程度高,现代化程度高,中国的经济分权化特点则是企业数量多,但规模小而且非常土。谢淑丽指出,1978年的时候,苏联一共只有四万个企业,但规模都比较大,中国却有三十四万八千个企业,其中只有四千规模比较大,其余三十四万四千个企业都是中小企业,而且当然都是很落后。这样大数量而且落后的中小企业是不可能被纳入中央计划体制的,大多数甚至都不是省级企业而都是地县以至乡镇管辖的企业。

但在谢淑丽看来,正是中国和苏联体制的这种不同,决定了苏联的经济改革难以成功,而中国的经济改革却可能成功。因为在苏联体制下,中央计划经济以外几乎就没有经济,因此苏联东欧的经济改革完全取决于国营企业改革,如果国营企业改革无法成功,则整个经济改革就必然失败。但国营企业的改革事实是最困难的,因为涉及无数利益关系。而中国经济改革所以可能成功,恰恰就在于毛泽东时代已经造成大多数经济都不在中央计划管辖内,而是在中央计划以外。毛泽东把相当大的财权和企业经营管理权已经给了地方,所以中国的许多县都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经济上可以自行其是,因此中国经济改革最根本的特点就在于它并不依赖国营企业改革,而是主要由中央计划以外的地方经济发展起来的。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在于它能够在计划的国营企业之外又发展了一套新的经济主体,是由地方企业特别是乡镇企业所带动的。而这种改革道路是高度专业化分工的苏联体制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苏联的地方并不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并不是可以自行其是的独立经济系统,因此苏联东欧的特点就是其经济改革无法形成一个在计划体制之外快速发展的活跃经济。谢淑丽认为,中国改革之所以可以走出一条与苏联东欧不同的道路,原因就在于七十年代末以来的邓小平改革,实际是在毛泽东时代形成的“地方分权化”基础上进行的。她特别强调,邓小平的改革同样是依靠地方的,例如首先在广东福建建立“经济特区”,以及1992年的著名“南巡”,都与毛泽东依靠地方发动地方的做法如出一辙。不但如此,在她看来邓小平改革的地方分权道路,只有在毛泽东已经造成的中国整个社会经济结构高度地方分权化的基础上才有可能,邓小平时代的地方分权化实际是毛泽东时代地方分权化的延续。

但是谢淑丽特别指出,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邓小平尚未重新掌权以前,中国曾一度想走回五十年代第一个五年计划那样的中央计划经济,这就是华国锋主政的三年。当时文革刚结束,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要恢复五十年代,大家认为五十年代第一个五年计划是黄金时代,那时候管得多好,第一个五年计划确实很成功。华国锋当时提出的经济改革方案,是认为石油危机以后国际石油价格会很高,因此企图用“再开发十个大庆油田”的方式,以出口石油来换取外汇,然后买西方先进的科技,着重发展中国的重工业。这整套设想实际是想重新走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路子,即重建中央计划经济的模式。但一方面,中国自己的石油储量根本不多,靠出口石油换取外汇的设想整个就是不现实的。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华国锋的这一经济方案必然要求把经济大权都重新集中到中央部委来,谢淑丽指出,这是完全不符合毛时代已经形成的地方政府的利益的。在她看来,在毛时代已经形成的地方分权化以后,重新走回中央计划经济的道路在中国事实上已经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华国锋那么快就下台的原因。

邓小平主政以后的中国经济改革,在整个八十年代过程中常被称为“让权放利”,亦即把权力和权利让给地方和企业。但当时很多人其实强调“让权放利”的主体应该是企业,而不是地方。换言之,许多人的思考和苏联东欧一样,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如何改造国有企业上,而认为把经济主要让地方搞不是经济学的正道。但事实证明,中国的经济改革成功,并不是因为中国的国营企业改革比苏联东欧更好,而完全是因为中国新的经济是在地方上发动起来的,尤其是由当时谁也看不起的乡镇企业所带动的。我们都知道,邓小平本人就讲过,乡镇企业的发展和根本作用是谁也没有想到过,中央也没有想到过,完全是乡镇和农民自己搞起来的。但西方学者几乎一致认为,中国乡镇企业的基础正是当年毛泽东的“大跃进”奠定的,大跃进本身当时虽然失败,但却在很多乡村留下了当时的所谓“社队企业”,这些社队企业就是日后中国乡镇企业的基础。

我们都知道,费孝通先生当年写江村经济,他是最早看到中国现代性的可能性在发展乡村工业,但是他同时指出,这种发展在当时即解放前的中国是不可能的,因为乡村工业的发展需要很多条件,比方说至少要有电,有公路,所有这些条件是那时中国的大多数乡村没有的。没有电、没有水、没有交通运输通达城市,怎么可能有乡村工业的真正发展呢?但是费孝通的梦在中国八十年代实现了,其原因就在于,由于毛泽东从“大跃进”开始力图把中国的工业化过程引入到乡村,不断把中国的企业和经济下放到社会基层,使得中国的乡土社会不是外在于中国的工业化过程之外的。在毛时代,交通、水电以及至少小学教育和赤脚医生的进入乡村,都是中国乡镇企业在七十年代后可以大规模发展的根本性基础。八十年代中国乡镇企业的运作方式也几乎完全是“大跃进”式的,所谓“村村冒烟”本身就是“大跃进”的传统。虽然这种经济发展方式的问题非常多,比如重复生产和环境污染等等,以及大规模的放权给地方导致后来的中央财政能力下降,都是事实。但是我要强调,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不能用后来出现的问题就否定中国的经济改革根本上是由乡镇企业搞活带动的。许多人常常想当然地以为应该而且可以为中国的发展找到一条一劳永逸的理性化道路,可以走上所谓正规的现代化道路,但这种思路本身不过是削足适履而已。中国的事常常是前五年正确的做法,后五年可能就是不正确的,需要不断调整,不断创新。

从毛时代和邓时代的连续性着眼,实际上我们不应该把改革25年来的成就和毛泽东时代对立起来,而是要作为一个历史连续统来思考。如刚才说的,邓时代的改革是以毛时代为基础的,所以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把这两个时代对立起来。我以为我们需要摆脱那种非此即彼的思考方式,把改革的25年完全孤立起来,把它与前面的中国历史对立起来,却看不见毛时代与邓时代的连续性。我们今天不但需要重新看改革与毛时代的关系,而且同样需要重新看现代中国与传统中国的关系,不应该把现代中国与中国的历史文明传统对立起来,而是同样要看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连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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