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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西行漫记――汉张骞的伟大之旅 -- 秦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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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第二章 塞外十年人似铁 PAR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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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阅读《史记-张骞传》和《汉书-张骞传》时产生了一些疑惑。张骞在匈奴生活的这十年,有很多疑团,在史书里大都对此语焉不详。这是为什么呢?

张骞到底有没有投降匈奴?如果投降了并做了匈奴的官员??张骞是不是有“历史污点”?或许从某些极端的角度来看,张骞同志是不是该被称为汉奸?后来汉武帝说不是,司马迁和班固也说不是。于是也就没有人去追究张骞同志的历史问题了。但如果真是怎么办?那他也许就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汉奸了。如果张骞生活在三十年代的苏联或五十年代的中国,会被定性为“有历史问题”的人,或许迟早会被清算,甚至会被喀查了的。对张骞同志历史问题的深究,是一次对道德观和历史观的考验。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张骞和苏武两位历史人物,会发现《史记》和《汉书》里的对张骞和苏武的描述侧重点是不同的。对于张骞,传记的重点在于其凿空西域的盖世奇功,对于他在匈奴十年的经历则一笔带过。而对于苏武,则重点描述了他在匈奴渡过十九年的流放生活,刻意强调了他的忠贞和气节。两汉三国两晋时,时人对张骞的评价是高于苏武的,不少文献里二人并称,如潘岳的《西征赋》里说,御使则苏属国,震远则张博望。但值得注意的是,后代的史书中苏武后来居上,苏武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张骞。这说明,主流意识在功业和道德之间,渐渐向后者倾斜。

即便张骞有变节行为,也可以称为是历史上最有意义的变节。张骞应该是个很务实的人,他在匈奴十年,娶妻生子,或许还有为官的经历,日子过的一点不坏。如果他象苏武一样一味追求气节,誓死不降,固然也会在历史上留下大名,但不会成大事,日后的功业更无从谈起。

(写到此处,想起看过的一则网文,“要是我,早就投降了,给谁打工不是打工啊?”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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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骞在草原过上了平静的生活,然而此时汉匈两国之间军事和外交局势,却越来越不平静。公元前133年,即张骞被俘虏后的第五年,发生了马邑之围事件。

这一年,雁门郡马邑县的地方强豪聂壹,通过大行令王恢向武帝建议:“匈奴刚刚与汉和亲结好,亲近信任边境吏民,可用财利引诱他们前来,汉军预设伏兵袭击,一定会大获全胜。”

武帝命令群臣就此事展开讨论,虽然反对与匈奴开战的意见一度占了上风,但年轻的武帝极想给匈奴人以痛击,以赢得自己和汉帝国的尊严。

另一方面,窦太后已经去世两年了。无论是诸侯,还是廷臣和后宫,再也无人能给武帝的带来威胁了。武帝此时已经完全掌握了权力,成为帝国真正的最高统治者。几年来武帝在与窦太后的角逐中始终不占上风,处处如履薄冰,皇位位子坐的很是不爽。可临了,还是自然规律帮助了他。

日本的德川家康为什么能统一全日本,因为他活的足够长。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谁掌握了时间优势,谁就能把握政治先机。

经过激烈的朝廷辩论之后,武帝打算采纳王恢的建议。六月,汉武帝任命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统率步骑、战车共三十多万人埋伏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等军臣单于进入马邑就四面包围,将匈奴人围歼。

埋伏设好后,汉军派聂壹去当间谍。聂壹对军臣单于说:“我能杀马邑县的县令和县丞,献城归降,您可以得到全城所有的财物,还可以俘获大量人口。”军臣单于一向信任聂壹,就同意了他的计划。聂壹返回马邑县城,斩杀了两个死刑囚犯,把他们的头挂在马邑城头,让军臣单于的使者观看,以为这是县令和县丞的头颅。于是,军臣单于大喜,统率十几万骑兵进入武州塞。大军还未到马邑城,军臣单于见牲畜遍野,却没有发现一个牧人,感到此事大为蹊跷。

军臣单于立即命大军改变行军方向,攻打马邑附近的亭隧,俘虏了雁门郡的尉史。这个尉史向军臣单于全盘端出汉军的埋伏计划。军臣单于如梦方醒,领兵迅速撤退。在撤出汉境之后,军臣单于认为这个尉史是上天赐予的救命恩人,称其为“天王”。

边塞守军传报单于已率军退走,汉军追到边塞,无功而返。这时王恢指挥一支三万人的军队,从代地出发,准备袭击匈奴的后勤辎重,听说单于返回,便不敢出击,贻误了战机。王恢因计划流产及没有主动攻击匈奴人的辎重而获罪下狱,后来在狱中自杀。

匈奴人象草原上的狼一样凶猛,当然,他们也象狼一样狡猾。武帝想做比狼更加威猛的老虎,只能留待下次了。

对武帝来说,马邑之围的流产带来的并非都是负面的影响,事实上它也给帝国带来了不少积极的影响。首先,经过此次军事计划的流产,武帝已经不太信任文景时代的那些将领,他逐步开始亲自培养卫青这样的军中新秀。其次,汉帝国的战车、步军、骑兵的混成部队毫无机动性,追击迟缓,行动不便,并不能适合汉帝国未来战争的需要。武帝于是开始下决心大力发展帝国的骑兵部队。

不知马邑之围对我们主人公张骞在匈奴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影响。而汉匈两国的决裂,却已是不可避免了。马邑之围后,汉匈两国间等于正式进入了战争状态,两国都开始积极战备。

汉匈必有一战,已是不可避免的现实。马邑之围流产后,汉朝中止了和亲,而匈奴对边境的掳掠也越来越频繁,汉匈两国正式决裂,处于战争状态。可以想见,张骞在匈奴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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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张骞随行的一百多人,大多数归附了匈奴。他们中有的人是被迫的,当然也有的人也许主动献上汉帝国的各种情报,并为单于出谋划策以期获得显贵的地位。

苏武的节操固然令人敬仰,但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拥有坚强不屈、刚直不阿的高尚品格。况且这种现象在汉匈两国是家常便饭,早期汉帝国的官员中行说,以及后来的赵信、李陵都成了匈奴人的重臣。而不少匈奴人也报效了汉帝国。如几十年后匈奴休屠王的太子金日磾,归顺汉帝国后深受武帝的重用,日后更成为武帝的托孤重臣,关键时刻甚至不惜弑子以表忠心。

张骞的明智之处在于,保留了他的使节身份证明――汉帝国的节仗。十年来,张骞经常把那支节杖拿出来。节杖上红色的旌毛已经脱尽了,每次握在手里,繁华的长安城、皇上的嘱托、送行的人群,无一不在眼前浮现出来。

长年身在草原,日子也过得去,张骞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象其他人一样在草原上了此一生也不是不可以。但当看到这根节杖的时候,长安城和西域在自己心里无法抹去。草原虽然广阔,由于心存他念,张骞感觉自己象被囚禁在幽室,浩渺的蓝天白云、青山绿原,反而像是幽室冰冷的墙壁一般。面壁十年图破壁,机会终于来临。一次,张骞和甘父乘匈奴人防备不严,偷偷逃走了。

张骞和甘父从匈奴逃出来后并没有选择向东或向南,回到汉帝国的辖区,而是继续向西行进。十年前的远征团队,此时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自己和甘父两人。而且,十年过去了,大月氏已经迁徙到远在中亚细亚妫河一带,已经不可能再回到祁连山了,自己早年的使命严重超期,事实上使命已经不存在了,为什么还要向西行?换了别人,一定先逃回长安再说。张骞完全可以和甘父一起逃回长安,享受平平安安的生活。

张骞对自己的使命如此执着令人感叹。使命可能已经随岁月消逝了,长安城的人们或许早已忘记了自己,此去之后妻儿将永远无法和自己团聚,可是张骞还是要往西行。

旅美数学家田刚是个历史迷,他说张骞是他最喜欢的历史人物。在2005年田刚在北京数学家大会上发言之后,接受了记者采访,他说,“尽管使命早已不存在,但张骞还是要继续西行。其实,做什么是你自己的选择,一旦做了就一定要沉下心。”

一个为梦想所激励的人,永远值得人们的敬意。简直不可想象,假设张骞此时打道回府,整个丝绸之路不知要推后几百年,汉帝国的西域事功将完全化为乌有。历史拒绝了我的假设,却从不拒绝张骞这样的梦想家和实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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