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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风继续吹:玻利维亚左翼报告 -- 包子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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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从古柯种植问题,进一步看莫氏改良的方向

从古柯种植问题,进一步看莫氏改良的方向

众所周知,MAS一向以原住民保护者自居,抨击华盛顿的「国际扫毒」实为对拉美原住民的妖魔化。大选后,新任外长David Choquehuanca提出「需要开展国际性运动,消除古柯歧视现象」24;其他高官则呼吁「扩大古柯类产品的合法市场」(总理Ramon Quintana)25,通过开发古柯食品解决山民贫困(莫拉莱斯26)。上任后,总统正式任命一位古柯农Felipe Caceres负责中央的古柯事务部。

从工人阶级立场出发,如何看待上述言行呢?无论古柯是否具有大众食品的潜力,觉悟的无产者不会盲从帝国主义鼓吹的所谓「禁毒」。传统的古柯种植所以成为「问题」,源自玻国在资本主义劳动分工的边缘角色。五十年代的半吊子土改,让得到土地的民众更深地卷入国际市场;七十年代中期,世界经济危机的皮鞭抽垮了玻利维亚农业。生存压力下,大批破产小农选择了制毒为目标的商业种植。八十年代中期,当地古柯年产值已占国内生产总值的25%;种毒收入的主要份额,始终属于控制毒品生产运输的大有产者及国家盟友。九十年代后,美洲大陆的有产政权纷纷打起「扫毒」旗号,肆意残害群众组织和左翼骨干;在玻利维亚,《禁毒法》赋予侦察机关巨大权力(随意逮捕和长期拘押),成为扫荡工农运动的绝佳工具。为了拼凑「战果」,警方把无数潦倒的运毒跑腿抓进监狱,却几乎从不触动与国家秩序融为一体的毒商巨子。

产业化的毒品制造,无外是资本主义经济的特色部分27。身患这一社会恶疾,玻利维亚工农面临两种选择:剥夺有产阶级,通过工人政权建立集体农业,这是符合自身历史利益的道路;或者在市场框架内,用资本和技术落实古柯生产的非毒品用途,并催生一个农庄有产阶层,这是莫拉莱斯的道路。后者胜算几何呢?

半年来,莫政权摇摆于政治钢丝之上;表面的意气风发,难掩当局如履薄冰的心境。摆脱世代绝望与赤贫,是老莫对山区乡亲与城市贫民开出的社会支票;有产精英的钱柜,是老莫及同仁不敢(不愿)碰触的禁区;既有官僚机器,是MAS兑现改良的主要渠道;工业化、扶助古柯农与扩展社会福利的一切希望,寄托于持续走高的国际能源市场:改良大计的基本资金来源。令老莫欣慰的是,多数群运领袖和自己一样,眼巴巴地盼望着「(能源国有化)这一变革很快——最好数月内——就带来更多国库收入,创造更多工作岗位」28(COR-El Alto执行书记Edgar Patana)。工农运动的局限性,给改良主义阵营提供了一定的周旋空间。

工农运动的状态:力不足,头更晕

九十年代末以来,南美陷入持久的统治危机;民众暴动夹杂着总罢工,很是热闹。街头起义使多位爱国政客(从查韦斯到莫拉莱斯)借势上台,但各国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未受触动。有组织工农的力量有限以及根深蒂固的阶级妥协路线,是起义没能转化为社会革命的两大主因。

不久前,一位群运活动家直率地指出「无论在玻利维亚还是委内瑞拉,我们仍看不到大量群众动员」29(无地农运动MST领袖J·Stedile)。新自由主义打击了诸多后进国家的工业,造成产业工人的分散和退化(转为散工、黑工、商贩或出国谋生)。在玻利维亚,世界银行操纵的「结构调整」使数万矿工失业,相对瓦解了玻国左翼工运的历史核心;黑工现象泛滥,使工人的组织难度加大30,工会官员层也承认「与过去相比,我们(工会)的人数有相当下降」31(COB执行书记Jaime Solares)。工运的思想与组织局限,直接导致群众运动喧嚣有余,却难以扳倒资本的统治。贫民、商贩和学生的激愤抗议促成无数街头骚乱,但很难升华为明晰的阶级觉悟;他们的认识水平,浓缩于MAS的一条标语:「我们想生活得更好,这就叫社会主义」32。与此同时,对具体执政者的愤恨与反美宣泄,并不妨碍底层民众轻信某些有产宣传。类似思想糨糊的最好例证,来自近年的抗议中心El Alto——尽管当地群运组织众多,巧妙的形象包装让右翼政客Jose Paredes两度当选市长。

在运动上层,多数领导人与「阶级利益高于一切」的马列原则保持距离。实践中,他们大都倾向于「不强调阶级(差异)、政治色彩、种族或宗教原则。我们协调委员(的社会身份)首先是一方乡亲」33。运动内部,不少干部与莫拉莱斯集团积怨甚深,公开骂他「不是革命者,而是改良主义者」34(Jaime Solares),乃至指责他卷入毒品交易35(原住民运动领袖Felipe Quispe)。然而,仔细端详反莫派的主张和口号,便会发觉它们(「围绕天然气无条件国有化的革命纲领,创建革命力量与原住民的立宪会议」36)与MAS的政纲并无本质差别。反莫派的怨恨,大都来自各组织的地盘之争;毫不奇怪,老莫当政后,多位反莫派领袖随即转舵入阁。

立宪会议·托派的角色·「宗派主义」

与阿连德相仿,莫拉莱斯凭选票上台;与当年的智利不同,玻利维亚并无苏东阵营的有力外援和心理支持。与此相应,新政权的旗帜上找不到「玻苏友好万岁!」一类的字眼,而写满「召开立宪会议(Asamblea Constituyente)!」和「建设安第斯资本主义!」37的口号。作为「安第斯资本主义」理论的发明人,Alvaro Linera颇似莫政权的心灵化身——打过游击、坐过牢,也一度与矿工运动中的托派势力明争暗斗;如今出任副总统,很有大干一番的架势。就政治道路的选择之争,Linera宣称改良主义的「物质前提是我国城乡的小生产现状。(近年)社会起义的成员是小生产者:农民、古柯农、小老板和矿业合作社成员。小生产者组成的民族没有社会革命的空间」38。

诚然,玻国的现有群众组织多半不以生产原则划分(工会、农会),而是社会抗议的「街道组织」或「族群组织」。然而,产业工人的部分消极(远非总体消极),无法否定大工业的主导角色——在玻国,大公司占有312,450名员工,占经济活动的65%;小型企业和农业占有多数劳动力,却只占经济活动的25%;许多矿工(约五万人)的确组织在合作社里,但采矿业仍受大资本主导,合作社的「纸糊城堡」不能使矿工逃避这一基本矛盾。不必冗长地大发议论,指出一点就够了:难道不是莫拉莱斯和Linera本人,视「区区」几家油气工厂为国脉所在,对它们的归属和收入分配大动心机?

阶级统治的特征,决定了谁拥有、控制社会生产的主导部门,谁就拥有自己的国家政权。无论玻利维亚或委内瑞拉,只要「新」当政者不肯根本触动既有利益格局,就等于自动地为旧秩序的首席得利群体——资产阶级及盟友效劳。从这个意义上说,两国的「革命政府」——与阿连德「人民政府」相仿——仍是不折不扣的老板政府。玻国的一些工会官员叫嚷什么「如果查韦斯类型的爱国军人(在玻)上台,我头一个支持他结束不公正和赤贫」39(Jaime Solares),委内瑞拉的先进工人却从实践中得出另一番结论。就查韦斯倡导的「企业共同管理」,部分工运干部看到「国有和私有工业的(局部)双重政权是现实的政治问题」40(UNT全国协调委员奥·查林诺);这一局面的形成,与老板的爱国心无关:「由于革命运动(的存在),资本家被迫与工人分享权力。归根到底,会有一方获胜,不是我们就是他们。我们工人已看清一点:这些高级主管或老板的存在,与生产管理的任何客观需要无关」41。

数年来,一批国际托派组织积极介入委内瑞拉的工农运动,组织建设上有所突破。然而,他们对查韦斯政权——尤其对查总统本人——大都极尽回护,美滋滋地表示「我们对查韦斯有一定影响。我给他阅读托洛茨基和我的书。他读后很喜欢,喜欢书中阐述的思想。他正朝着(上述思想指出的)方向前进」42(IMT主要领袖阿兰·伍茨)。这类歌功颂德的作法,客观上掩盖了现政权的有产性质。在玻利维亚,当局极力渲染劳资合作的气氛,大谈所谓「民众愿意参与(起草)和签署(结束)社会各(阶级)力量冲突的‘和解约定’,这是历史性的一刻」43(Alvaro Linera),并吹嘘「立宪会议一切都能改变,直至国旗。立宪会议的胜利意味着民主革命和非殖民化(的胜利)」44。第四国际联合书记处的一位拉美老同志跟着帮腔,声称立宪会议「将使各族人民和各社会运动和解」45(原秘鲁农运活动家乌戈·布兰科)。上述托[派人士的言行,无一例外地打着「反对宗派主义」的名义。

何为宗派主义?简约地说,工人先锋组织的日常存在意义,在于千方百计地促进劳苦大众的自我组织和阶级觉醒。为此,工人先锋可采取最大的技术灵活性,也需遵守最苛刻的政治原则。宗派主义恰好表现为无视本阶级的得失,只关注自身的具体政党、圈子和派系的集团利益(说得更坦率些,归根到底是头脑及亲信的个人好处)。部分宗派分子喜谈「联合」,却把任何联合都归结于上层交易。交易成功,则恪守互不侵犯的「攻守同盟」,对盟友损害无产者的言行讳莫如深;交易失败,则或有彼此谩骂的好戏出台。另有部分宗派分子惯于关起门来充大,孤芳自赏是他们的代名词;表面清高的背后,隐藏的仍是个人利益(时常仅是一点可怜的虚名和「领袖身份」)至尊无上的有产心理。无论具体症状如何,宗派情绪毒害的左翼分子都乐见「竞争对手」的挫折,背地里笑得前仰后合;至于阶级解放的事业是否受到损害,他们并不在意。

宗派行为的根源,在于用集团(及个人)的眼前红利取代阶级事业的历史前途;因此,它与丧失立场的机会主义互为表里,互相转化。以委内瑞拉的变革来说,高呼「所有左派的主要任务,是保卫革命免遭帝国主义和寡头的毒手。这是至关重要的基础原则!」46(阿兰·伍茨),而不深入解释保卫的具体对象,等于误导群众。工人先锋的保卫对象,是改良进程中涌起的工农基层倡议及斗争成果,而非借助底层「优化」有产秩序的查政权。就莫拉莱斯的新政而言,工业无产者的主导角色固然让「社区自救」和「族群文化」的喧嚣一时淹没,但「我希望,(玻利维亚的经验将证明)‘革命(先锋)党’的缺席是个优势而非缺陷」47(乌戈·布兰科)一类理论创新(实为退化)更无前途可言。「本阶级利益至上;共同打,分开走;监督同盟者如监督敌人;公开揭露盟友任何有损无产者的行为;工人应以自己的组织、自己的旗帜、自己的纲领走上政治舞台」等列宁原则,仍是阶级战争的胜利法宝。

苏中复辟后,十月革命开创的共运分崩离析,已不复存在。作为具体历史时期的产物,托洛茨基派(至少口头上)保持了布尔什维主义的若干精髓,立下大功;国际托派的各支流亦曾犯下数次机会主义大错,包括断送1952年玻利维亚的工人革命48。实践中的托派,多半并非什么「纯正的革命小团体」,而是「纯正的老机会主义」;九十年代后,托派的整体堕落越发加速。由于左翼的普遍细碎化,国际托派(与同门冤家——原亲苏派、毛派或无政府主义派相似)大都处于「有心为恶、奈何气喘」的单薄状态,但散布的阶级妥协毒素仍值得工农警觉。

「不是我们,就是他们!」

2006年的拉美大陆,风势正劲;玻国的能源国有化,仅是风中的一声呼哨49。在巴西,又一位工会领袖(A·Santos)遭枪杀;在墨西哥,特种警察攻击了罢工的炼钢工人,死伤上百;至于查韦斯政权,它坚持禁止系列骨干企业职工的工会权,以免「坏人破坏生产」。无论众多左翼小知识分子如何一相情愿,拉美群运的一线活动家无奈地承认「确实,我们这里发生了改变,但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深」50(J·Stedile);立宪会议或许能变更国旗的颜色,却掩盖不了玻利维亚的阶级现实。正如一位工人所说,「不是我们,就是他们!」;不是工人革命,就是老板专政;不是无产大众的钢铁团队,就是剥削阶级的国家谎言。

PS:

在一篇文章里,笔者曾称莫拉莱斯为「大种植园主」,引起读者的质疑。经查证,莫氏在原住民山区确有属于自己的古柯田。是否本人耕种及面积如何、莫氏财产状况如何,尚待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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