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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大议礼”事件中折射出来的明朝哲学思想与士风(一)

“大议礼”事件中折射出来的明朝哲学思想与士风(一)

文/碧血汗青

在政治体制转换的同时,明代士人思潮及士风,也在如此复杂而动荡不安的政治大背景下,开始了自己的转变之旅。

明代士人之思想,起始秉承的是程朱理学。明成祖亲自作序颁布的三部理学大全:《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实为程朱学派的论著汇总,程朱理学自此一统天下而成为明朝的国学,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论当时情形为“家孔孟而户程朱”,“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学亡。”

由于宋明理学都片面强调所谓的“去人欲,存天理”之纯粹的伦理道德,虽然有其积极一的一面,但也使得一些士大夫们对节操和伦理道德方面的追求,几近于偏执,这种极端思潮对整个社会亦产生了相当的负面影响。

因为对伦理思想的极端化和绝对化,所以“去人欲,存天理”这种政治伦理思想直接取代了社会经济思想之范畴,它要求人们禁绝自己的“私欲”,声色犬马固然不可以,“慕富贵”、“尤贫贱”也必须去掉,以求富贵为耻为道德品格的底下。尤其在嘉靖、隆庆以后,“禁欲存理”之论日益高涨,这显然对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产生了极大的阻碍作用。

明继程朱理学后,对伦理道德的越来越重的绝对化和权威化,对人性和思想的桎梏也是显而易见的。相当部分士人们因为此种对伦理和个人道德等方面的极端追求,行为迹近于“偏执”,同时将纯粹的伦理道理政治化,完全取代了政治理念和主张,有时甚至到了叫人目瞪口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们可以为了维护某种信念和节操,前赴后继并持之以恒数十年地争执一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或者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后果是好是坏的事。

如前文提到的嘉靖朝“大礼议”事件,满朝的大臣就居然非要逼着皇上认伯父伯母为父母,不得以自己父母为父母,实在是有些滑天下之大稽。而当有人想出了两边都不得罪的折中方案时,这些近乎“偏执”的士大夫们,更准备设计将其在皇宫内群殴打死了事。万历朝的要求福王“之封国”事件,其中的福王有否去自己封国,和朝政关系不大,亦纯属宗法伦理和祖制要求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事。像此等皇帝和大臣仅因礼仪或伦理等事由而意见相左,对峙数年乃至数十年不决,以至朝政荒废纲纪沦丧者,为中国历史所仅见。

虽然朝臣中的绝大多数人这种不怕罢官、不畏生死与皇帝对峙的骨气颇为可嘉,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却体现出了一种非常不足取的对道德的偏执。朝士们孜孜以他们所谓的“道理”为大道,以求个人名节为重,为显一己名节之私而全然不顾大体,什么国计民生一概弃之脑后,实实在在地上演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在承认士人群体对伦理道德执着大体是纯粹的同时,我们也还必须看到,在这种“偏执”的背后,时常也有些不那么纯粹并相当的功利的人和事存在,尽管它们都往往被冠以道德和正义之名。

嘉靖朝的“大礼议”,在这些问题上,实是个面面俱到的典型案例。

明正德十六年(公元1521年)三月十四日丙寅,明武宗正德皇帝因溺水得病身亡,谷大用、张永到内阁通报,并说奉皇太后命,讨论后继者为谁。内阁首辅杨廷和举《皇明祖训》示之曰:“兄终弟及,谁能渎焉!兴献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序当立。”而梁储、蒋冕、毛纪等内阁均赞成这一议案,太监将此意见入启皇太后,不多久,太监奉遗诏和太后懿旨,出来宣谕群臣,继位事一如杨廷和所请。

于是刚刚才继承了兴献王藩位的朱厚熜,自其守孝处进京入继大统,朱厚熜的父亲,与正德的父亲明孝宗弘治皇帝是兄弟。

四月,朱厚熜抵达京师附近,被内阁杨廷和等人派来的官员挡驾,告知他要自东安门入宫,居文华殿,这是即皇太子之位的路线。朱厚熜当即拒绝道:“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又以正德遗诏中“兄终弟及”等语为据,乃自定由大明门入奉天殿,即皇帝位,年号嘉靖。

这第一回合,嘉靖胜得非常漂亮。

杨廷和是正德朝的资深内阁,又在正德死后独力秉政四十余日,设计除去江彬等人,史称其“有经济之远略也。至其诛大奸,决大策,扶危定倾,功在社稷,即周勃、韩琦殆无以过”,以其为代表的内阁势力此时正日益高涨。

而嘉靖这年才十五岁,杨廷和等人大约是想给他来个下马威,于是要嘉靖先走即皇子位的路线,再行登基礼。凭心而论,此要求实属无礼之至,因正德的遗诏中非常明确地说“伦序当立”“遵奉《祖训》,兄终弟及”,而历史上皇帝无嗣,按长幼亲疏顺序排出来的某王继位事例多的是,并不是非要先做了皇子才能做皇帝的,何以嘉靖就得先做皇子才能即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封遗诏当初还是由杨廷和本人起草的。

杨廷和等人立刻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行动。

在嘉靖即位后的第六天,杨廷和授意礼部尚书毛澄等人上书,翻出汉定陶王、宋濮王的案例道,嘉靖必须尊伯父孝宗为父亲,称“皇考”,对生父只能叫叔父“皇叔考兴献大王”,母亲为叔母“皇叔母兴献王妃”,对亲生父母自称“侄皇帝”,并声称朝臣如对此有异议者即为奸邪,当斩。只“奸邪”“当斩”两词,其权势熏天之形便灼灼可见。

在正德遗诏中明确说了嘉靖是“伦序当立”“兄终弟及”之语后,杨廷和等人依然强要嘉靖改宗,认伯父为父亲这种匪夷所思的“礼仪”,显然不可能被嘉靖所接受,他当即大怒道:“父母可更易若是耶!”

由于内阁势力的强大,嘉靖在此问题上无法独断专行,双方数个来回都没分出胜负,一直僵持到七月,事情开始有了转机:在礼部观政的进士张璁,对杨廷和、毛澄等人的意见提出了异议。

张璁,字秉用,永嘉人,正德十六年进士,其学识过人,尤精于“三礼”。他依仗自己所长,对杨廷和等人的论点发出了近乎致命的打击。

张璁首先指出,汉哀帝、宋英宗虽然是定陶王、濮王之子,但却早被汉成帝和宋仁宗“预立为嗣,养之宫中”,他们本就是因继嗣为人子才登基的,名分早变,因此所谓“为人后者为之子”是当然的。

而正德驾崩,虽指定由嘉靖继位,可于遗诏中丝毫没有要嘉靖为大宗继嗣之意:“大臣遵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而迎立之。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未尝著为人后之义。”

因此,张璁认为嘉靖以兄终弟及而即位,与汉哀帝、宋英宗因继嗣而登基的案例性质完全不同,所以应该“继统不继嗣,请尊崇所生。”

然后他又从礼制上指出了大臣们的错误。如《礼》有明文,为人长子者不得为他人后,嘉靖乃兴献王独子,如为他人之后,则为自绝其宗,大违礼制;嘉靖生母健在,按《礼》义则子无臣母,如依杨廷和、毛澄等人的意见,则生母变为叔母,母子关系也将一变为君臣关系,此又属违制之举等等。因此他建议在京城建兴王庙,迎养生母,以全尊父养母的大孝。

嘉靖见到这份奏章后极为兴奋,喜道:“此论出,吾父子获全矣!”立刻将张璁的疏章交内阁票拟,要阁臣们重新讨论追尊自己父母之礼。

杨廷和等人见到这份疏奏后顿时傻了眼,他们心知谁也无能与张璁当廷论衡,于是只好一面回避与其正面交锋,一面唆使言官们上表弹劾张璁。但这个时候嘉靖母亲兴献王妃蒋氏正好抵达通州,她听说廷议内容后,知道不但自己做不了皇太后,连做了皇帝的儿子都要丢了,一怒之下遂停驾通州不进。

嘉靖十分机灵,立刻借机发作,声称与其如此还不如归藩侍奉母亲,大有一付准备不做这个皇帝的架势。

这一着顿时让杨廷和等人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而张璁此刻却再次发难,凭借自己对礼制的熟悉写了《大礼或问》,其中详论礼制之尊崇和继统、继嗣等事,不少大臣看过后颇为其折服,如礼部侍郎王瓒就明确表示支持张璁之论,并为其在朝中大力宣扬。杨廷和发现了此种情况,又知道张璁准备将《大礼或问》上呈嘉靖,当下十分紧张,遂使出怀柔手段,命翰林修撰杨维聪等人去劝诱张璁,试图阻止其奏议。

不幸的是张璁没那么傻,他当然知道杨廷和的打算,丝毫不为所动。果然,嘉靖见到《大礼或问》后,立刻将此章发礼部讨论。杨廷和知道大势已去,已无能完全阻止嘉靖,只得以退为进,抢先声称奉弘治皇帝张皇后的懿旨票拟礼部,以兴献王为兴献帝,兴献王妃为兴国太后,祖母邵贵妃为皇太后。但他在这个步骤中留了个尾巴,因为他只说奉皇太后的懿旨,即是表示内阁和廷议还没有认可这个意见,实是为日后再起风波张本。

同时杨廷和又利用职权,命吏部将张璁外放南京任事,免得他再帮着嘉靖和自己过不去。

嘉靖元年(公元1522年)正月,杨廷和与给事中邓继曾、朱鸣阳等人,借清宁宫后殿发生火灾而再起风波,挟天意之名,引五行五事为废礼之证,发动廷臣百余人上疏,最终迫使嘉靖母子接受了认孝宗弘治皇帝为父,称“皇考”,兴献帝和兴献后不加“皇”字,在称谓前加“本生”二字,称“本生父母”以示区别的方案。在此期间,杨廷和先后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

由称谓改变而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对嘉靖母子这对孤儿寡母来说是相当严重的。

如在嘉靖元年十一月十八日去世的嘉靖祖母邵氏,经此一变,立刻由原本的嫡祖母降格为庶祖母,去世后不能享受正牌皇太后的待遇,规格要减半,诸如只能哭临一天,孝服穿十三天就得除去,不可以诏告天下等等。

一般来说,历史上皇帝的生母祖母,哪怕不是正宫,一旦其子孙当了皇帝,母以子贵,多能附葬皇陵,甚至已经下葬的再挖出来改葬皇陵的都有,可嘉靖这一改宗认父,却使得祖母能否附葬于祖父明宪宗的茂陵都成了问题。

果然,在这一问题上嘉靖遭到了杨廷和等人的阻挠。

但嘉靖在对至亲尽孝这一节上的坚持,还是很强硬的。他祖母邵氏晚年得了眼疾不能视物,在得知嘉靖做了皇帝之后,曾拉着他从头到脚摸了好半天,十分的高兴,若是按照杨廷和等人的意见,老太太可就是白高兴一场了。嘉靖那咽得下这口气,当下不顾大臣和廷议的反对,坚持将祖母附葬茂陵,并穿足了二十七天的孝服,于服除以后才临朝,并且他还坚持在原来兴国封地安陆的祠庙中,使用和太庙一样的庙乐,坚决不降低等级。

这些,确实不能指责嘉靖独断专行和蛮横,一来这些虽然是皇帝事也是国家事,但也毕竟是皇帝家私人家务,与对先皇的称呼不太一样,并不涉及其他,因此不能过多干预;二来要知道正德和嘉靖,同为宪宗的孙子,正德的父亲明孝宗弘治皇帝,和嘉靖父亲兴献王是同父异母兄弟。

孝宗生母孝穆皇后纪氏,原是广西少数民族土官的女儿,成化年间南征时被俘入宫中,任女史时为宪宗私幸,后生下孝宗。

兴献王母亲邵氏,为杭州镇守太监送进宫。宪宗召幸后,册立为宸妃,进贵妃,育有兴献王朱祐杬以及岐、雍二王,纪氏是“私幸”的女史,邵氏是“召幸”的后宫,要说身份合法和手续齐全,显然邵氏还比纪氏强点。

而宪宗的正宫皇后孝贞纯皇后王氏无子,所以严格说起来,孝宗和兴献王这两脉都不是嫡出,都是正牌的庶出小宗,孝宗是皇长子而不是嫡子,这和万历时期的“争国本”的主角朱常洛身份是一样的,身份是比较容易受到威胁的。

孝宗生母纪氏死后,谥号为“恭恪庄僖淑妃”,先葬于京西金山,直到孝宗即位后,才被追谥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皇太后”,得以迁葬茂陵。大家都是一样的皇帝,孝宗可以把死去埋葬了的母亲挖出来迁葬茂陵,现任皇帝嘉靖要将刚去世的祖母附葬茂陵,却遭到了大臣们的干涉和反对,此等做法得无太过乎?

杨廷和等人,为了维护其孝宗——武宗大宗体系之延续,一再坚持所谓的“废小宗,昭穆不乱。废大宗,昭穆乱矣。先王所以重大宗也。岂得不废小宗以继大宗乎?”“为大宗立后者,重其统也。重其统不可绝,乃为之立后。至于小宗不为之后者,统可以绝,则嗣可以不继也”等强词夺理之意见,可从以上论及的体系延续来看,所谓的孝宗——武宗的大宗体系,实际上本就是不大立得住脚的。内阁和朝臣们势力因此强迫嘉靖改宗认父,要他自绝其父一宗,自贬尚在世的生母、祖母,去继孝宗——武宗一脉的宗祧,实为无由之谈,不免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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