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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大议礼”事件中折射出来的明朝哲学思想与士风(一) -- 碧血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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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大议礼”事件中折射出来的明朝哲学思想与士风(二)

“大议礼”事件中折射出来的明朝哲学思想与士风(二)

文/碧血汗青

凭心而论,嘉靖的这些行动,无论于礼制于人伦于情理,都十分的有理有节。而且嘉靖其时尚只十五、六岁的半大年纪,就知道如此一力维护自家父母至亲,并与满朝资深政客对峙而获得了这样的结果,实属难能可贵,也确实难为了他。

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十一月,身在南京刑部的张璁于理论上的准备已足,同时也取得了朝中部分中下层官吏的支持,如霍韬、方献夫、熊浃、黄宗明、黄绾等人,还有个别高级官吏,如前朝老臣杨一清及湖广巡抚席书。遂先由他在南京刑部结识的盟友桂萼领先向内阁发难,再次要求议大礼,坚持其“继统而不继嗣”的主张。

嘉靖对此当然求之不得,立刻要求群臣讨论此事。杨廷和心知这回定然事无善了,且两年前就无人能应对张璁的诘难,此次也同样无法对付,又不可能阻止嘉靖重议,于是上书乞休,嘉靖倒也没有很难为他,指责了几句“因辞归咎,非大臣道”这样的话后,依旧赐给玺书,并“给舆廪邮护如例,申前廕子锦衣卫指挥使之命”,让他致仕去了。

但是,杨廷和虽去,其势力依然照旧,内阁蒋冕、毛纪,礼部尚书汪俊等人坚持“继嗣”主张。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二月,汪俊等集七十三人上书,声称“八十余疏二百五十余人,皆如臣等议。”

嘉靖帝为对抗群臣,下令召桂萼、张璁、席书进京,准备当面辩论,廷议“大礼”。

汪俊等人心知张璁、桂萼一到,当面廷议只怕无人能敌,于是再次以退为进,急忙召集群臣于内阁商议,最后提出嘉靖父母称号中加一个“皇”字,称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国太后为“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同时胡瓒等人以结果已出为由,请下诏令桂萼、张璁等人不必再进京。

四月,已经抵达凤阳的张璁等接诏,但对此不以为然,并不为之惑,再次上书,提出“孝不在皇不皇,惟在考不考”,提醒嘉靖不要上当:“礼官惧臣等面质,故先为此术,求遂其私。若不亟去本生之称,天下后世终以陛下为孝宗之子,堕礼官欺蔽中矣”,坚持要去掉“本生”二字。

嘉靖接书后醒悟。五月,张璁、桂萼奉召抵达北京。

内阁的继嗣派见不能阻止张璁等人入京面质,又不敢和他们当面辩论,于是试图从政治和肉体两方面彻底消灭张璁、桂萼。道德、正义,自古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中国士人于此道一向都很精通,往往一旦在学术上无法取胜,就会转而考虑从肉体上去消灭对手,是以中国历史上的庙堂学术之争,几乎到最后都是以血淋淋的肉体消灭而终结。

于是,张璁、桂萼初到京师,“众汹汹,欲扑杀之。萼惧,不敢出。璁阅数日始朝”。

而后言官给事中张翀等三十余人又连章上奏道:“(张璁、桂萼)两人赋性奸邪,立心憸佞,变乱宗庙,离间宫闱,诋毁诏书,中伤善类。望亟出之,为人臣不忠之戒。”当时礼部尚书汪俊已因议“大礼”与建庙事和嘉靖争执太过而去职,嘉靖令张璁派的席书接任此位,而席书尚未到任,给事中张汉卿就已开始弹劾席书赈荒不法。然后张翀将这些廷臣弹劾张璁、桂萼等人的章疏,交于刑部尚书赵鉴,令其上奏,赵鉴一面貌似公正地请嘉靖将此事交由大理寺来勘察,一面私下与人道:“得谕旨,便捶杀之”,打算一旦骗过嘉靖获得同意,只要张、桂、席等人踏进大理寺,就毙杀他们。

结果此阴谋为张璁等人侦之,遂以此语上奏嘉靖。嘉靖“亦令对状。璁、萼乃复列欺罔十三事,力折廷臣”,于是嘉靖大怒,严责刑部尚书赵鉴等朋比为党陷害正人,张翀等人构陷不忠,干脆进张璁、桂萼为学士,顿时朝廷骇然,内阁势力一时为之夺气。

为了最后一搏,内阁集合诸曹各具一疏,力陈继嗣之道,署名者有二百二十余人之多。

七月,嘉靖在左顺门召见群臣,宣布准备去掉生母章圣皇太后之尊号中的“本生”二字,群臣力争不可,双方不欢而散。

会朝罢,在出宫途中,杨廷和之子杨慎以“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为号鼓动群臣,张翀等人又以“今日有不力争者,必共击之!”为威胁,裹二百三十余大臣跪伏左顺门外号啕大哭,更有人大声呼号“高皇帝、孝宗皇帝”。

嘉靖下旨要众人退去,众人不从,对峙到中午,终于爆发了左顺门廷杖大臣的“哭门”事件,酿成了嘉靖登基以来的首起大案,在此案中前后共一百八十余名大臣被杖责,御史王时柯、员外郎马理等十八人被打死,一百三十四人下狱。

九月,礼部尚书席书和张璁、桂萼、方献夫奉嘉靖诏,于阙右门与群臣开始论辨议大礼,最终结果以张璁派大胜而告终。《明史》《席书传》载有席书对此事的报告曰:

臣书、臣璁、臣萼、臣献夫及文武诸臣皆议曰:世无二道,人无二本。孝宗皇帝伯也,宜称皇伯考。昭圣皇太后伯母也,宜称皇伯母。献皇帝父也,宜称皇考。章圣皇太后母也,宜称圣母。武宗乃称皇兄,庄肃皇后宜称皇嫂。尤愿陛下仰遵孝宗仁圣之德,念昭圣拥翊之功,孝敬益隆,始终无间,大伦大统两有归矣。

九月十五日,嘉靖诏告天下,称伯父孝宗为“皇伯考”,父亲兴献皇帝为“皇考”,母亲章圣皇太后为“圣母”,大礼终于议成,结束了这场长达三年多的“大礼议”(7)。

对这场纷争,后世者即使赞杨廷和一派之强项,也多不赞成杨廷和一派的主张,如清人就不赞成他们哭门之类的过激行为,说“群臣至撼门恸哭,亦过激且戆矣”,并于《明史》中坚持继嗣一派的诸臣传记中评道:

“大礼”之议,杨廷和为之倡,举朝翕然同声,大抵本宋司马光、程颐《濮园议》。然英宗长育宫中,名称素定。而世宗奉诏嗣位,承武宗后,事势各殊。诸臣……争之愈力,失之愈深,惜夫。

虽然,杨廷和、杨慎父子以及期于几位内阁怕大臣在正史中获得的评价都很高,如“蒋冕、毛纪、石珤,清忠鲠亮,皆卓然有古大臣风”等等,但在个人品格上,其实未必个个都是私德无亏的,同时在“大礼议”中,动机也并不都那么纯粹。

杨廷和、杨慎父子就是一例。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江西庐陵人。父杨廷和于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入阁,后累迁至内阁首辅。杨慎于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举进士,在参加殿试前,当时的内阁首辅李东阳将考题预先给杨慎看了,所以在殿试时杨慎“所对独详”,列一甲第一,也就是状元(8)。这件作弊案件,到日后才渐渐泄露出来,和他同时代的李贽所写的《续藏书》和稍后的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均道,京师百姓对杨慎有“面皮状元”、“关节状元”之称。

不过杨慎的才华还是相当好的,倒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纯粹靠关节作弊拿功名的纨绔子弟,他在诗文、考据、学术方面都有相当的成就,可惜学风不大好,和他作弊拿状元一样,往往喜欢作假,颇为后人所诟病,尤其是像《石鼓文音释》这样的伪作,若非宗师们辨之,对学界的贻害是严重的。至于像《汉杂事秘辛》这一类伪作,当文学作品看看就是,倒也无关大碍。

杨慎在“大礼议”中,是完全站在其父一边,父子一起上阵,本没什么可指责的。但其父掀起的“大礼议”,实质上却不纯粹是礼仪和伦理道德问题,而是有不少政治利益在内的,且杨家父子在纷争中使用的一些手段,也不那么光明正大,包括继嗣派一些素有清名的主力大臣在内,几次要以正义道德之名陷害、私杀张璁、桂萼两人,十分令人齿冷。

再反观张璁、桂萼,在此过程中却一直堂堂正正没什么私欲在内,大鸣大放无所畏惧,乃是真正的士人楷模。

不过此案中除杨廷和不多的几位内阁势力代表人物外,大多数士人是没什么政治和现实利益动机的,他们纯属因学术观点和理念不同,为了对士节的秉持而坚持自己观点的,为此他们与皇帝分庭抗礼不为之屈,乃至死也要抗争到底,这种气节和勇气,是令人赞叹也值得尊敬的。

这种近乎“偏执”的坚持,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可笑,但必须要承认,正是这种对伦理道德的“偏执”,使得相当部分士人能为国为民不计个人得失,甘犯天颜仗义直言,甚至悍不畏死以身殉道,这确实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一个国家的纲纪伦常和政治清明。是以明前期至中叶的正德、嘉靖、隆庆及万历朝前期,虽然整个国家的政治日渐不堪,皇帝们也一蟹不如一蟹,可士风却与此形成了鲜明对比,总体上说还是很不错的。如明前期和中叶与奸宦王振、刘瑾的斗争,正德时期的“谏南游”,明季初与魏忠贤阉党的斗争等等,包括嘉靖时期的“大礼议”在内,无论面对的是奸佞还是皇帝,士大夫集体都表现出了知识分子应有的节操和各种可贵的信念,这多多少少地给了老百姓们一丝希望,并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某些政治弊端。

通宝推: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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