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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中国西域经营的成败:从来和当地汉人人口无关(1) -- 山猫部落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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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中国西域经营的成败:从来和当地汉人人口无关(1)

北疆是控制全疆的关键

天山南路的绿洲文明,在三千年来很少成为一支独立自主的力量。而控制整个新疆的力量,通常必先控制天山以北的北疆地区。

无论汉唐还是清朝,控制整个西域的权力中心一般都设置在今乌鲁木齐附近,汉之轮台,唐之北庭,清之迪化伊犁,大致如此。唐初设安西四镇: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后焉耆改碎叶),全在南疆,但这四镇是被控制的附属中心,北庭都护府仍是在北疆。清军驻扎西域四万人,在天山南路只占其中七千人,不到20%。其他势力欲控制新疆也是如此。匈奴、突厥、西辽、蒙古,莫不是从北疆制南疆。不击败天山北路的势力夺得北疆草原的控制权,而能制全疆者,历史上几乎从未有过。

由此也不难理解这一事实:东汉初年,西域各国先后派遣使者至东汉朝廷要求内附并设都护时,光武帝刘秀却以中原未定、匈奴未服,不予允许。——当北方草原还存在威胁性的军事力量时,贸然进占西域,不但危险,也是没有远见的。

西域古代的物质文明,主要是天山南路的绿洲城邦创造的,但在历史上,他们长期是被动的势力,这一点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会发生改变。其命运之所以受制于北方草原,除了绿洲文明本身的原因之外(如中亚河中地区也类似),还在于天山南部的地理特点,使西、南、东三个方向的入侵(吐蕃的崛起除外)十分困难,而北方草原却易于进出,成为各势力消长的关键地带。

天山南北的自然条件本身,并不适合华夏农业文明扎根,整个新疆的重要城市,除了伊宁(年降水476毫米)外,其它地方都低于15英寸(375毫米)降水线 ——一般认为,古代中国文明就是沿着这一条降水线和草原势力对峙的。这也是汉唐等历代屯垦征伐,却始终不能完全牢固地控制新疆的原因。清设伊犁将军,并非偶然。

1949年以来,新疆起了巨大变化,但如果在一个长时段内来看,还是有迹可循的。北疆仍是力量的中心,并且随着现代道路通信系统的发展,这种辐射正日益明显。按照《新疆2005年统计年鉴》,北疆面积60万平方公里,南疆则为106万;两者人口则分别为1040万和923万;北疆的人口密度是南疆的 199%。考虑到南疆有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和大片荒漠地带等无人区,两者的人口密度可视为接近。但在人口分布上,则更具有本质的特性:汉族在北疆占60%,而在南疆只占18%;维族则在北疆占16%,而在南疆占79%。

如今,北疆地带集中了大多数的现代城市和文化、科技、教育中心,南疆则还是以农业为主——即使是农业,北疆也有很大优势,一个鲜明的例子是:北疆现在已经开始推广采棉机,可相当于800人采棉工。事实上,北疆的农业机械化程度之高在中国各省中仅次于东北。北疆的这种优势在短期内是不会消除的。

南疆人口占新疆39%,但2004年的GDP却只占23%(如不计算巴州,则分别占34.5%和13.6%)。2004年新疆15个地州就人均GRP而言,除了依靠石油而迅速发展的巴音郭楞州(列全疆第3)外,其余都排列倒数:阿克苏、喀什、克孜勒苏、和田分别排第11、13、14、15位。全疆各地州中克拉玛依人均GDP第一,为66674元,第2的乌鲁木齐为22820元;而最低的和田地区为2445元。如果说克拉玛依和乌鲁木齐是城市辖区,克拉玛依与巴音郭楞州都有巨额的石油收入,具有不可比性,那么排第4的吐鲁番(16887元)与和田之间的

差距仍达到6.9倍。而全国最富裕省份浙江与最贫穷省份贵州之间人均GDP的差距,2004年也只有5.84倍(如拿上海与贵州比,则是10.49倍)。事实上,和田的人均GRP(相当于295美圆)仅相当于全疆平均的22%,甚至远低于贵州平均(492美圆)。这种状况如果长期不得缓解,那么经济差距就将以民族矛盾的形式体现出来。

实力与政治技巧

国人常欲鼓吹汉唐盛世,而这种盛世的表现之一,就是远征绝漠,四夷宾服。的确,汉唐曾成功控制西域,虽然这种控制常常被迫中断。在此我想说的是,

第一、汉唐控制西域的成功,并不在西域本身;

第二,这种成功并非完全由实力所致,政治技巧更重要。

如上面所说,北疆是制全疆的关键所在,而汉族势力欲进入这一核心区域,则首先面临的就是必须击败北方草原的霸权。如果汉朝不击败匈奴、唐不击败突厥、清不击败漠西蒙古,而想进占西域,控制全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宋、明丧失对西域的控制权,无疑也和他们不能击败北方契丹和瓦剌的势力有关。

中国成功经营西域的历朝,其实际驻扎西域的军力其实并不强大,原因无他,西域地产并不丰厚,屯垦则受制于当地自然条件,难以支持农业文明的庞大军队给养。但汉唐属于“有丰富统治经验的帝国”,正史中都详细记录天山南路各城邦物产、人民、胜兵、与长安距离;并且善于利用各城邦之间的矛盾,执行分而治之的政策 ——这被证明是一个特别重要且成功的战略。建立大功的班超,极善于借用当时各城邦的兵马,而自率的汉军其实并不多;班超曾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句话反过来理解,就可

见到这实际是一次军事冒险:当时他带的汉军力量很弱,而敌人甚强,否则不必说“入虎穴”。

天山南路的绿洲城邦,自古以来一向人种复杂,文明多样,且彼此相距遥远,很难统合为一个单一的势力。古代即使龟兹这样的大国意图建立霸权,也都多次以失败告终。但中唐以后该地区的突厥化和伊斯兰化,完成了以前一直没能达到的民族和文化的统一,遂造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而使分而治之策略难以执行。

清代进军西域时,天山南北路又出现多种民族的局面。但清军打击漠西蒙古过甚,以至于有大小和卓木之乱。从清朝当时的策略来看,对回归的土尔扈特蒙古人尚且防范有加,分而治之,对天山南路各族当然更是如此。维族虽然人数最多,但直到民国,治疆大臣一般提到新疆各族,次序仍是“汉蒙回缠”(缠指缠回,即维吾尔族,“维吾尔”的标准写法是1934年才启用的)。

1949年后,这一点仍是如此,甚至更为严密。其中之一是反复强调,“新疆自古是多民族的新疆”;虽然新疆冠以“维吾尔自治区”的称号,但中国是单一制国家,自治区的政治自主程度远不如苏联加盟共和国或印度的语言邦,甚至在自治区内部也是如此。鲍大可在1988年访问汉族占压倒优势的内蒙古自治区后,曾在《中国西部四十年》中说:“用‘自治’这个词来修饰内蒙古这样的地区纯属用词不当。……我又问自治的实际含义是什么,他们说,最显著的特征是能在许多方面向蒙古族提供优惠待遇。”我们官员对自治的理解确实通常仅限于此,多数人可能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如果仔细看行政划分,其实维族自治区域仅限于喀什、和田、阿克苏三个世代居住的地区。蒙古族人口只占全疆0.9%,但却拥有两个面积辽阔的自治州:其中巴音郭楞蒙族占人口4%;博尔塔拉占6%(维族人口在这两州分别占32%和13%)——这从人口统计学上来说是非常不合理的,唯一的依据是历史渊源。同样,在昌吉回族自治州,回族只占11%。毫无疑问,唯一能使这些处于少数地位的自治州主体民族获得这样地位的,是更高的权力机构。因此,这样的行政划分,本身使这些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的各族更强化了他们在1947年爆发游行时就喊过的口号:“拥护中央政府”、“新疆是14个民族的新疆,不是维族的新疆!”

此外,新疆还有建设兵团这一准军事组织作为后盾(它的人口占全疆汉族的1/4),该团下属的农场几乎遍布全疆各个适宜农业生存的地方;石河子、库尔勒等新兴城市实际上都是兵团师部所在地。而新疆近年还宣布兵团将重点建设四个城市:五家渠、图木舒克、阿拉尔、北屯(分别在昌吉州、喀什地区、阿克苏地区、阿勒泰地区)。值得注意的是,前三者都已设市,并归自治区直辖,实际上成了汉人的飞地。

新疆城市化的过程,往往是与汉化同步的,同时显然的,汉人也比较集中在城市地区,例如阿克苏地区9县市汉族占26%,但在阿克苏市,汉族占60%;喀什地区12县市,汉族占8.6%,喀什市汉族则占20%;尤为明显的是和田,全地区8县市汉族占3%,而地区中心和田市,汉人却有18%的比例。

中唐是西域历史的一大变

自汉武帝以降,中原王朝一般都以谋求对西域的控制权为职志之一,虽然这种控制有时是断断续续的。唐朝在击败突厥后,也维持对西域的控制一百多年。但中唐前后的一系列事件彻底改变了这一地区的面貌。

六世纪突厥兴起和八世纪伊斯兰教的传入,在西域历史上具有本质的转折点:前者逐渐将所有居民突厥化;后者则在文化和宗教上予以统一,改变了之前多元化的面貌。这本身也给当时唐朝的分而治之策略制造了困难,并首次出现强大的军事力量——回纥帝国。而中唐的一系列重大失败则加速了这一转变:751年唐军在怛罗斯战败,丧失中亚;755年安史之乱开始;更致命的则是吐蕃的崛起。由于吐蕃的军事力量改变了青藏高原的力量对比,并进而威胁长安,唐朝力量被迫收缩,河西走廊和安西四镇大部落入吐蕃手中。

河西走廊的丧失,是一个尤其重大的灾难,这是八百年来汉族首次丧失这一地区的控制权。西晋灭亡时,河西曾保留大量汉魏文化,为华夏文明延续作出重大贡献;但唐丧失河西走廊的控制权后,敦煌归义军已经成为一个苦苦支撑的孤岛,并最终被西夏灭亡。

这一点对西域命运的影响并不下于上述的几个历史事件。由于??挫折,宋朝的版图退回到农业文明地带,到南宋,完成经济中心向南方的转移,对外交通转向海外,东南闽粤一系的航海活动开始兴起。到明朝,虽然勉强保有河西走廊,在当时的格局下,却已经成为无用之地。

天山南路的绿洲号称肥沃,实际上地产并不丰富。其辉煌的古代文明和令人惊叹的创造力,都得益于顺畅的贸易和不断的交流。周围诸大文明的兴衰,犹如遥远的波涛,迟早都会荡漾到这个池塘里来。伊朗的伊斯兰化对西域的影响就是一例。

840年,回纥被黠戛斯击溃,逃到天山南路的绿洲里,并逐渐成为定居的农业居民。一百多年后,他们拒绝了契丹邀请他们回归蒙古高原故乡的邀请,使得蒙古人兴起时,发现大草原上再没有可以阻止他们的势力存在。而860年,龟兹古国灭亡,标志着这片土地的创造性活力从此消亡。而之所以由辉煌归于暗淡,归根结底是丝绸之路贸易孔道的关闭,这是最为致命的。

关键词(Tags): #新疆#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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