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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汉文化扫盲(18):鲤鱼 -- 语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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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汉文化扫盲(18):鲤鱼

  此贴原题是《中国人为什么脏》,有改动。以下是正文。

  电视剧《暗算》不知道诸位看没,我看着不错。尤其是前两部,瞎子阿炳和黄依依。这个两人物又离奇又真实,看完了我跟老婆说这可能是真事,历史上很可能有这么两个人,也有这么两件事。阿炳一听哭声就知道孩子是药房老李的,不是他的,由于前面铺垫了那么多,片子演到这里,不由地让人信服,很离奇,却感觉很真实。这就是所谓的“察见渊鱼者不详”,阿炳就是这样的人,他可以发现那些掩盖在冥冥之中的秘密,可以发现事物之间极其隐秘的联系。这样的人往往为造化所忌,所以其命运其辉煌也只能是流星似地短暂飘渺。黄依依的结局也符合传统的道理,符合辩证法,她那么聪明美丽,心地善良,很纯真,是真性情的人,却死于恶俗的泼妇之手,还是在厕所里。这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妙玉。

  《红楼梦》是现实主义,意在写实,这与《金瓶梅》一脉相承,两部书可以说是姊妹篇。《红楼梦》虽然在营造一种梦幻虚空的气氛,但书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很真实,宝玉肯定会开悟,会出家,黛玉也会被他们逼死,宝钗也必然会“琴边衾里两无缘”,落得个凄凉孤栖。这些人的命运在一开始就有完整的交代,书中根据这些各自的结局来刻画人物的性格,性格描写得深刻,人物栩栩如生,如此这般之后,于是让他们各自归命去了。

  这就是说什么呢,宝玉黛玉妙玉等等,书里的所有人,不但历史上或者现在真实存在这么些个人,而且他们各自的命运一定会象《红楼梦》里写得那样。《红楼梦》一开始就说,妙玉的结局是“风尘肮脏违心愿...无瑕白玉遭泥陷”,后四十回对此语焉不详,这里不讨论红学,不管他,那么妙玉为什么会“风尘肮脏违心愿”?为什么会这样呢?书里把原因写得明白,因为妙玉是

  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妙玉有洁癖,别人看她很干净,端的是“可怜金玉质”。但是对于她自己来说,她看到的世界相比别人看到的世界,要肮脏许多。同样的一个世界,宝黛看到是这样,妙玉看到的就是内样的,并不一样。刘姥姥踩过的地宝黛觉得没有什么,妙玉就要拿水来冲。作一个量化的估计,世界在宝黛眼中的肮脏度是1个单位,那么世界在妙玉眼中的肮脏度就有10个单位。虽然如此,在妙玉眼中也还有清洁的事物,譬如宝玉,譬如雪中的梅花,譬如刘姥姥用过之前的茶杯。然而事情总是否定之否定地不停息地变化,宝黛眼中1个单位的肮脏度由于属于正常范围,变化幅度不大,而妙玉眼中的10个单位,今天是10,到了明天后天可能就会严重到20到30。这种量变逐渐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质的变化,妙玉就再也看不到清洁纯净的东西了。由于妙玉的病态,清洁纯净的范围在她的世界里呈萎缩的趋势,以至于无影无踪。到此时,妙玉眼中的世界也只能是污秽不堪的泥沼了,结局也果然如此。

  所谓“命由心造”“性格决定命运”等等,以上演示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利用这个原理,譬如洪承畴也有洁癖,如果崇祯是曹雪芹,有曹雪芹的境界,知道洪承畴有洁癖,崇祯就会早存怀疑,怀疑洪可能会投降,作出肮脏的事情来。说洪“肮脏”,并不是从忠君爱国的角度来说的,洪承畴降清以后所处的内种寄人篱下的环境,内见轻侮于新主,而外不齿于旧故,这种结局同妙玉的沦落风尘没什么两样,洪承畴想来也很郁闷的。

  于是乎断言说,洁癖类人士命运都是如此,有100个洁癖类人士,100个人结果都这么惨,无一幸免。如果下这个断语,这就是形而上学。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洁癖类人士活得不错的也不少。譬如元代的画家倪瓒,这个人的洁癖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人家结果也没怎样,无非后来坎坷些而已。

  好了,言归正传。

  2003年曾买过一套书,是100年前外国人来中国冒险的旅行笔记,记载了清末中国的面貌。有英国人写的,俄国人写的,法国人写的,还有日本人写的。提到北京,几个不同国家的人异口同声,脏。随处可见大小便,那么大的北京城,居然没有公厕。

  这套书本来是给老爷子买的消遣的,我就问这个事情。据老爷子回忆,五十年代初老家的县城好象还真的没有公厕。我记得《五人墓碑记》中明明写着“中丞匿于溷藩以免”,是说明末苏州民变,因为这个“中丞”在街上惹翻了百姓,藏到厕所(溷藩)里才混过去的。这个厕所又怎么回事呢?

  我没留意过中国的W.C.史,孤陋寡闻,这方面知道得不多。方家补充指正。根据我模糊的印象,公厕在中国历史上似乎是个若有若无的事情。清代的北京没有公厕,明代的苏州有“溷藩”,那么这个“溷藩”是不是公厕?还是私厕?

  私厕和马桶是有的,人总得有个方便的地方。譬如过去说“东圊”,就是厕所的意思。过去盖房子讲究风水,厕所一般盖在住宅的东北角,所以叫做“东圊”、“东厮”等。《西游记》里说“五谷轮回之所”,《红楼梦》里元春省亲,贾府就要考虑“何处更衣”。还有引起李斯感慨的“吏舍厕”中的老鼠,这些厕所都不是社会公厕,都是私宅或者单位建筑的附属。那么这样看来,真正意义上的公厕在民国以前的中国似乎确乎没有,供中丞藏匿的溷藩可能也不过是个私厕。

  过去如果在城市里内急,离家挺远,进别的私厕不容易公厕又没有,那怎么办呢?后来在熊召政先生所著《张居正·水龙吟廿三回》中看到这么一段:

  “京城虽说是遍地公侯,宝马香车抬眼即见,但街衢几无公厕。繁华闹市因有兵卒巡逻夫役打扫,卫生状况尚可。但无人管理的背街陋巷,人们随处方便,秽臭溢满沟渠。”

  如此这般,男子还好说,女子又该如何呢?大天白日的,没有一点遮掩,女子难道也随处方便的么?这个问题呢,看似无聊,其实却可以牵涉出一个社会心态——或者说是社会观念——演变的问题。

  以上为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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