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志愿军180师蒙难亲历记 -- 李力杰

共:💬5 🌺8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文摘】志愿军180师蒙难亲历记

(转自"hjun111的博客")

——谨以此文祭奠那场痛苦的战争

志愿军180师蒙难亲历记

——一个志愿军老兵尘封的故事

题 记

过去的岁月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逝去,而过去的痛苦却深深地埋在了人们的心底,作为180师的后代,我真的不忍心翻开那让父辈不堪回首的一页……

背景资料:

志愿军180师即中国人民解放军60军180师。这是一支有着光荣历史的部队,诞生于抗日战争烽火之中。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进军西南、西北的作战中,这支部队曾屡建奇功,但遗憾的是,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结束后的转移中严重受挫,全师万余官兵“负伤、阵亡和情况不明的总数字为7644人,其中师级干部1人,团级干部9人,营级干部49人,连级干部201人,排级干部394人,班以下6990人”(摘自《远东.朝鲜的战争》王树曾),其中被俘五千余人。整个朝鲜战争,志愿军共被俘21400余人。朝鲜停战后,遣返归来的志愿军被俘官兵共6672人,大部分人员去了台湾,数百人去了中立国……

引言:

听我父亲讲,进军大西南时,他在中国人民解放军180师539团机枪连任职。1950年1月,成都刚解放,组织上抽调父亲等干部到成都东郊一个叫大面甫的地方去训练国民党的起义部队。1950年8月的一天,180师官兵在成都北较场集合,宣布全师成建制参加抗美援朝。父亲因训练起义部队未能赴朝鲜作战…。后来在志愿军发起的第五次战役结束时,180师因指挥不当,寡不敌众等等说不清楚的原因,被数倍美军包围而导致惨败。父亲的许多从山西省南下到四川的战友,或战死、或饿死、或病死、或失踪……更多的则因失去战斗力而被俘,其中包括180师政治部主任吴成德同志(曾任父亲所在团团政委)。据有关当事人回忆,180师战败后,吴成德同志带领数十名官兵拼死冲出包围,在朝鲜的山沟沟里打了一年多游击,最终弹尽粮绝,被敌人发现而被捕。……至于180师失败的细节,180师数千官兵到台湾的细节,以及180师部分官兵回大陆的细节,在经历了五十多年的沧桑岁月之后,则很少有人说得清了。前不久,偶然听一同事讲,他的一个亲戚是原志愿军战俘,刚从台湾归来探亲。这不由地激起了我“采访”这位台胞的兴趣。一打听,巧得很,同事的亲戚当年所在的部队正是我父亲服过兵役的180师539团。但这位台胞也许因为自己当了战俘,也许不愿触及那失败之师的伤痛,也许因为海峡两岸政治的敏感,开始并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但经过同事再三做工作后,这位志愿军老兵终于沉重地向我这个180师的后代谈起了尘封50年的“遗憾事”:

一、解 放

我叫陈家源,今年77岁了,身体还算健康,只有眼睛不太好使了。我的原籍在金堂县赵镇河坝街,据说我的祖籍在福建省麻城县或孝感县一带,我的前辈是张献忠剿四川后从福建移居过来的,我这一代已是到四川后的第十八代了。

大陆解放前,我家在距金堂县赵镇20多公里的广汉三水镇开了一家茶馆,生活水平在当时还算得上“小康”。因此,小时候,我在金堂县城厢镇读了10多年私学(相当于现在的初中文化)。

参军前,我除了帮助父亲经营三水的茶馆外,还随着别人做“大烟”(鸦片烟)生意,当时做这个生意的人不少。我先后在绵竹、北川、平武、茂县、松潘、南坪等地做过大烟生意。40年代初,我在金堂县赵镇参加了当地的袍哥组织,袍哥祖师是当年洪秀全组织的,属于黑社会祖师,这个组织内部信关公(关羽),讲忠、孝、节、义。

那时,黑社会控制着赵镇的袍哥组织。袍哥组织分“清水”和“浑水”,“浑水”就是土匪,而“清水”呢则讲仁义、礼义。当时赵镇盛产水果,尤其橘子不少,老百姓大多以做水果生意为生。记得49年12月的一天,我正在三水开茶馆,来了一个班的解放军,三水镇便解放了。那几天,我听说解放军在金堂淮口三王庙一带打了一仗,消灭了土匪投资蒋炳南(间)、贺松(音)等带领的土匪,金堂县全部解放了。

金堂解放后,政府开始了“清匪反霸”工作。由于自己做过大烟生意,又参加过袍哥组织,心想,人民政府也许不会放过自己的。于是想到了“走”,出去避避风头再说。但是,当时好象川西坝子都解放了,到哪里去呢?左思右想,自己选择到松潘。因为过去我曾在松潘一带做过生意,还有几个朋友在那里,再说,那里比较偏僻,又是民族地区。于是,50年2月刚过完春节,我便悄悄离开了赵镇。

二、参 军

当我跑到崇庆县(现崇州市)安德,离灌县(现都江堰市)50里时,我碰到了一个叫陈忠连的老辈子,他是国民党95军(军长刘文辉)673团输送连的连长(记得673团的团长叫刘登造)。我的老辈子陈忠连告诉我,95军起义了,已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归共产党管。现在国民党大势已去,全国基本上都解放了,你又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你往哪里跑呢?何不留下来参军,也算走一条正路。于是,我经老辈子陈忠连介绍,留在了他所在的输送连当勤杂兵,算是参加了解放军。大约50年6月份,95军在蒲江被整编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60军。我被分配到60军180师539团二营机枪连一排当“八二炮”炮手。记得当时部队的干部大多是从山西“打太原”(参加过太原战役)过来的。我们的军长姓韦,师长姓郑(大家背后叫他郑爪手),年龄较大,个子不高。副师长姓段,参加过长征,戴着眼镜。政治部主任是吴承德,大家叫他吴扁嘴,是个山西人,团长叫王至成,二营长叫马兴旺,瘦瘦地,我们连长叫卢文奇(音),安徽人,没文化,是个大老粗。

三、入 朝

部队整编后,朝鲜战争爆发了(1950年6月25日)。国内掀起了抗美援朝的热潮,我所在的部队也抓紧了军事训练。大约在1950年12月初,部队接到了赴朝作战的命令,成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记得我们539团从成都出发,冒着严寒,千里行军,靠脚板走到了与陕西交界的广元,然后乘汽车翻山越秦岭,到陕西的宝鸡。这时的宝鸡已是大雪纷飞,部队在那里过了阳历年,并休整了一个多月。之后部队乘火车继续北走。我们539团来到了河北仓县一个叫泊头镇的地方,在这里过了春节。在泊头镇,部队大约呆了一个多月,便换上了苏式装备,并进行了“三视”教育,即仇视美帝国主义、藐视美帝国主义和蔑视美帝国主义教育。同时,还进行军事训练。3月初,我们部队乘火车来到了与朝鲜交界的辽东省安东市(即现吉林省丹东市)。部队在这里住了几天。这几天,我不时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听说这是美国飞机在轰炸鸭绿江大桥。我们还不断听到从前线传来的消息,还不时看到从前线送回来的一个个伤员。当时,我和战友们都感到了战争的残酷和艰巨,心情既紧张又沉重。那几天,上级主要给我们讲入朝的注意事项,并作战前准备。3月17日这天,雾蒙蒙的,我们部队排成两路纵队从丹东市出发了。大约下午7时左右,部队跨上了鸭绿江大桥,这是一座中间过火车两边可走人的钢铁大桥,这桥大约与金堂赵镇平安桥一样长,有七、八十米。走在桥上我望着黑茫茫的江水,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想这一下恐怕回不来了,我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和父母,眼泪不禁掉了下来。

四、行 军

入朝后,正值初春,但仍是天寒地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到处是烧焦了的村庄;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被炸死、烧死的牲畜和老百姓;到处是逃难的朝鲜妇女、儿童……。我的心情愈来愈沉重。部队往汉江以北急行军。因为美军轰炸机轰炸得厉害,部队不准生火,怕烟火被美军发现。美军常常是先派一架侦察机来侦察,如发现目标,一会儿就会飞来十来架战斗机、轰炸机什么的,那就麻烦了。因此,我们一般是晚上行军,白天睡觉。我们每天吃的是干粮炒面,每人肩挎一个布袋子,袋子里装着10天的粮食。我穿着棉衣、棉裤和棉鞋(这些都是老百姓做的),顶着风雨,爬山涉水,在崎岖、泥泞的路上前进。我和战友们大多是十几二十来岁的新兵,都是第一次出国,都是第一次远离父母,大家都默默地走着很少说话,偶尔听到天上的飞机如鬼般嚎叫。一路上,我们常看到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他们当中许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听说有的还不是枪炮打伤的,而是冻伤的。我们已闻到了战争的血腥味。当时我和战友们都背着五六十斤的武器和粮食,又累又烦。尤其是雨水把棉衣、棉裤、棉鞋打湿了,走起路来,十分笨重。宣传队的同志和连队干部则不断给大家作宣传,给大家鼓气。当时我的体力还算可以,心想既然大家能吃得下苦,我为什么又吃不下这苦呢?但是,在行军途中,还是偶尔听到极个别战士开了小差的,听说有个战士竟然拉响手榴弹自杀了。据说这个战士是参军不久的富家子弟,但是,大多数官兵士气则非常高涨,部队仍然快速前进。一天,行军途中,我的肚子突然疼起来了,卫生员给了我一点鸦片烟吃(当时药品跟不上),这东西还真管用,疼痛消失了。

五、担架连

入朝后不久,我从539团二营机枪连抽到180师师部担架连。担架连有100多号人,主要任务是运送伤员。4月22日,第五战役开始,战斗非常激烈。我们担架连来到了离阵了二三十华里的地方。我们每天都冒着敌人的飞机轰炸和枪炮,拼命地接应团担架连送下来的伤员。开始,每当我看到那些受伤的官兵痛苦状,都止不住脚耙手软,但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了。有的伤员告诉我,阵地上打得很凶,官兵们都很勇敢,有时一仗打下来,成营、成连的部队就只剩几个人了。我心想,凭着志愿军这股士气,一定会打败美国人。又听讲,不久前志愿军部队想吃掉美军第一军,好几万人三面将美军第一军围在一个孤岛上,美军后面是海,零下二十几度,连枪栓都拉不开,眼看志愿军就要一举歼灭敌人了,可是美军利用空中优势的掩护,在海上搭起了浮桥,多数美军搭乘飞机或军舰逃跑了。结果,志愿军只抓住很少的美军,其中还有一个少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一方面增添了对打赢这场战争的信心,同时又对美军的先进装备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神秘感、恐惧感。

六、被 困

战斗非常残酷,我军伤亡一天比一天大。大概是5月26日,听说第五次战役已结束,可不知何故,我们180师却仍未撤退下来。我们仍在抢救伤员,战斗仍在继续。记得,当时180师有两个指挥所,前面是段副师长,后面是郑师长。上级命令我们将伤员转到军部卫生连。我们排翻山越岭将十几个伤员抬到了目的地,可不知怎么回事,军部卫生连却不知去向。由于情况不清,我们只好暂将这些伤员放在那里,然后又迅速返回部队。返回部队(马坪里一带)后,我们看到,到处都拥挤着既不能前进又不能后退的部队。一个不幸的消息顿时蔓延开了:我们整个师都让美国人围困了。

晚上,部队在夜色的遮掩下,开始向一个叫鹰峰的山头突围。27日早晨,我们担架连随师部突围到了鹰峰下,但听说山头已被美国人占领了。突围到山下的一两千人又陷入了敌人的三面包围之中,就连正面一个可突围的口子也被美国人堵住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细雨绵绵,阴沉沉的。我和担架队的战友们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不知道部队到底往哪走。我和战友们心里都十分紧张、焦急。天黑后,山沟里沉静了下来。突然,美国人在周围的山上用高音喇叭喊着“共军官兵们,我们把你们包围了,你们没有吃的,我们有吃的,你们投降吧!”这时部队在被围困、追击的情况下已断粮五六天了,形势非常严峻。然而,美国人的高音喇叭却不厌其烦地叫着类似的话。这时,许多官兵都饿得走不动了。大家都开始寻找野草吃,有的则把受伤的骡马杀了煮起吃,有些饿死或打死的马都生茧了,但还是煮起来吃,没办法呵。在美军飞机的轰炸下,在美军高音喇叭的干扰下,在饥饿的袭击下,部队在狭长的山沟里拥挤着,徘徊着,逐渐开始乱了,好象谁也不管谁了,当官的找不到当兵的,当兵的找不到当官的。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