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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双石原作】《开国第一战》序言 生命中的一本书 -- MacArth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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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二十章】背水列阵 曾泽生壁垒重重 (1)

背水列阵 曾泽生壁垒重重

破釜沉舟 梁兴初铁骨铮铮

一江碧血向东流,

坚甲疲兵战未休。

万千忠骨融冰野,

魂归桑梓励同仇。

——笔者咏史诗《七绝·血战汉江》

在首批入朝的中国军队中,第五十军是唯一的一支起义部队。

这样表述实际上不太准确,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所有的部队都是起义部队,中国人民解放军所有将领都是起义将领。

工人起义,农民起义,军队起义……

这支军队的本质,就是人民起义军。

所以更准确的说,第五十军是一支“新”起义部队。

第五十军的前身,是国民党军的第六十军,龙云的滇系部队。

在全民族全面抗战的时期,这支部队曾有过上佳表演,与日本鬼子打过血仗,那会儿曾泽生们也打得很是有种,在台儿庄,在禹王山,他们也是打防御战,也曾让日寇精锐板垣师团和矶谷师团在他们面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说起抵御外侮,曾泽生们是很有些底气的。

你土八路不就是东一枪西一枪的游击战的干活吗,咱那会儿跟日本鬼子打的可是刀对刀枪对枪炮对炮的死仗硬仗咧!

在这种心态下的曾泽生们,在长春起义后按人民解放军制度改造部队时,是很有些感情抵触的——虽然曾泽生在国军起义将领中对改造部队的态度还算是积极的那一类,然而理性的认识和感情的觉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起义后进行政治整训时,部队开展诉苦运动,同时也号召高级军官们反省自我,认识自己的罪恶历史,进行思想改造,卸下包袱,轻装上阵——这是共产党军队的法宝,包括共产党自己的看家部队,都要经过这道工序。

为这个,毛泽东还专电东北局和东北军区,指出:“云南部队是被迫来东北作战的,又在长春受了苦楚,可能改造成为较好的部队。改造是必须坚持的方针,但不应操之过急,应依据情况逐渐进行之,首先注意取得曾泽生及较好干部对我党的信任,以利协同进行部队的教育工作。”

共产党的干部们希望曾泽生们反思自己的历史,否定旧我。

毛泽东也对曾泽生寄予希望。

可要否定自己是那么轻松愉快潇洒自在的事儿吗?

曾泽生们上台讲话,不是讨袁护国,就是抗日御侮。

反反复复,讲个没完。

这也难怪,国军那边儿没“批评与自我批评”一说。

下边诉出一大堆苦的官兵们当然不乐意了。

他们很不客气地数落出这些昔日长官们捞银元贩烟土倒军火肥腰包的种种劣迹来,把在国军将领中还算干净的曾泽生也抖落出来几件。

这本来也不奇怪,那是个大染缸,你那匹布能有多白?

就连曾泽生自己后来也说:“旧社会有官必贪,有地皆豪,无绅不劣,无商不奸,在污水盆里共浴,那里还有一个干净人?”

不过那会儿曾泽生可没这个觉悟。

他直接的反应是请了半年假,到辽宁五龙背泡温泉去了。

然而天性很正派的曾泽生毕竟是个明白人,泡温泉的同时他也抱走了一大堆中共文件和毛泽东的著作等等,要琢磨琢磨都是一样的兵为什么到共产党这边就象换了个人,诉起苦来哭滴滴,打起仗来不要命。

这共产党究竟有些什么魔法。

这一读,曾泽生读开了窍,一下子明白了许多自己从来不知道的学问,共产党那一招一式那都不是瞎来的呀,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办什么事情都要有很多说道,而且要说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让你高高兴兴心悦诚服地去打仗。

难怪这边一个班长讲起话来都象一个学问深沉的政治家呀。

曾泽生如饥似渴读了半年书,回到了第五十军。

他也变了一个人。

——一肚子共产党的“经纶”。

然而到了朝鲜,曾泽生才真正认识到了共产党人的力量。

进入2月后,李奇微的“雷击”攻势越来越猛烈。第五十军的仗也越打越艰苦。最苦的时候,一天就有三四个连队牺牲在阵地上,把打过死仗打过硬仗的曾泽生看得脸色铁青嘴唇发乌。从1月底战役打响不到一个星期,营连一级的建制就打散了架。往往几天打下来,在一个阵地上守卫者的就以团为兵力单位了。

在文衡山战斗中,第四五0团第一营与美军反复争夺了三天,剩下的人就连一个排也不到了,虽然顽强坚持战斗,却也难以为继。

第一五0师王家善师长万般无奈,只得咬牙令预备队第四四九团第六连前往接替。

而第六连与进攻的美步兵第二十五师殊死战斗,只顶了一天,全连就在敌人优势航空火力和地面炮火轰击下伤亡殆尽。

王家善拆东墙补西墙,让第四四九团第二连又顶了上去。

说实话,仗打到这个节骨眼儿上,眼瞅着上去一批牺牲一批,要说个个都不发怵都不害怕都没有贪生之念那是扯淡。打过日本鬼子法国鬼子的曾泽生也明白,在龙主席或蒋先生手下的时候,打到这会儿你就得祭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法宝,把现大洋啦云土啦什么的成箱成箱地码那儿悬赏,刺激兵们求财舍命赌他一把。

而且还不一定有人站出来主动买命领赏。

然而这边没这个,照样有人主动站出来带头往前冲。

甭问,这都是些铁杆共产党。

有一次,美军的一群坦克冲到了第一四九师师部。

这种情况,要是在国军那边,很铁的部队也早就吃不消了,散架了,崩溃了,指挥官们立即转移阵地,保障安全那是天经地义无可非议的。

然而共产党员们却不!

师政治委员兼代师长金振钟沉着镇定,毫无惊惧之色,就地指挥机关人员和警卫连继续战斗,敌人的坦克炮筒子都顶穿草棚快顶到头上了,这位共产党员还不动声色地在电话里调集兵力部署反击敌人,说话的音儿哪调的跟平常讲话完全没有两样。

师部的共产党员们带头用炸药包炸毁了几辆坦克。

大家也不慌了,一起豁出命来,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这种事在这边是很平常的。

然而前边还是有个团稳不住了。

团长向金振钟请示:是否可以将团部向稍后地域转移?

“那你们就转移到我的后面去,反正我的位置不动!”

金振钟平平静静地说。

平平和和一句话,没人再提撤的事儿了。

打完仗一开战评会,这个团长受到严肃批评,被戴上一顶“右倾”的帽子,灰溜溜地好久抬不起头。

曾泽生看得清楚看得明白,这些共产党员打起这种刀对刀枪对枪炮对炮的防御战一点也不含糊,那种视死如归的气慨让所有前国军第六十军的弟兄们都自愧不如汗颜不已——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人生父母养的,大家都是中国人都在打外国鬼子,看看人家那精神头!

奶奶个熊,咱们也不能含糊!

曾泽生服了气,这共产党来的全是真格的。

这支起义部队的前国军官兵们也的确不含糊。

2月1日至3日,在白云山西端侧翼白云寺防御战斗中,刚刚带领十八勇士大闹水原的起义干部、第四四七团第三营副营长戴汝吉带领第八连打得非常英勇,很给前国军官兵们长脸。

当第八连的干部们都负了伤,而阵地上只剩下10多个人的时候,戴汝吉吹着牛角号在阵地上奔来跑去,指挥着剩下的10多战士坚守阵地。

战士们劝他离开危险地段。

戴汝吉一挥手:

“我不退,我牺牲了,只要党追认我为共产党员就够啦!”

那年头,共产党员的称号是一种崇高。

他用最后3颗子弹打倒了两个敌人。

剩下一颗准备必要时留给自己。

老子要死,也要当共产党的鬼!

正在这当口,第七连政治指导员宋时运带着连队从东远里阵地跑步赶来增援,把敌人反击了下去,将戴汝吉们救了出来。

戴汝吉不下去,又接着指挥第七连继续战斗,直到身负重伤。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还给团首长写信,汇报战斗情况。

笔者从当年的《人民日报》上找到了戴汝吉的这封信,特意将其辑录在此,朋友们可以看看,一个在共产党军队中的前国军军官,是怎样和他的战友们一起用鲜血和生命书写新中国军人历史的。

这是一篇未经任何修饰的朴实文字:

……在水原,在东远里,在白云山西端,同志们在历次战斗中保持着英勇顽强的硬骨头劲。记着你们的号召,记着党给咱们的任务,心里亮堂堂。

党给咱们的教育,千万烈士精神给咱们的感召,永远不会忘记。在战斗最惨烈的时候,我们想起董存瑞,想起入朝以来所见的惨景。我们红了眼,劲头不知从哪儿来的,会那么大。

陈维德(注:第七连新任第二排排长)提着冲锋枪喊叫着:

“狗操的你敢来!”

一梭子打出去,美国少爷兵滚下去一大堆。一梭子、一梭子,少爷兵上不来。只好炮轰,烧。陈排长,勇敢地人呀!微笑着牺牲在岗位上。陈国栋(注:第七连第三排排长)负伤不退,子弹打光了有手榴弹,来回鼓励着同志们。许端平(注:第七连通信班长)在弹雨里火堆里来回传达上级命令,鼓励同志们发扬二班的光荣(注:东远里7勇士),负重伤没有叫苦。身边的手榴弹打完了,万不得已,把才发下来的反坦克炸药狠狠心投出去,轰声震天,雪也着火,少爷兵不知是什么宝贝,再也不敢接近。

宋指导员,无产阶级的硬骨头,伟大的共产党员。腰里横插着4个手榴弹。卡宾枪被炮弹打坏了,换了支冲锋枪。什么火烧不烧,子弹不子弹,跳到东又跑到西:

“同志们,同鬼子拼了吧!”

喊声振奋着各岗位同志们的心。敌人不分路数向我平推,宋指导员跳过来对我喊:

“首长,拼了吧!”

我说:“对!就剩咱俩也要拼!注意公路!”

他咬着牙,提着手榴弹走了。阵地上一阵炮轰,冒着红红的火苗,浓烟布满山头,从此再也没有听到宋指导员响亮的声音。宋指导员可能牺牲了,宋指导员的名字和声音永远在我们的心头。(这里有团政治机关写的注:宋确实牺牲了,光荣的牺牲了!优秀的连队政治工作者,永垂不朽!)

首长,我们知道任务的重要。在战斗最紧张时,使出主力向九连增援。虽然子弹打光了,阵地被炸、轰、烧,剩下几个人,同样顽强地守着岗位。不论战斗中缺点漏洞如何多!七连没有打熊,只有更多的经验。

……我的左手食指拇指可能失去作用,现伤口正在化脓。不要紧:右手还能写字,还能打手榴弹,打枪。我知道我的手是谁打的,死不了还要干,还要干得更凶。……我要争取很快地回部队。

这一段文字谈不上文采,甚至不通顺,欠流畅。

然而却是一份真实的记录,朴实的心声。

笔者没有查到戴汝吉副营长是否实现了他的愿望,但却相信一点,不仅是戴汝吉这样的战士需要共产党,而且共产党也需要象戴汝吉这样的战士。

试问有什么考验能够比这样的考验更严峻?

共产党不接纳这样的人还接纳谁?

曾泽生自己也有入党的愿望。

1954年,曾泽生率部归国,在受到毛泽东接见时,当面向毛泽东提出入党要求。

“曾军长能要求入党,说明你已有了共产主义觉悟。”毛泽东说。

曾泽生心里舒坦极了:毛主席了解我!

“不过,就目前看,你不入党比入党作用更大,为了统一祖国这个大局,曾军长,你可否等一段时间。”

于是曾泽生满怀希望等了下去。

他没有想到,这个“一段时间”,竟是他整整一个后半生。

——他的骨灰盒上没有覆盖中国共产党党旗。

曾泽生将军在1973年2月22日去世,享年71岁。

他是带着深深的遗憾上路的。

那是一个不正常的年代。

打了不到半个月防御战,第五十军伤亡就已过半,战至2月4日,全军勉强能成建制投入战斗的兵力只剩下4个营又4个连——不到半个师,只能收缩阵地,扼守要点,对进攻之敌实施阵前反击的次数和强度也渐呈弱势。而进攻的美第一军部队却因强大火力优势后盾而攻击势头不减,以“磁性战术”不断向北滚进,渐渐占了上风,战至2月4日凌晨,已相继占领了修理寺南山、军浦场、光教山、文衡里、发梨峰、天德峰、梨浦里一线阵地。

韩先楚集团各部被迫转至第二线阵地继续组织防御。

2月4日,中朝军队首长鉴于西线中朝军队部队已连续作战10个昼夜,伤亡非常惨重,已难以继续保持汉江南岸阵地。为继续钳制敌人主要进攻集团,保障东线中朝军队主力对敌实施反击,中朝联合司令部决定缩小第五十军防御正面,将原归第五十军防守的南秦岭、果川、军浦场及其以西14公里正面划给朝鲜人民军第一军团防守,以加强纵深防御力量。

曾泽生就靠那半个师的本钱,又在汉江南岸苦撑了3天。

7日,因汉江开始局部解冻,中朝军队在汉江南岸的防御地幅也逐渐缩小,为避免陷入背水作战和地形狭窄受敌优势地空火力杀伤的不利境地,按联司首长命令,第五十军主力转移至汉江北岸。

关键词(Tags): #朝鲜战争#双石#开国第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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