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姑妄言之”-《社会学家茶座》第十三辑“卷首语” -- 铁鱼
《社会学家茶座》第十三辑“卷首语”
“姑妄言之”
王焱
据说苏东坡当年被流放黄州岭南，“每旦起，不招客与语，必自出访客，诙谐放荡，略无畦畛。有不能谈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
前现代的传统社会，是一个充满魔幻力量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异彩纷呈、瑰丽奇异的世界。烟粉灵怪，神奇玄妙；花妖狐魅，特具人情。于是，文人雅士，谈狐说鬼，各逞才情。就中以“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的蒲留仙最为知名。
然而， “历史上将巫术驱除出现世的那一伟大发展历程”，正如社会学大师韦伯的观察，终于在加尔文新教教义那里“达到了它的终结。这过程乃从古代希伯来的先知们开始，后来与希腊的科学思想相结合，而把一切带有巫术性质的得救手段视为迷信与罪恶而加以扬弃。”为此，韦伯还从诗人席勒那里借来了为世界“祛除巫魅”（disenchantment）的著名概念，以说明随着世界文明的理性化，无从再设想有什么理性所不及的力量在起作用。“祛除巫魅”的历史进程，一方面固然使人从神秘力量的桎梏中获得了解放，在物质层面上提升了人类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也导致了到处歌停舞歇、花落星沉的文化贫乏的后果，造成生命的萎顿与意义的迷失。它就仿佛童话中的那根魔杖，一经指点，便让往昔那个充满神奇的世界魔力顿失，骤然褪尽了颜色。韦伯对此，言谈中不免悲欣交集。
唯理主义的僭妄，在于不了解生命的幽深处有烟有雾，人类有限的理性汲深绠短，其实力有未逮。有人指出，人类祛除巫魅并非直线性的发展过程，因为近代启蒙思想的兴起，反倒重新产生了神话的世界观。晚近更有社会学家指出，现在的世界不仅不是在世俗化，反而是在急剧的非世俗化或者说“再魔法化”。无论如何，至少我们得承认，虽然历经知识精英多年驱除巫魅的努力，神秘主义与诡异文化种种，却依然“在现代性的缝隙里游走”（借用张颐武教授语）。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社会生活尚未充分实现理性化；但另一方面，也有着深刻的认识论根源。就此而言，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文化之间必将长期并存共生。
记得老诗人符号有一首题为《夜读聊斋》的旧体诗，醰醰有味，耐人寻思：
少读聊斋听说书，长经世故渐生疏。
而今尝尽风霜味，始信人间有鬼狐。
遇有喜谈神秘主义文化之士，我们何妨也学学东坡居士的旷达，请他“姑妄言之”呢？
2006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