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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张天师的兴起与没落(夕阳篇) -- dreamfl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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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后序:道教——“道”在何方?

(一)

  

   三年前的一个黄昏,我下班独自回家。当时,我住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巷子,从巷口出去,是一条繁华,但有些杂乱的街道。

   巷子里一向很清静,但那天却有点不同。

   我赫然发现,巷口那一小片空地上,居然搭起了一个戏台子,灯火通明。走过去一看,戏台旁边,供着一个道教的神像。记忆中,好像是什么“天帝”、“皇爷”……总之,模样和传说中的玉皇大帝差不多,一身金黄的锦绣,手上端端正正地握着一片笏,面容慈祥。

  

   戏台的一角,坐着几个老者,持着胡琴、铙钹、琴萧等传统乐器,在不紧不慢地演奏着。戏台的中央,有一个中年女人,全身戏服,一边用南方方言念着道白,一边一板一眼做着动作。

   我从戏台下面走过,好奇地往台上望去。突然,我发现,那个老女人也正在紧紧地盯着我看。我略感觉有点怪异:这个女人约有五十来岁,脸上白白的一层脂粉,却掩不住眼角岁月的痕迹。她面无表情,手上做着动作,涂满口红的嘴巴随着唱词刻板地一张一合,但双眼却随着我的身影骨碌碌地动个不停。

   ——我在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我。我想,她大概也是有点寂寞吧?

  

   台下,是几排红塑料座椅,把空地摆得满满的,看上去红红的一大片。但是,座位上却是空无一人。那个老女人,完全是在对着一片空地,卖力地演唱。

  

   我走了过去,到了小巷的尽头,我回头看了看:戏台上依然灯火通明,音乐悠扬,老女人依然在卖力地唱着,台下依然是空空荡荡,无人喝彩……

  

  …… ……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二)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几乎所有的主要宗教,都掀起了一股复兴的势头。有些社会学者形象地把它称为“上帝复仇”——当年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喊出了“上帝死了”。然后,六十年代的西方颓废主义和激进主义、中国的“破旧立新”的“文化大革命”……宗教界的人们个个郁闷不已,连远在梵蒂冈的教皇,提到“毛泽东”这个名字也是一脸的无奈。

  

   但,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是,“上帝”居然回来了,只不过换了一身“新衣服”:中东伊斯兰教的复兴运动,让整个世界感到震惊;基督教堂则把电吉他和现代乐队搬了进去,吸引了一大群一大群的年轻人;连远离尘嚣的佛教也不甘人后,例如,台湾的证严法师和星云法师,信徒都是以百万计。前者以“行”为主,创办了信徒满天下的“慈济”组织;后者宣扬“人间佛教”的理念,使佛教迈出了庙堂,走向了人间。即使是在中国大陆,人们也发现,新修的佛教寺庙不断地涌现,香火还一天比一天旺盛……

   往往越是在物质发达的时候,宗教的力量便越能显示出来。弘一法师李叔同认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弘一法师的定义不一定适用于每一个人,但对于任何一个社会,却可以说是一种必须。

  

   然而,在这样一股蓬勃的宗教复兴浪潮之中,我们发现,中国唯一的传统宗教——道教,却令人遗憾地成为一个缺席者。你只有在诸如成都青羊宫之类的道观附近,才可以看到道士们玄衣飘飘地走过。或者在开某级“代表大会”时,主席台上的角落里,还可以看见一个老道士落寞的身影。

   道教,已经在慢慢退化成为一种摆设,一件文物,或者说一个化石。

  

   遥想起当年道教在中国蓬勃发展的景象,想起韦应物的“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李白的“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即使本身不是道教徒,我们也不能不为道教的今天,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悲凉!

  

   历史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道教,却似乎没有真正找到自己脚下将要走的那条“道”。

  

   (三)

  

   日本学者的当年在研究道教时,遇到一个很简单,但很让人挠头皮的问题:什么是道教?

  

   对于道士们来说,这个根本不是个问题:道可道,非常道嘛!说得清楚还叫什么“道”教?但对于现代的学者看来,概念问题可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于是经他们研究发现,在中国至少存在着两种道教,名称上可以多样化:“民众道教”VS“成立道教(教团道教)”;“通俗道教”VS“理论道教”;“民众的道教”VS“哲学的道教”等等。

  

   “民众道教”、“通俗道教”是一回事,它的源头可以上延至黄帝时期的巫术和原始宗教,殷商时期的祭祀和信仰,然后是《山海经》之类传说中的神仙信仰,楚地的巫祝淫祠等等,一直到后期中国民间的自然神灵崇拜和鬼神崇拜。你走到乡下去,看到一块不小心长得略似人形的石头,旁边便自然会有好奇者点摆上的香烛;村口那棵稍微老一点点的榕树,拜满身的须发所赐,居然也得以享受人间的香火之奉。我见过最夸张的例子是这样的,有人在垃圾堆扔了一个短腿的芭比娃娃。第二天,旁边赫然摆着一碗百米,两只红烛!

  

   “成立道教”、“理论道教”、“哲学的道教”三个概念指的大致是同一种东西:正式的道教团体和理论。春秋战国时期老子的道家开头,提出了一种“清静无为”的思想。紧接着是庄周的发扬:“天人合一”以及被后人大为推崇的“养生之说”。再下来,还有申不害、邹衍等人的“黄老哲学”、“阴阳说”、“易学”、“五行说”等等一大堆让人云里雾里的理论。——如果您都学习过了,那么恭喜您!您可以像魏晋人那些潇洒地谈“玄”了。

  

   张道陵的最大的功绩在于,他巧妙地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建立了第一个具有完备宗教教团,却极富有民间宗教特点的“五斗米”道。道教在他的手中宣告成立,不过,最后的完善,还要等待南北朝的陆修静、陶弘景、葛洪、寇谦之等著名高士。这些人为道教创建了完整的斋醮仪礼、神仙图系、教团组织规范等等,使道教左看右看,都更像一门真正的宗教了。

  

   但病根就在那个时候留下的:虽然“两种道教”被勉强捏合成了一种,但道士们毕竟没有张道陵先生的分身法,可以一下子抱住两颗树。唐朝那时候就有些勉强了,道士们一半在深山专心地修炼,另一半便跑到深宫里帮皇帝老儿炼“仙丹”。到了明清时期,大多数道士在这两条路中间,选择了比较好走的那一条:“民众路线”。读经书、打坐练内丹、提高精神修养,这些都是枯燥而伤神的事情。哪里有扶乩、算命、捉鬼好玩、易玩?更重要的是,你一个人躲在深山打坐,未必玉皇大帝会深受感动,往你的头上丢一两块碎银子?

  

   粗糙、简易、短线的操作,其实是对自身实力的一种挥霍。这大概是后期道教陷入困境一个内部因素。时代和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随着教育程度的提高,科学知识的普及。现在,随便在街上抓一个人,基本上都相当于几十年前的“知识分子”。你还能指望他们相信,在白云深处,有一个灵霄殿,里面还住着一个“叫玉皇大帝”的人;而在灵霄殿的上面的上面,还有一个兜率仙宫,里面住着个白胡子老头叫“太上老君”吗?

   那些还相信道教之中,近乎于巫术的那一套技法的人们,正在一天天地老去、死亡。年轻人多半正在朝教堂拥去。现在,靠这些粗糙的技法,还勉强可以蒙住几个没文化的老头老太太,收几文小钱,但到底还能够维持多久呢?

  

   (四)

  

   对于道教的救渎,我们还经常听到一种提法:道教文化。听起来是好听,但现在什么都可以称作“文化”:酒文化、茶文化、筷子文化,甚至听说还有“厕所文化”。到最后,“文化”这个词汇,简直就成了对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的侮辱了。

  

   而对于一门宗教来说,把它称为“文化”,其实是一种降格。“文化”属于精神生活范畴,“宗教”属于灵魂生活范畴。把道教降解成太极拳、气功、养生术等等,各取所需,却把对灵魂和生命关注那一块,像多余的肉皮一样,看都不看一眼就扔进故纸堆里。人们现在对道教的态度,仿佛就像把一只活生生的仙鹤杀掉,肉拿来煮汤养生,羽毛铺成扇子,夏天里好扇扇风。

   ——至于仙鹤的不凡风度和声动九天的唳鸣,却是无人理睬。

  

   然则,道教作为一门久远的宗教,难道在当今社会,真的就没有容身之所了吗?

   其实不然,对于现在忙忙碌碌的都市人来说,寻找一片可以栖身的清静之地,是一种生活的必需。例如,佛教的“禅学”,甚至包括日本佛学流派“日莲正宗”,都可以在世界各地,包括西方的各大城市中,找到越来越多的信徒。道教理论中的“清静无为”、“天人合一”、“内丹说”等修身养性的理论和方法,说起来远比它们深刻,其实不难在现代社会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关键是需要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给它披上一件适合于现代生活的“新衣”。那些穿着缝缝补补的道袍,头发蓬松的老道士形象,已经完全可以放进历史黄卷里了。而真正的现代道教徒,却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这样的道教徒,最终会在我们身边出现吗?道教,是否还会有一次涅磐重生后的长鸣呢?

  

   ——答案无人知晓。

通宝推:旧时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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