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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北志---北朝志---第三章(未完,填坑中) -- 南北朝大蟑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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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其四十 追本溯源(下)

自三十八到到与此的这三章放到本志里或者并不合适,因为它实质上的庞大已经远远的超出了我的预料,使我战粟而不安,我愧对于一直支持本文直到今天的朋友们,因为我不知道在如许庞大的命题下,我所能提供的渺小是否能满足大家的期待。然我又开心而自傲,因为我毕竟走出了这一步,并激起了些许的水花,在这茫茫无边的死海之中。

这一章节主要是介绍几个关键词,在将来的日子里,它们将以不低的频率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当然了,与之伴随着的,自当是北朝这片汪洋大海的阵阵剧动,以及一个影响了一代王朝的民族,突厥。

西域,对于这个词语大家应该不会有陌生的感觉―――近年甚至出现了诸如《张骞通西域》之类的动画,虽然制作水平低劣,不过也勉强可以算的上一堂不错的教育课了。―――而这个词,就目前我所知,似乎与其说是地理概念,却不如说是一个政治和文化上的概念名词更为恰当。

倘若单从地理角度上来看,西域通常指的是河西走廊以西地区,这个叫法起源于西汉,唐代略有修改称为“碛西”。其中碛为哈密与敦煌之间的流沙大碛,当时称莫贺延碛,《唐会要》卷七十八崔融奏疏说:“莫贺延碛者,延袤二千里,中间寸草不生。”而这个概念如果在上溯一点,似乎也是可以的,2000多年前的《尚书》、《竹书记年》、《禹贡》、《庄子》、《管子》、《逸周书》、《山海经》、《穆天子传》、《楚辞》等先秦古籍,对西域的流沙、大荒、火山、西海、昆仑已有记载。

《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山海经•西次三经》:“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而有九门,门有开门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赤水出东南隅,以行其东北。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也海外,既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东,又北,又西南,过毕方鸟东。”《禹本纪》:“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列子•周穆王》:“穆王不恤国事,不乐臣妾,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驰驱千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诏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王和之,其辞哀焉。”《穆天子传》:“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邱,以观黄帝之宫。”《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山海经•西次三经》:“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淮南子•坠形训》“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掘昆仑虚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万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十洲记》说昆仑山上有天镛城,“而方千里,城上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

倘若撇开神话对于地名命名的影响不谈,我们可以认为昆仑之丘即新疆南部的昆仑山脉,流沙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敦薨之水是疏勒河,坳泽则为罗布泊。《穆天子传》所涉及的昆仑之丘为昆仑山余脉和田南山,舂山即葱岭,其具体介绍见下文,旷原则指中亚吉尔吉斯大草原,西王母可能是西域某城邦以虎豹为图腾的女王形象。当然了,这一切假设也极有可能并不成立,似乎可以这样认为,在西汉以前,西域,以及西域传说中的万物是一个缥缈而虚幻的概念,可以理解为中华先民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大的想象―――类似的词语譬如“东海”,而一直到西汉丝绸之路的开辟,真正意义上的西域才成为现实。

西域在新石器时代已有居民,在天山以南绿洲地区,开初主要是羌人,以及与周人有着远缘亲属关系的赤乌人。而其后西域的人种似乎发生了一定的改变,在公元前七世纪左右,西域一带占主要领导地位的已不是最早的先民们,而是被称呼为塞人的印欧人种。考这种所谓的塞人,或与中亚历史上的望族斯基泰人(Skythai, Scythia,又译西徐亚人、塞西安人)同源,中亚西部操东伊朗语的民族叫斯基泰人,中亚东部讲东伊朗语的民族称为塞克人,这是亚里士多德时代希腊人的叫法。而稍微早一点的,在波斯阿赫门尼德王朝大流士一世的贝希斯敦铭文中所见的萨迦人(Saka),更早一点的,亚述人口中的阿息库兹人(Ashkuz),都指得是这一个民族。

但塞人,明确说是“塞种人”出现在在中国典籍中的时间则要晚上许多。大致在西汉时期,《汉书.西域志》中所言“昔匈奴破大月氏,大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面宾。塞种分散,往往为数国。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属,皆故塞种也。”一段,似可说明原因。即约在公元前177-176年,月氏为匈奴所破,被迫向西迁徙,从而达到塞人的势力范围,并迫使塞人放弃伊犁河、楚河流域,一部分南下,散居帕米尔一带,後来向东进入塔里木盆地诸绿洲。而至公元前140年左右,随着大月氏复为乌孙所破,向南迁徙,塞人,也纷纷南迁。若援引希腊学者斯特拉波(Strabon)的《地理志》来看,南迁的塞人主要有四个部落:Asii, Gasiani, Tochari和Sacarauli。

这里说句题外话,今人认为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的传世名作《历史》的如下记载“Aristeas also, son of Caystrobius, a native of Proconnesus, says in the course of his poem that wrapt in Bacchic fury he went as far as the Issedones. Above them dwelt the Arimaspi, men with one eye; still further, the gold-guarding griffins; and beyond these, the Hyperboreans, who extended to the sea. Except the Hyperboreans, all these nations, beginning with the Arimaspi, were continually encroaching upon their neighbours. Hence it came to pass that the Arimaspi drove the Issedonians from their country, while the Issedonians dispossessed the Scyths; and the Scyths, pressing upon the Cimmerians, who dwelt on the shores of the Southern Sea, forced them to leave their land. Thus even Aristeas does not agree in his account of this region with the Scythians。”《历史.卷四》,中的Issedones 应为Asii之对译,而希罗多德之所以如此描写的原因则很可能是由於这是一个以Asii为盟主的部落联盟。持此意见的,主要为我国学者彭树智,余太山等,考希罗多德时代为公元前五世纪,也就是说Issedones为Arimaspi所驱逐的事件应不晚于前五世纪。而再考虑到希罗多德资料的起源,也就是诗《Arismapea》(翻作“独目人”)的作者希腊诗人阿里斯泰Aristeas 的生辰的话―――约公元前七世纪,假如取百年为误差范围对比同期中国历史,则不难将Issedones被驱逐事件与同期秦国击败西戎而崛起相关联了。―――关于这方面的东西,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胡果文先生的《碰撞与迁徙,公元前九至七世纪欧亚草原上的历史场景》一文,这里就暂且略过。

葱岭,其中心位置为现在的帕米尔高原(“帕米尔”一词古波斯语意为“平屋顶”),平均海拔在3200 米至4500米之间,其上天山、喀喇昆仑、兴都库什三大山脉汇聚,磅礴逶迤,享有“万山之祖”的美称。自汉起便被变认为是中国的西域和中亚的天然分界岭。其名亦似起与汉代,起创大致年份若从《史记》编写之时尚无此词出现到《汉书》中比比皆是推断,则最早不应该先于武帝后期,当是在昭宣两朝间,其时西域初通,商旅往来逐渐频繁,兼之其边陲乌斯秋尔特高原(Ustyurt Plateau)上阿克陶群山之中多野洋葱,是“葱岭”得以为名(“其山高大,上多大葱”,有说法认为此说源于班固,但惭愧的很,我遍寻《汉书》却皆未见到原句,只好在此做一个书签)。而又因为起地远在中原文明以西,故也曾和上古神话牵扯在了一起,如汉安帝时期大儒王逸注《离骚》便认为上古时期的名山不周山在昆仑山西北,也即葱岭的所在。

最后一个关键词是丝绸之路。谈及丝绸之路,就有四种说法,即横贯欧亚大陆的北方草原丝绸之路;经过中亚沙漠地带的绿洲丝绸之路;经过东南亚、印度、到达波斯湾、红海的海上丝绸之路;经过四川、贵州、云南、西藏、广西到印度、东南亚的西南丝绸之路。本文所指的丝绸之路,则为绿洲丝绸之路以及草原丝绸之路。而对于其他丝绸之路有兴趣的朋友,建议从《光明之城》等作品入手,好好的探究一番。

其实有关丝绸之路,这是一个相当悠久的概念,如果仅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商业概念上的丝绸之路早在张骞通西域之前即已存在,一些外国学者称之为“草原之路”或“毛皮之路”, 这虽只反映了中西交流的一面,但如考公元前3世纪时,西方把中国称为“Serice”国―――见包撒尼雅斯(Pausanias)的《希腊志》,再分析“Serice”是希腊语蚕丝的意思的话,其作为商业要道的两面性也就不难的出了。其走向大致东起河西走廊,经蒙古高原、阿尔泰山,沿乌拉尔山之间的宽广缺口,通向黑海北岸的南俄草原。而在张骞通西域之后,古丝绸之路的走向微有变化,自长安(西安)出发,经渭河入陇,过河西走廊到达敦煌,然后由阳关、玉门关、哈密分为南、中、北三道分出了中,南,北三条支路,这才衍变为了现今意义上经济和政治并重的丝绸之路。

“南路作为汉代通西域最早的交通大道,经阿尔金山北麓进入楼兰(罗布泊),再沿昆仑山北麓西南行,通过塔里木盆地南缘的鄯善(若羌)、且末、精绝(民丰)、扜弥(于田)、于阗(和田)、皮山、莎车等地,然后越葱岭(塔什库尔干),前往印度、阿富汗,或过阿姆河到伊朗,直抵罗马(伊斯坦布尔)。中路汉代称北道,隋唐时随着哈密一线的北道日趋兴盛而改称中道,傍天山南麓的高昌越孔雀河流域,沿塔里木盆地北边西行,经车师前王庭(吐鲁番),过焉耆、乌垒(轮台)、龟兹(库车)、姑墨(拜城),由此又分二道,一条翻过凌山(天山木素尔岭),西北行至热海(伊塞克湖)西去,一条向西南经巴楚、疏勒(喀什),越过帕米尔高原,到地中海沿岸。北路位于天山以北,开辟于一世纪,兴盛于隋唐,时称“新北道”,较之南道、中道,为时较晚。它从敦煌西北行至伊吾(哈密),折西经蒲类(巴里坤)、庭州(吉木萨尔)、轮台(乌鲁木齐)、张保守捉(昌吉)、石漆河(精河)、阿力麻里(伊宁)、弓月城(霍城),渡伊犁河往碎叶(托克玛克)西去,到达里海一带。”《西域历史沿革》。

丝绸之路的重要意义,并不在于它为中原经济带来多少多少的附加值,而在于,正是这条通道的存在,在南北朝这个民族大融合的熔炉下,新的空气才得以吹进。而正是由于这种新,在这个南北乱世之后,真正意义上的汉文明才得以体现,这一点,请容许我举佛教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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