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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魂作楚天雄——刘少卿将军传》开始连载 -- 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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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二章 当兵真不易(上)

第二章 当兵真不易

  出门就不顺,却巧遇“贵人”相助/枪都比你高两寸,当什么兵,还是回家种地去吧!/当兵不成,只好当不拿薪饷的“备补伙夫”/成了“基准兵”,二等兵很有些出人头地的感觉/不会巴结官长,“模范士兵”被打倒在卵石地上/“副采买”的美差没捞着,还差点吃四十军棍/围着赌局看热闹,开赌局的老兵痞们把他捆到雨天里罚跪/因祸得福,又遇“贵人”赵聘三/当了一个星期的“北伐军”,却被赵聘三带回了黄冈/刘志强,你将来比我强!

 

 

  要走,当然不能告诉老板,那样肯定是走不成的——老板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

  但刘少卿还是偷偷地告诉了对他很好的表姐。

  表姐听着听着就懵了,既难过又害怕:难过的是表弟就这么走了,自已少了个好帮手;害怕是丈夫和公公要知道是自己放走的,肯定是少不了一顿揍;少卿家里人知道了,也会到作坊来要人,可能还会吃官司。可看到刘少卿去意已决,也架不住他再三央求,只好成全这个人长大了心也越来越大的表弟:

  “少卿,你主意大,想走就走吧,在外面闯荡闯荡也好!可你年龄还这么小,第一次出远门儿,姐姐我放不下心来呀!”

  表姐说得伤心,眼泪象珠串一样地往下掉,把刘少卿也惹得很是伤心难过。

  几天后,刘少卿要上路了,表姐偷偷拿出一方白毛巾包上四十文钱,塞给刘少卿:

  “少卿你小小年纪出门闯荡,分文没有你怎么走啊!这四十文钱你带上,路上饿了渴了买点吃的喝的吧!”

  姐弟俩洒泪而别。

  刘少卿挟着一个小包袱悄悄离开作坊,和涂玉奎一起到汉口去赶“洋船”。

  那年,他十三岁。

 

  十三岁的刘少卿第一次出远门儿,头就开得不顺。

  小哥俩路上商量,上船遇到英国人检票,两人就装作不认识,以免两人都上不了船。

  赶到汉口太古码头时,天已经黑下来,熙熙攘攘赶船的人群很快就把他们挤散了。刘少卿随着人流挤着往前走,一路喊着涂玉奎的名字,可直到上了趸船,也没有找到涂玉奎。

  这下刘少卿着了慌,天越来越黑,肚子越来越饿,自己单丝独线一个人,回去吧,表姐那里倒是好说,可他的丈夫和公公肯定是不会认这个账的,再说,刚出门就打倒转,也没脸面呀;往前走吧,没有船票,没有伙伴,往哪里走呢?生活中的偶然有时真是很难说,假如刘少卿的父亲当年那船粮顺顺当当地贩出去赚了钱,尝到了甜头或许以后会对做买卖越来越有信心,或许把买卖往大里做,或许刘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或许刘少卿也会是个上学堂读书的孩子,或许也就不会有当学徒去吃粮当兵的念想,或许……

  只可惜,这个世界,它不是由“或许”支撑的。

  这当口的刘少卿,就处在这“或许”或那“或许”的十字路口。我们在这里放胆“或许”一把:如果孤独无助的刘少卿这个当口再这么孤独无助一会儿,或许他会在汉口继续找地方打工,或许步父亲的复辙辗转回到家乡,或许他会继续当他的放牛娃种田人,或许……

  如此,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或许会踏入另外一条生命之河,开国将星族,会少那么一个成员。

  然而还有一种“或许”,这个已经开始对旧世界生出“反骨”且有了叛逆性超前思维的孩子,或许会继续把他的朴素的“超前”思维继续下去,或许那“反骨”还会在生活的磨励中继续增长,或许会在后来的席卷家乡大地的革命浪潮成为那揭竿而起中的一个,殊途同归,这生命的轨迹仍然会同革命的历程重合在一起,开国将星族的队列中或许仍然有一个叫刘少卿的答“到”,当然,或许他并不会那么幸运能够在残酷的革命战争中成为幸存者……

  平心而论,这种“或许”或许是更有可能的“或许”,或许还会因这个更可能的“或许”派生出N个N的平方个N的立方个“或许”——既然那面缀有镰刀斧头的旗帜后来成为千千万万与刘少卿生存状况相似的劳苦大众的选择且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去为之奋斗为之牺牲,就不能排除我们这位主人公和他们一样义无反顾地去拥抱这面旗帜并为这面旗帜所拥抱。这其间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似乎并不那么难以梳理清楚明白。

  可这时候,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正在这“或许”的当口心慌意乱一筹莫展着哩,那些此刻根本就不着边儿的“或许”在他那窘迫的心灵空间哪里还能有什么位置哟。他现在一脑门子的“或许”就是一个“往哪儿去”,这个两难的“或许”已经把他憋屈得一头冷汗了。

  未来的将星这当口很可能就要哭出声儿来或干脆就已经哭出了声儿来了。

  然而,就在此刻,命运之神颇有几分慷慨地把一个“偶然”送到了我们故事的主人公面前。

 

  就在刘少卿形影孤单走投无路之时,一对青年夫妇走到了他的面前:

  “小兄弟,你是不是想上船到九江去?买了票么?”

  正胡思乱想的刘少卿唬得一跳,本能地抱紧了自己的全部财产——那个小包袱。

  小时候,大人们常拿拐卖人口的“马虎子”来吓唬孩子们,刘少卿当然也被吓唬过。

  不过刘少卿毕竟还是在汉阳这个大城市见过几分世面的孩子,心想管他是好人坏人,我现在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连没饭没得吃,哪有钱买船票呀!”他老老实实道出了自己的窘境

  这对夫妇真是好心人,一句话,就让刘少卿一辈子都把他们认作幼年时大姑妈讲的“落难人巧遇贵人相助”故事中的“贵人”:

  “小兄弟别害怕,提着我们的箱子跟在我们中间走!”

  刘少卿提起了他们的箱子,夫妻俩一前一后把他夹在当中,向船上走去。

  “小兄弟不要东张西望,船上的洋人心狠,常常有人没买票被他们扔进长江喂鱼,政府连个屁都不敢放!你大大方方过去,要有人问你要船票,你就往后指我!”走在刘少卿后面的丈夫关照道。

  也是运气,那天是中国人检票,刘少卿没什么麻烦就混票上了船。

  那夫妇俩买的票是在普通舱,他们让刘少卿坐在走廊上,嘱咐他:如果有人查票,叫他来找我们。后来果然有人查票,还是这对“贵人”夫妇出面把事情抹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贵人”塞了两个大烧饼给刘少卿。饿了一夜的刘少卿顾不上言谢,狠吞虎咽就把那两个烧饼给送下了肚。这个时候对他来说,什么山珍海味也抵不了这两个烧饼的那个鲜美那个好吃!

  “贵人”夫妇真是一对“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的好人。船到九江,他们带着刘少卿下了船一起到了火车站,还把他送上一节运牲口的货车箱。安排好了还告诉他: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黄冈人,到南昌找方督办。到了南昌下车后就在站台上等我们,一起出站赶夜班车。

  这是这个乡巴佬的孩子第一次坐火车——和牲口在一起。

  火车到了南昌,刘少卿掂着脚尖在站台东张西望寻找两位“贵人”,可人流滚滚,没瞅见不说,还被人流给裹着出了站。

  让刘少卿感激铭记了一辈子的“贵人”,从此与他失散,他甚至不知道人家姓甚名谁。

  开国将星刘少卿将军身上的那种乐于扶危济困的侠义品行,很难说没有这对 “贵人”夫妇萍水相逢却热心相助的行为所产生的传递和点化作用。一个民族的道德火把,也许就是这样默默地悄悄地在人人交往间相互交接传递,从千百年延续到了今天。

 

 

  出了车站,刘少卿又累又饿,还东西不辩,南北不分,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时值午夜,车站外的人流渐渐散去,风瑟瑟地吹着,寒意透彻了刘少卿单薄的衣着,他冻饿交加,绻缩着同样单薄的身体,左顾右朌,不知所措。

  还好,车站外堆着许多棉花包,又松又软,还能抵御风寒。

  刘少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钻了进去,倒头便呼呼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硬东西把他捅醒了。一睁眼,一个穿着黑警服还黑一张脸的警察,手拿警棍,正在捅自己的脑袋。吓得他连滚带爬钻了出来,带着一脸脏乎乎的棉絮,傻乎乎地望着那黑衣警察瑟瑟发抖。

  看着这孩子的一身邋遢相,警察倒也凶不起来,一边笑一边问他是干什么的。

  刘少卿又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向警察说了自己的事。

  可能看刘少卿还老实,又是个外乡人,不象是个偷摸盗抢的主,警察也动了恻隐,给他指点了过赣江渡船的地点。

  上船过了赣江,船家也向他要过渡钱,他自然是可怜巴巴地说我分文没有。

  船家也是象警察一样凶不起来,还和一船渡客一样瞅着他直乐。

  刘少卿这才想起,出门三天两夜,自己从没洗过脸,一身脏汗粘着棉絮,那模样干脆就是个小叫化子,也难怪人家要好笑。

  下了船,还是两眼一抹黑的他还是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赶。

  走着走着就瞅见一座军营,门口站着两个荷着枪的大兵。

  那时节老百姓怕的就是丘八,还是老百姓的刘少卿自然也不敢上去卯然打探。只得怯生生地坐在街边,祈盼着那里面能走出一位黄冈老乡,给自己引荐引荐。

  也是巧了,在这个又可能产生“或许……”的当口,营门里走出来两个军官,还真的是“戴金盔挎洋刀”脚蹬马靴,威风凛凛,凛凛威风,十分惹眼。

   刘少卿仔细一瞅,大喜过望——这其中一位,就是他和涂玉奎要找的“林壳子师傅”。

  “林师傅!”

  “林壳子师傅”回头一望,也急步跑过来:

  “哎呀,这不是少卿老弟么,你怎么在这里呀?”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尤其是在这落难之际,刘少卿激动不已,一下子哭出了声:

  “呜呜,我是来……来找你……你的呀,我是来……找你……找你当兵的呀!呜呜……”

  “少卿老弟别哭别哭,你先别急,你还没吃早饭吧?”

  “林壳子师傅”把刘少卿带到街对面的饭馆,招呼老板娘给他打水洗脸吃饭休息,一切由他付账。还嘱咐刘少卿在饭馆里呆着等他,不要乱跑,他办完事回来再细说其它。

  一个时辰后,“林壳子师傅”回来了,告诉他,涂玉奎已在补充大队当上了兵。

  他把刘少卿把刘少卿领进贡院,交代给了第六连一位叫康定祥的司务长。这位司务长是湖北天门人,也算是个大同乡。

  一会儿功夫,涂玉奎和几个老乡也来看他。

  小哥俩相见,不免诉说一番失散后各自的经历,伤心一阵欢笑一阵。

  康司务长告诉刘少卿,说要分他到第三班当个备补兵。说着还操起一支日本三八式步枪给他量身高。这一量不打紧,差一点儿又让刘少卿再陷窘境,重为落难之人。

  这位司务长一边给刘少卿量身高,一边却咧嘴大笑起来:

  “比枪还矮两寸嘛!得得,这兵你不能当了,还是回家种地去吧!”

  这不啻于一声晴天霹雳,刘少卿心惊肉跳手脚冰凉,差一点就晕过去。吃苦受难跑那么远的路,到了还是一场空?

  涂玉奎等几个黄冈老乡一起求情,连三班长也帮着说好话,说着说着还哭着给司务长下跪:

  “刘少卿是我们约他来的,中途失散了,他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想回也回不去了。司务长你行行好,还是把他留下吧!”

  “不能当兵,做点别的也行嘛!别让他回去了!”

  “他个头小,人很勤快的,不会给长官你为难的。”

  ……

  旁边围观的官兵多是黄冈人,也七嘴八舌帮腔。

  司务长看着这一圈儿的老乡也没办法,说刘少卿你去学吹军号吧。

  人家给了个台阶,可犟脾气的刘少卿不识抬举死活不下,一定要当这“扛枪的兵”。

  司务长只是摇头,涂玉奎在旁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涂玉奎的班长也帮忙说要不就把这孩子放到伙房去做“备补伙夫”?干些杂活,不领粮饷,不穿军服,大家嘴里匀一口,这孩子的那碗饭就出来了,至于以后嘛,就看他的造化了。

  就这么着折衷一把,刘少卿当了伙夫——还是个“备补”。

  这兵,当得可真不容易。

  旁边有人笑言道:“当年人家薜仁贵不也是从伙头军干起的嘛,后来还不是大将军。”

  大家一阵哄笑,完了谁也没有把这话当真往心里装。

  这时的刘少卿当然更是如此,哪里会想到这句戏言真还让人给说着了。

  “备补”的伙头军,是命运之神在对未来将星“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哩!

 

 

  伙房的活儿很杂也很累,不比当学徒轻松。

  然而刘少卿出自贫寒农家的孩子,苦啊累的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在军营里还是呆得住,很快就适应和安顿了下来。

  转眼间翻过了两个年头,到了1925年3月,他的“造化”来了。

  当时,方本仁为巩固他在江西的统治地位,通过关系从云南军阀那里雇来了两个师分别进驻赣州和吉安。这两个师一个是滇军一师,师长叫杨池生,一个是滇军六师,师长叫杨如轩——人称“两只羊”(几年后这“两只羊”与朱毛红军交手落败,赣人笑言这是“不费红军三分力,打败江西两只羊”)。因滇军兵员缺乏,方本仁便把刘少卿所在的补充第二大队改编为滇军第一师的第二团第二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少卿“转了正”,结束了“备补伙夫”的生涯,被补充到第二营第六连第三班当了一名二等兵,如愿以偿地扛上了跟他个头一般高的三八式步枪,每月还能拿上二元五角江西币的薪饷。

  好容易得来的“造化”,刘少卿自然很卖力气去维护。他本来就很聪明机灵,人又勤快,学东西也很快。上操、内务、训练、打野外,从不甘落人后,经常下了操还自己对自己“单个教练”。这么着一来二去,很快就成了全连的“模范士兵”,还常常当着全连得到各级官长们的嘉许和表扬。

  刘少卿很是有了些“出人头地”的良好感觉。

  这也难怪,一个尚未成人的孩子从刘家屋基弹带作坊那闭塞的空间来到一个新的天地,又处在老乡窝子里,还小有“造化”, 换了你,恐怕也一时半会也承载不了这好象恁多的志得意满。他哪里知道,这是一支旧式的军阀部队,这方天地小得很,容纳不了多少乡谊亲情,上下左右还有的是冷冰冰的铁箍要挤着压着窒息着他这株稚嫩的小苗往上窜哩!

  一天早操,内容是制式教练,值星排长是外号人称“萧黑子”的二排长。

  “萧黑子”在全连面前让刘少卿做示范。刘少卿动作完成得很好,赢得了大家一片掌声。

  刘少卿自己也好不得意。

  收操时,“萧黑子”把刘少卿留下,让他给连部师爷那个老是落后的笨儿子“单个教练”。

  要换了别人,这事儿可能立马就应承下来了。抛开“服从为天职”的军人教条不说,这巴结长官的事,别人想轮还不一定轮得到哩。“师爷”虽然就是个文书,官不大可僚不小,一大群不识字的丘八,要求着人家的地方不是还多么?

  可刘少卿肚子正饿得咕咕叫,又正在得意的兴头上,“萧黑子”又不是自己的直接长官,嘴上也就没了好气儿:

  “我肚子饿着哩,吃过饭再说吧!”

  “萧黑子”排长很没面子,气不打一处来,摘下东洋刀鞘就朝着这个倔头巴脑的小兵拉子身上一通招呼,嘴里还骂骂咧咧:“你个小杂种,当兵才几天,就这么放肆,敢不服从老子的命令!你个小杂种……”

  旁边的人吓坏了,都喊:“刘少卿你还不快跪下,求二排长饶了你!”

  刘少卿直挺挺地站着就是不跪,嘴里还嘟囔:“我没错,我不跪!”

  “萧黑子”暴跳如雷,一脚把刘少卿踢来跪下:“小杂种,老子叫你嘴硬!”

  刘少卿腿跪下了,身子却还挺着,头也昂着,就是不告饶。

  旁观的人们越来越多,啧啧议论叹息之间,也不无佩服赞赏:

  “这孩子太倔了,得罪了长官,日后有的是亏吃!”

  “扯淡,我看这小子主意挺大,日后有出息!”

  “这小家伙够有种,挨了打不哭不喊不告饶,长大了是条好汉。”

  ……

  “萧黑子”一看镇唬不住这毛孩子,听了众人的议论也自觉没趣。骂一声“小杂种你等着瞧”,气呼呼地走了。

  小老乡涂玉奎抹着眼泪把刘少卿扶起来:“少卿吃饭去吧,以后可不能这么跟长官硬顶,叫你干啥你就干啥,不然要吃眼前亏的啊!”

  可这一顿打并没有把这个倔犟的孩子打成“逆来顺受”。

  不出两个礼拜,他又闯祸了。

 

通宝推:穷贱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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