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学】武道场 -- scorpio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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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学】武道场

燕垒生

?おあ我是一等兵长谷川昭弘,请指教。"

  -个穿着整齐的士兵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好象他做的是一件很有道理的事。这些日本人,就算自杀,也做得好象是件很优雅的事,这个长谷川也忘了,他是在做一件学武之人最不耻的事。

  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葛平还没有露出败象,二来他也实在没有勇气去阻止大日本皇军去发扬武士道精神。

  "你用什么武器?"长谷川拔出了长刀,"我是剑道初段,请不要轻敌。"

  "倭寇,"葛平轻蔑地撇了撇嘴,"死在你们手下,实在是我的耻辱。"

  长谷川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长谷川是这一小队里仅次于船越少佐高手。如果他也败了,下一个一定会是船越少佐。可是,就算他能击败船越,日本人会放过他么?

  在日本人眼里,中国人,高丽人,都是下等人。他有点揪心地想着自己象一个人模狗样的假日本人,坐在一群日本人中间。即使他早就立志,不再过问时事,但自己内心是否有愧?

  长谷川的手搭在刀把上,一动不动。这是东瀛居合斩的拔刀术,在中国的刀剑流派中,最接近沧溟派的拔刀术。不过沧溟派的拔刀术在于借助拔刀那一瞬的力量斩杀敌手,即使被对手挡住,也必须在对手尚未架到刀之前收回,因此沧溟派有"出刀无声,入刀无血"之说。而居合斩就更接近于一种舍身刀法,刀一旦出鞘,就已经把敌人和自己都逼上了绝路。如果不能斩杀敌人,自己必须见血。

  而这见血,多半就是死。

  葛平看了看长谷川,从架上取下一柄长枪,左手抓住枪把,右手握住枪根,抖了个花。

  做得对。他暗暗叫好。

  枪被称为百兵之王,五尺五寸为步下枪,七尺为花枪,八尺二寸中平枪,一丈二尺为大枪,一丈六尺为大杆,一丈八尺就是长矛了。明何良臣在《阵纪》中说:"马家枪,沙家竿子,李家短枪,各有其妙。长短能兼用,虚实尽其宜,锐不可当,速退不能及,而天下无敌者,惟杨家梨花枪法也。"

  葛平选的是一柄五尺五寸的步下枪,他所用的,正是杨家梨花枪。

  杨家枪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后手紧握枪根,不使露出手外,而出枪甚长,因此,枪尖极为灵活。对付居合斩这类一刀即杀的招术,的确十分见效。在明代,戚继光平倭时,教兵士的枪法主要就是杨家梨花枪。

  看来,民国三年中华武士会在东京成立分会后,国内也吸收了不少东瀛武术的高明之处。葛平看来还游刃有余。他有点欣慰,但看到船越刚信那张铁一样的脸,却又心头一凛。

  天暗了下来。看样子,要下雨了,他收好晾在外面的衣服,准备泡一壶茶,再读两篇寒山诗就睡觉了。毕竟,战争虽然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游击队还是不停地流动,因此不时还能听到几声枪声。但这个村子在战略上并不重要,所以还算平静。因为日本人虽然在别的地方烧杀掳掠,在这个村里却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华叔,有人来找你。"隔壁的小二拖着鼻涕跑到他院子前,大声叫着,"都是弯舌头的。"

  弯舌头是乡人对说国语的称呼。他向外张望了一下,在村口的路上,有两个人影。他们不紧不慢地走来。那几个人是向他住处走来的。很奇怪,他想一般不太会有人来看他。旧日的朋友多半星散,有不少也已马革裹尸,只有他这样胸无大志的人才,才会隐居在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吧。

  天暗了下来。他点着了灯,坐在门口。那两个人到了他院外,有个人喊道:"虚斋兄在么?"

  虚斋是他在年轻时取的别号。这个脱离现实的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是以前几个要好的师兄弟。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暮色中,站在院子外的,是两个穿着西装的人。

  "秦兄么?"

  他依稀还有点印象,那是他燕大的同学秦力田,也是他的同门师兄。只是听说他毕业后仕途春风得意,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正是在下,呵呵,虚斋兄记性可真好。"

  他笑着,推开了院门。

  快十年不见了,战前在南京见他时,他在某个处里当办事员,现在他西装笔挺,比那时可更荣光焕发。战时这样一套西装可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而跟他来的那位也是西装革履,相比较而言,他一身的土布唐装,真是个土包子了。

  "虚斋兄可真是安贫乐道,还是一清如水。"

  进了内室,他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客厅,不由叹道。

  "哪里比得上秦兄,秦兄印堂发亮,肯定又高升了吧。"

  "哪里哪里,那是托汪主席的福。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呢,这位,"他的脸上都有一种谄媚了,"是大日本皇军少佐……"

  他的脸色大约有点变了。秦力田可能也看出了他的样子,道:"少佐是日本空手道名家子弟。少佐此次特地来拜会虚斋兄,也是想在镇上开一个东亚武道研究会,想请虚斋兄出山,为共建王道乐土共奉心力。"

  "在下一介草民,只怕难当重任,秦大人,少佐,请回吧。"

  那个十分年轻的日本人突然走上前,向他一鞠躬,用纯正的中文说:"敝人船越刚信,船越流空手道初段,请多多关照。"

  船越?他看了看秦力田:"船越大师兄?"

  "正是,刚信是船越大师兄爱子。"

  他不由对这个日本少佐产生了几分好感。在他还未入燕大时,曾在乡下学过十年武,其中前三年,师傅身边有一个常穿学生装的日本人,那就是大师兄。初入门时他还不到十岁,大师兄常带他去镇上买糖吃,那时大师兄已经二十五六了,简直象他父亲一般。他九岁那年大师兄学成回国,他还痛哭一场。后来他毕业时想去东京帝大留学,因为爆发战争,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打量了一下船越刚信。记忆中的大师兄,相貌坚毅威武,船越刚信也果然有几分大师兄的样子。他兴奋地握住船越刚信的手,道:"大师兄好么?"

  "家父身体康健,还在冲绳道场中时,就常提起虚斋先生。"

  他笑了:"开玩笑了,那时我还没这个名呢。"

  他也笑了:"自然,家父所提,乃是华师叔的小名。"

  他老脸一红。他的小名,知道的比这个"虚斋"还多些。虚斋这个名字还可以摆上台面,那个小名叫出来可不好听。他摇了摇他的手,道:"不要叫师兄,我把船越大师兄当长辈看的。呵呵,真是虎父无犬子,少年英俊。"

  船越刚信大概有点受不了他这么感情外露,抽出手来道:"虚斋先生,那成立武道研究会的事……"

  "自然自然。"他点点头,马上又道:"不过,船越少佐,我希望那是个民间组织。"

  他笑了:"是。具体事务,都由秦先生和虚斋先生您主持,皇军只以个人名义加入。"

  "武道研究会"设在关帝庙前。挂牌那天,船越刚信和整个小队的皇军都来为关帝进香,四乡百里的人赶来不少看热闹。

  武道研究会设了两大块,一个是拳术门,一个是兵器门。不过,和一般武馆不同,武道研究会里,有一大块是剑道和空手道。在这么个小镇上,并没有太多的好手,他们的事也近乎于其他地方的维持会。不过皇军打来时,国军早退了,皇军兵不血刃取了城池,镇里还列队欢迎,所以也没设维持会,地方上有什么争执,多半由秦力田的镇公所和武道研究会出面解决。而里面的练习场地,招收了十几个本乡子弟习武,船越刚信小队里的士兵都是会员,那些本乡子弟学的东西也很杂,也都有日本风格了。他因为学过些空手道,趁这机会倒可以温习一些。

  葛平的枪枪尖拖地,但细看的话,枪尖并没有碰到地上,象一条毒蛇的蛇头一样,在窥测对手的痕迹。

  长谷川等了一会,却不见葛平上来,他的脚不由动了动。

  长谷川原本是侧着身子的,此时身体更侧了些,几乎象螃蟹一样模着挪上一步,这一步有点慢,但他知道,马上,长谷川的左脚会交错着踏上来,借着身体的重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出刀来。

  这是要进攻了。他有点兴奋地想。尽管他知道,这一下有可能会有人死,但他以一个武士的心情,渴望着见到血,渴望看见那一道光华中的鲜红光辉。

  "锵"一声,象从天空中劈下一道电光,而几乎同时,象有一条毒蛇从地面猛扑而起。

  周围看着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却看得明白。

  胜了。

  在刚才那一瞬,长谷川的刀刚拔出鞘时,葛平已经一步抢下,枪尖穿过长谷川的肩头。

  长谷川几乎有点震惊地看着已经穿透了他肩头的枪,小声道:"好枪法!"

  他的左手伸上来,抓住了枪杆,一把拔出。

  血洒了一地。

  刀落到地上。

  他几乎是立刻看见了一直正襟危坐着的船越刚信站起身来。

  "葛先生,在下船越刚信,请指教。"

  "船越世兄。"

  他走进去时,船越刚信正擦着一把雪亮的武士刀。见他进来,船越刚信站起身,道:"虚斋先生,好。"

  "这是你的佩剑?"

  "是。家父为祝我武运长久,将家传宝剑赐我。"

  船越刚信将刀双手捧着,递了给他。

  "好剑。"

  他看着刀柄处,那里凿了两个汉隶"赤胆"。日本人铸刀之艺,也是精益求精,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家父曾说过,配做这把剑下之鬼的,只怕不超过二十人。呵呵,"他笑了一声,"虚斋先生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也马上不在意了。当初,船越大师兄说话也很狂,他们这批小师弟总是围着他听他讲天南地北的事,讲他渡海来中国,在峨眉山上练狮子吼,在长白山和高丽马匪对战,听得一惊一乍,他是最崇拜他的一个。船越刚信大约很有大师兄的遗风。

  "东瀛刀固然锋利,但中国两千年前,便有名刀无数,《刀剑录》所载,便有不少利可吹毛的名器……"

  船越刚信打断了他的话:"自然,但贵国自大唐安史之乱后,便再无名剑出世了。便是如此市上所售的家常所用菜刀,也是和式的耐用。"

  他想反驳,可是,也没办法反驳。他把刀还给船越刚信,有点心虚地道:"少佐,听说你今天下乡去,将胡世德胡公抓了起来?"

  船越刚信道:"华师叔,你是要为他讲情吧?其实也无大事,不过他竟然纠集四乡殷商,拒不纳捐。"

  船越刚信嘴里说着,双手握刀,对准了桌上的一瓶菊花。

  那些宏道流的插花。宏道流本出于袁宏道的《瓶史》,插法简洁明了,瓶中一大两小三朵花斜斜的,开得骄艳。

  他沉吟一下。日本人来中国收租税,天下没这种道理,可他也不好反驳,因为维持武道研究会的经费,一多半由皇军提供,事实上也来自那些租税。他道:"不好,由我来劝他为皇军纳捐,如何?"

  船越刚信的手动了动,笑道:"正要请华师叔代为缓颊。我也本不会拘捕他,只消他遣散同党,以后按时纳捐,还是皇军良民。"

  他有点想苦笑,但没有笑。

  船越刚信把刀收回鞘里,"嚓"一声,象是被触动了似了,那朵大菊花一下裂成两半,连着茎也裂到瓶口处,不多裂一分,也不少裂一分。

  "呸!日本人的狗!"

  胡世德的胡子都翘到一边,他的妻子一把拖着他,骂道:"死老头子,虚斋先生救了你,你还这么对他?你要死啊!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通世务。"

  "我不通世务?不错,我胡某不算什么好人,在乡亲眼里说不定我还是个劣绅,可我不做亡国奴,不做日本人的狗!老婆子,你忘了日本人打进宽城子时杀了多少人?我胡某就算死了也不向他小日本低头!"

  胡太太有点慌乱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是笑了笑,擦去脸上的唾液,道:"胡公,人跟人不一样,船越少佐通情达理,是真心为四乡办事的人,以前国民政府在的时候,胡公不是一直很乐于认捐的么?胡太太,请你再劝劝胡公吧。再说,这回收捐的是南京国民政府,也不是他们日本人的。"

  胡太太把胡世德一把拖上了大车,大车里,只听得胡世德还在骂着:"呸!汪精卫那种狗汉奸,他也配叫国民政府!他是汉奸政府!"

  他微笑着看着他的马车绝尘而去。掩上门,他的脸上却象是用浆糊刷了一层一样。

  战争。该死的的战争。从小时候大帅进京,后来什么玉帅、冯将军之类走马灯似的换,让他的心也冷得象冰。一直到传来消息说日本人攻破了北大营,少帅一路败下来时,他听着象听到一个远在阿比西尼亚发生的事情。五胡乱华,蒙元,直到满清,哪一朝不是来时汉人象杀猪也似的叫,亡了后又出现为前朝尽节的遗老。他并不觉得日本人有什么错,哪一朝裕仁坐了龙庭,与溥仪坐龙庭也没什么不同。

  他走到兵器架子前,抓起一把剑。

  这把剑是鲨鱼皮吞口,细丝赤金嵌宝的鞘,抽出来寒光闪闪,可他知道,刃口早就钝了,没什么实用,只是个花架子而已。

  边上,是一把日本刀。本来日本刀单独有个刀架子,这把刀是船越刚信在武道研究会成立那天送来的,要求放在兵器架子上。可不管怎么看,这把刀总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杀气腾腾得好象随时会滴下血来。

  他把剑交在左手,右手抽出了那把日本刀。皮制刀鞘,没什么装饰,抓在手里也是沉重而危险。一刀一剑形制并不同,却同样的明亮而凄厉。

  他把刀收回鞘中,提着剑走到场中,左手捏个剑诀,开始练一套青萍剑。

  这路剑法分三百六十式,有六趟,每趟六十式,无一相重,号称天下最为繁复的剑路,本是龙虎山法师潘玄??所传。这样的剑法,观赏性自然比船越刚信那凄厉的一刀强得多了,可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威力呢?

  他想象着面前有一朵菊花。如果他也以一样的手法,能不能和船越刚信一样将菊花劈成两半?

  象是有万丈阻碍,他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到。

  即使只是想象,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做到一心不动,把一朵开得娇艳的菊花这般一劈为二。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就算是劈开一朵鲜花也是让自己愧疚。

  青萍剑第三百十三式。他的心已乱,剑尖象有万钧重物一般,再也没有轻灵的剑花。

  长叹一声,剑垂下。没入黄土,直至手柄处。

  葛平的手里,握着一把长剑。他可能想用长剑来克制船越刚信那种弯刀,但他知道,他绝对选错了。

  日本刀有一定的弧度,而打制时,也是用的渗碳钢,即有硬度又有一定的弹性。明末抗倭时,戚继光就鉴于中国的刀剑难以匹敌日本刀,才发明了狼筅。何况,葛平所选的这把剑虽然长度比船越刚信的长,可是钢口一定不如那把"赤胆"。

  他想提醒他一声,要克制船越刚信的长剑,必须从重量和长度上考虑。要他选的话,他会选那把九节鞭或大刀。不过,以葛平的腕力,用九节鞭只怕难有长力,何况他已经击败了三个日本人了,权衡之下,还是刀更合手一些。

  他刚想站起身,秦力田按住了他:"先看看吧,葛平不一定会输。"

  他想说秦力田做了几年官,大约眼光也退步了。可是他这么说,一定没什么大碍。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打算着如何为葛平说说情。秦力田在学校里虽然和葛平相处得不太好,可也是同学一场,总不会害他的吧。

  葛平握剑在手,抖了个花,道:"小日本,来吧。"他是从国术馆里学的剑术,那也已经过改良,去除了过多太过花哨的动作,因此看上去也很朴实。

  船越刚信双手握剑,举剑齐眉。这是剑道中的"正眼",是个起手招式。他有点为葛平担心,只希望他不要太轻意败下阵来。

  船越刚信嘴里忽然发出裂帛般一声,两脚一错,人极快地到了葛平跟前。

  剑道本身很讲究步法,船越流剑道已经吸收了许多中国剑术的招式,大师兄真是个天才。象船越刚信这一招,几乎没人看见他脚步的动作,他已欺近了葛平身边三尺。这样的动作根本不好看,但非常实用,象空手道的侧踢,踢不出教门弹腿的花式,来来去去只是一招,但长度、力量上都胜过了弹腿。在持久战时,可以会不敌弹腿,但这样在极短时间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弹腿不能望其项背。船越刚信的这一步也如此,人平平地在地面移动,取的也是一直线,简直如影随形,整个身体都移上前去。在最短时间里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就是空手道的精髓吧。也正因为片面强调速度和力量,所以日本武术越来越讲究一击必杀,也有点那种程咬金三板斧的味道。可如果是他在和船越刚信对阵,他能支持多久?

  葛平一定没料到船越刚信的速度快到这样,他的剑反手一格,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一下住了。

  剑刃和刀刃格在一处,火星直冒。他的脚下也因为挡不住船越刚信这般大力,正在后退。

  败了!

  他喊着:"葛兄,快弃剑吧,你败了。"

  葛平咬着牙,没说话。"锵"一声,他的剑断成两半,船越刚信的刀却没有停,一挥而过。

  在围成一团的人群的惊呼声中,葛平的头颅冲天而起,血涌如泉。

  "葛兄,你为什么要去关外?少帅一退,那儿可是日本人的地盘了。"

  "老华,你想不想把你们中国改变一个样子?"

  他笑了:"你不是中国人么?什么叫你们中国?"

  葛平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抓起酒瓶,人站直了,飞起一脚,正踢在树上,那棵树也重重地抖了抖。

  "唐手!王琦夫子所传唐手!"

  "正是,华兄,高丽亡国奴葛平,不敢称天朝大国为父母之邦。哈哈。"

  葛平喝了一大口酒。

  "自甲午年大院君卖国,朝鲜已亡。一个亡国奴,有什么资格在别人的国土上醉生梦死?哈哈,我只是亡国奴!"

  葛平大口大口地喝着酒,他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瓶:"葛兄,抱歉,我不知道。"

  葛平低声吟着:"宁做舜臣死,不为?g应生。"(李舜臣是明万历年间,朝鲜统制使,为抗日本入侵,于万历二十六年战死于露梁海峡。李?g应为甲午年间大院君,当时朝鲜王之父,亲日派。)

  葛平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华兄,我不愿做亡国奴。"

  "是。"他的心底也一热,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笑道:"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哈哈。"

  "那一年你没有毕业就失踪了,听说九一八以后你加入了东北义勇军,是吧?"

  葛平挟了一块肉吃了,笑道:"你消息倒灵通。不过队伍早让皇军打散了,我现在是个卖艺的江湖人。"

  他笑。因为他不信热血如潮的葛平也会象自己一样。

  "葛兄,你到底想来这儿做什么?"

  他小心地说,努力让自己不至于象一个密探。

  "华兄,你是要追问我么?"

  他喝了口酒,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安。的确,他有点担心,不为别的,只是担心葛平会对船越刚信不利。船越刚信是大师兄的儿子,单单这一层关系,就比秦力田还要亲近。可是,要他向船越刚信告密说来了个义勇军,他也绝不会做的。

  葛平大大喝了口酒,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还是光复军的一员。虽然我们这支队伍在关外站不住了,可是我的心没有冷。"

  葛平的眼亮得吓人。他有点慌乱,道:"说这些做什么,喝酒喝酒,喝完了睡觉。"

  葛平把杯子往桌上一墩,道:"华兄,我这么个败军之将,本来也不该厚着脸皮逞什么英雄,可是,我还是想把自己这条不值钱的命赌上一把,就算没有人会说我是第二个安重根,那我也是第一个葛平。"

  他看看门窗。关得很好,晚上,士兵一向只在后院值勤,不会来前院的,而弟子也正在武场里练功架式,就算葛平大叫也未必会有人听到。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以为你主持的只是一个武道研究会么?事实上,你这儿的后院,是个军火库。四乡百里,也只有你这儿算最平静,船越刚信成为附近的几个支伍的辎重据点,我们和友军的几次突袭都被船越刚信破坏了。"

  他不再喝酒。他也知道葛平想求自己的是什么了。

  "你想炸军火库?"

  葛平有点鄙夷地一笑:"你变了,我看错你了。"

  他有点羞愧,可多少也有点坦然:"不,我并没变,我只是不希望死人。"

  "强盗在你们的国土上烧杀掳掠,你居然还说不想看到死人?你难道希望中国成为第二个朝鲜么?"

  他喝了口酒,坚定地说:"至少我没见到死人。"

  葛平颓外坐倒,忽然提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门上,响了几下。他道:"谁呀?进来吧。"

  进来的是船越刚信。他一进来,就向他鞠了一躬:"虚斋师叔,听说您有一位故交是唐手高手,刚信不嫌冒昧,前来做个不速之客。"

  葛平的脸没有变,只是嘴唇有点抖动。他知道,葛平的心里一定是气愤和绝望。他想说,他并没有向船越刚信报告葛平来的消息,可是,葛平会信么?

  葛平冷冷一笑道:"少佐真客气,亡国奴葛平,说什么高手。"

  "日韩合并,我们早已是同胞了,葛兄不必客气。葛兄难得来,请务必赏脸,明日在武场指教一二。"

  葛平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好吧,少佐大人是本地的最高指挥官,葛平一个高丽棒子,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葛平站起身,道:"少佐,葛平与旧日好友多年不见,请让我与他道别吧。"

  "是。"

  葛平端起杯子,道:"华兄,请。"

  他忙站起身,举起杯子,刚想说不客气,葛平把杯子一倾,酒一下子倒了出来。

  象血。象火。

  葛平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率先走出门去。门外,已经有两个持枪的士兵等着了。船越刚信向他一鞠躬,也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地捏着杯子,耳边,传来葛平断断续续的长吟:"宁做舜臣死,不为?g应生!"

  "我不愿做亡国奴。"

  他的眼里,泪水渐涌。当年那个亦歌亦哭的葛平,现在,已经是一具血洒武场,身首异处的尸首了。而写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诗句的汪先生,已经成为南京政府主席,为建设王道乐土而与那些强盗携手了。

  "葛兄,我负你。"

  葛平的头在地上,象一块无生命的石头,脸已苍白得象石头,眼眶却瞪得欲裂。死不瞑目。他到这时,才明白这个成语的含义。

  "混蛋!"

  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

  在这时跳出来的人,是要有很大的胆量的,他正想把他叱回去。船越刚信这一刀虽然看上去狠,但他知道,此时他自己也收不了手。剑道不象空手道,空手道有"空手无先手"的说法,剑道却是讲究先发制人。葛平的反抗太强,他不愿弃剑,使得船越刚信的刀力量加大到一发不可收拾,所以,他明白船越刚信未必是成心要杀葛平的。按理说,葛平是敌方间谍,在战时完全可以一枪枪毙他,给他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也并没错。

  他用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可越来越觉得这些理由太过软弱,无法说出口。不过怔了一怔,又听得一阵惊呼,他看见船越刚信的刀从那个年轻人肩头收回来。那个年轻人的右臂掉在地上。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了起来,想要大喊。秦力田拼命拉着他,小声道:"不要冲动,不要冲动,虚斋兄,让皇军处理吧。"

  人们在骚动。船越刚信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丝巾,细细地擦着"血胆",不卑不亢地说:"诸位,这个死者乃是重庆伪政府的间谍,皇军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了,他是咎由自取。"

  他看着船越刚信优雅地用一块丝巾抹了抹沾血的刀刃。那把长刀上马上又滴血不沾,如一泓秋水。可是,那种做作的优雅,更让他愤怒,他只觉心头的怒火在燃烧。

  人群中有个人喝道:"中国人难道是让你们随意宰杀的牲畜么?"

  "大多是。"船越刚信大声说道,威吓地看着人群。在他的目光下,不再有声音了。秦力田大约觉得有点煞风景,拉着他的手,站起身来喊道:"皇军万岁!大东亚共荣圈万岁!"

  他机械地举着手。他听到发自于那些看客中,先是稀稀拉拉的,接着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他的眼前模糊了。

  "你们回去吧。"

  几个弟子有点不知所以地看着他。一向他对弟子的练功很严厉,今天一反常态,也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吧。他笑了笑,道:"今天我想清静一下。"

  散去了弟子,他闩好门,向后院走去。

  长谷川昭弘轮到今晚站岗,还吊着三角带,一见他,道:"虚斋先生,你好。"

  "你好。"他微笑着,象是要走过他身边。在交错的一瞬间,他的手一翻,手臂一把格住了长谷川的脖子,用力一扳,随着"咯"一声,长谷川的脖子一下长出一截来,人也倒在一边。

  他看看四周。换岗还有一阵,他从长谷川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门,把长谷川的尸体拖了进去。

  堆得满满的,都是弹药。他抓了几个子弹,用随身带来的老虎钳拧开了,把火药倒在带来的一个小铁盒里,又用指甲抠去了盒底的蜡。

  盒里是浸在煤油里的白磷。煤油流完,大约要五分钟,有这五分钟,足以让他出城了。

  他安排好,推门出来。

  门外没有人。

  他有点想笑。对于葛平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对于他来说简单得象是举手之劳。

  他刚想锁门,忽然有人用日语喝道:"什么人?"

  他回过头,船越刚信正站在后院门口,狐疑地看着他,几个士兵已经拉开枪栓。

  门还虚掩着。他笑着说:"船越世兄,是我。"

  从船越刚信身后,秦力田象鬼影子一样钻出来,上前一边拉住他道:"虚斋兄,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告诉少佐今天可能葛平会有同伙会有所行动,万没想到竟然是你……"

  他一把推开他,啐了他一口:"汉奸!"

  一边的几个士兵"哗"一声上了刺刀。他们虽不懂汉语,但那些被他们杀掉的中国人,用这两个字来骂他们的中国朋友时他们大约也听惯了。

  秦力田委屈地抹了把脸,道:"虚斋兄,冷静点,你再这样,只能对你自己不好。快向少佐认罪吧,我们对得起大师兄么?"

  他不再理他,甩掉了外衣,站在门口,背着手,看了看天。

  月光如水。这如水的月光,照着的,也是几万里大好河山。

  他平视着船越刚信,一字一顿地说:"中国人华虚斋,向船越少佐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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