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遥远的敦煌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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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霍去病+常书鸿

      从当年的筚路蓝缕,到今天的文化像征。

      敦煌是中华发展的一个缩影。

    • 家园 4

      然而远在西陲的法真道长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嗅出,古墙后面,仿佛是一个辉煌时代的背影。

      公元九世纪中叶,正当辉煌的大唐朝逐渐走向没落的时候,和她较劲达两个世纪之久的老冤家吐蕃王朝,也即将油尽灯枯。

      唐宣宗大中四年或者是五年的时候,位于狼山之南,乌加河东岸的天德城(位于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北,在长安城正北约700公里),忽然来了一群陌生的客人。这帮人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方才到达此地。领头的叫高进达,内中还有一个法号悟真的和尚。他们自称来自于沙州——天德城的军民知道,那座城市已经沦陷于吐蕃之手长达七十年了——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捕和堵截,他们不得不放弃河西走廊的正途,冒险穿越方圆数百公里的巴丹吉林沙漠,绕道今内蒙前往关中。他们在途中耗费了约两年多的时间,其中艰苦可想而知。

      他们给大唐朝带来了沙州军民起义的消息。

      遥远的敦煌,也就是曾为大唐朝治下的沙州,已经沦入异族吐蕃之手许多年了。上一个世纪中后期,大唐朝为平息“安史之乱”,被迫将西北边防军全数调往中原,从此无暇西顾。吐蕃趁机侵入,河湟西域,遂告沦陷,此即陆游诗中所谓“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这些城池在沦陷前,大多进行了艰苦顽强的抵抗。如伊州城(当时属陇右道,即今新疆哈密),全城军民在刺史袁光庭率领下,苦战累年,最后兵尽粮竭,方才陷落。城陷时,袁刺史杀死妻子,跳入火中自焚而亡。直到781年,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安西四镇留后郭昕,还曾派遣使者,借道回鹘,前往长安与朝廷通音讯。然而,这也就是大唐之声在河湟西域最后的回响了。

      沙州也是这样一座坚强的要塞,全城军民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自770年起,一直为唐朝坚守城池,苦战了十一年,直到公元781年才不得已投降吐蕃。然而吐蕃虽长于征战,却并不善于统治,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沙州人仍然心怀故国,不愿意臣服。

      公元847年,日趋衰落的吐蕃,在盐州(今宁夏盐池县)之战中,大败于唐军,加之历年来政局动荡,饥馑相属,也逐渐丧失了对边镇的控制。沙州大族张义潮,趁机在当地世家豪强和僧侣人等的支持下,于公元848年发动起义,击败了吐蕃军队,迅速控制了沙州城。张义潮在占据沙州后,曾派出信使,向自己的父母之邦唐朝通报消息,自然也有乞求援助的意思。当时向东方去的通路,尚掌握在吐蕃人手里,这些使者只能绕道而行。

      张义潮派出了多支使团,但只有高进达这一队抵达了唐朝的土地,他们所走的,大概就是781年北庭、安西使者入朝的旧路。天德军防御使李丕随即将这队勇敢而幸运的使者送抵长安,这时距他们离开沙州已有两三年了。

      时当大唐宣宗皇帝在位,他对沙州军民的义举,极为赞叹,大加封赏,其中有些封授的制书,还是出自时任知制诰的大诗人杜牧之手。悟真和尚,作为沙州僧侣集团的代表,也给他的师父洪辩大师带回去了一纸敕封告身,那已经是大中五年,也即公元851年的事情了。

      洪辩和尚是当时沙州僧侣中的领袖人物,在吐蕃时期,他便“充沙州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在张义潮起义中,支持义军,起了很大作用。故唐朝以此功敕封他为“释门河西都僧统摄沙州僧政法律三学教主”,授“京城内外临坛大德”称号,并赐穿紫袍。作为一个在异族铁蹄下生活了一辈子的出家人来说,能在暮年得到祖国的承认,这是多大的欣慰啊!

      悟真等人回到沙州时,洪辩和尚在世的日子已经无多,然而能够在有生之年,得复故国衣冠,他仍然欣喜万分。老和尚立刻命人将这份敕封诏书刻石立碑,嵌进了自己“影堂”西壁的壁龛内。

      “影堂”,是当时高僧身后的纪念堂,修建影堂之风盛于唐时。在日本的唐招提寺中,至今犹存有鉴真和尚的影堂供后人纪念。老和尚修建影堂,也就是留给后人作纪念之用。

      洪辩和尚的影堂,就建在沙州城东南的莫高窟。据唐人《莫高窟记》云:“右在州东南二十五里,三危山西。”《敦煌录》也说:“州南有莫高窟,去州二十五里。中过石碛,带山坡至彼,斗下谷中。其东即三危山,西即鸣沙山。”三危山,传说是大舜放逐不服王化的三苗的地方,是古中国人心目中,遥远的异域。

      中国的石窟建造艺术,源起于古印度,后随佛教一并传入。河西走廊既为当时丝路交通之枢纽,中外文化交流亦莫不经由此地,故历来受外来宗教影响颇深。河西走廊沿线石窟遗迹甚多,如安西有古名榆林窟的万佛崖和昌马之东千佛洞;玉门有红山寺;酒泉有文殊山;张掖有马蹄寺等等。据历史记载,武威也有十六国时代北凉国主沮渠蒙逊所开凿的石窟,可惜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无可寻踪了。

      敦煌石窟,也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据敦煌写本记载,前秦建元二年,即公元366年,禅僧乐僔在距敦煌二十五里处的鸣沙山东麓断岩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是为莫高窟开凿之始。自前秦以来数百年间,在狂热的宗教信仰的推动下,莫高窟的开凿工作一直没有中断过,即便是在吐蕃占据沙州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开凿也仍在继续。洪辩和尚就是开凿工作的主事人之一。

      老和尚多年来主持开凿石窟多座,大权在握,未能免俗,也做了一点点假公济私的勾当——出于对自己身后的考虑,特意在一个大石窟的甬道北边,额外开凿了一间小小的石窟,作为自己的“影堂”。面积约7.5平方米,顶部为覆斗形,除去一些附件,可利用空间也不过19个立方多一点。

      当张义潮的使者们历尽千辛万苦从故国返回的时候,沙州根据地已经相当巩固。非但如此,沙州义军还在张义潮的指挥下屡屡出击,多次击败吐蕃军队,收复了大片土地。大中五年,也即公元851年,张义潮第二次向长安派出使团时,给朝廷的礼物已是河西十一州的图籍,而此前道路上的艰难险阻,也已不复存在了,朝廷即以沙州设归义军,以张义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并河西陇右十一州观察使。公元861年,张义潮征服了吐蕃人在河、陇地区占据的最后一座要塞凉州,陷没近百年的河西、陇右之地,至此重归中华帝国版图。时人记载,方其盛时,“内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众”。

      唐咸通八年,张义潮入朝长安,于咸通十三年,即公元872年,在长安去世,继而统治河西陇右的,是他的侄儿张淮深。张淮深初期的统治还是稳定的,然而其晚年,却很悲惨。公元890年至896间,多起政变接连发生,张淮深全家和继任的索勋相继被杀,直到唐光化三年,即公元900年,张义潮的孙子张承奉出任归义军节度使,政变风潮才算告一段落。公元905年,由于中原大乱,唐王朝存亡未卜,张承奉索性也过一把皇帝瘾——自立为“金山国白衣天子”,号“西汉金山国”。

      然而,这已经不是他爷爷张义潮称雄于河西的时代了,由于内乱连连,金山国的力量被大大削弱,只能坐视甘州回鹘雄张东道,于阗李氏虎踞西陲,沙州陷入两面受敌的不利境地。公元906年到911年之间,金山国与甘州回鹘时战时和,曾经为河西走廊霸主的金山国,只剩支吾之力。911年,甘州回鹘可汗遣其弟狄银率军进逼沙州,张承奉力屈,终于签订了城下之盟,沦为回鹘的属国,被迫尊可汗为父。

      914年,张承奉郁郁而终,州人推戴长史曹议金为主,曹议金改弦易张,与两个强邻回鹘和于阗都缔结了婚姻关系,同时遵奉中原正朔,接受了后梁封授的归义军节度使等职衔。在曹氏统治时,归义军又一次进入了稳定期,到曹议金的儿子曹元德统治时代,他东巡甘州,已经可以和回鹘可汗平起平坐,而其弟元忠继位后,干脆自称为“敦煌王”。

      在中原正史中,沙州军民这一段传奇往事被记述得极其模糊,那时候毕竟资讯极不发达,这原也怨不得那些远在数千里外修编历史的秀才们。在沙州发生的这一切,都具备历史中那些被淹没的事迹的共性,所以,这段历史理所当然地被后人遗忘了。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段合当湮灭的历史,因为机缘巧合,竟被一群没名没姓的匆匆过客,偷偷地保存了下来,藏在尘封的石窟里,历千年而不朽。

      洪辩和尚去世后,继任的僧统先后是法荣和悟真,悟真就是自长安给老和尚带回告身的那位——有这位高徒在,洪辩和尚身后自然尽享尊荣。

      弟子们火化了老和尚的遗体,将残存的十余块骨殖用白色丝棉和白麻纸包裹,再装入早已准备好的骨灰袋中。骨灰袋外层是白色细绢,内层是紫色细绢,袋口用白色丝线捆扎,再用儿童练习书法的麻纸包裹,然后从背部放入早已塑好的真容像中,用细泥小心地封堵,抹平,晾干,然后将真容塑像移入影堂中供奉,遗骸的收敛工作就算完成了。

      既然是作为供后人膜拜悼念的地方,这座影堂自然就没必要封闭。因此,在这以后的许多年里,它一直是开放的。

      洪辩和尚的塑像,就这样端坐在他那间小小的影堂里,在这一两百年中,接受着徒子徒孙的供奉,旁观大千世界的红尘起伏,恩怨情仇,一言不发。

      老和尚去世后的一两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

      在这期间,中原的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唐朝终于灭亡了,中华帝国的都城,自关中迁到了中原,又从洛阳搬到了开封,在大运河畔落了脚。从此关洛故地,空有山河之固,却再也没有成为过一个统一帝国的中心。乱世的枭雄们,专心致志地经营中原,谁也没有闲工夫去关心西方。敦煌所在的沙州,虽仍保持着一个汉族政权,但却已经被中原王朝视为不折不扣的异域了。

      李唐王朝之后,继起的是梁、唐(沙陀族所建)、晋、汉、周五个短命的王朝,史称“五代”——为了和此前的同名王朝相区别,这些王朝的前面,都被史家加上了一个“后”字;斯时军阀割据,为雄国者十,并称“十国”。纷纷扰扰五十秋中,军阀们各自风光几年,便即黯然无声。

      那是一段离乱纷扰的岁月,即便是帝王世胄,功臣宿将,也朝不保夕,大家都活得战战兢兢。公元960年,后周禁军将领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兵不血刃地夺取了后周江山。

      向有天下之志的陈抟老祖,闻知此讯,高兴得竟从驴子背上掉下来,拊掌笑道:“天下于是定矣!”从此望峰息心,入华山中为道士。后世乃以“骑驴倒堕”指代太平盛世。

      然而太平是有代价的,中华帝国从此进入了长达数百年的内敛期,大扩张的时代结束了。使用汉字的军队,从此不再越过瀚海去争雄于异域,敦煌也定格为了中原文化与西域文化的分隔符。大唐朝不亡于外而亡于内的教训,使新帝国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自身内部。

      赵匡胤虽然是武将出身,以勇猛善战闻名,但却并不黩武,做事也很委婉。他宁可婆婆妈妈地“杯酒释兵权”,妇人之仁地让被篡位的后周小皇帝在大宋朝终其天年,还啰里啰唆地立下誓约,让继位的皇帝不得杀文人和上书议论朝政者……他还很小气,自己舍不得乱花钱,七夕节送给太后的礼金不过是三千钱,皇后更少,只有一千五百钱,然而对臣下的赏赐,他从来都很慷慨,范质生病,赐钱两百万。

      所以后人说这个从孤儿寡母手里夺取江山的大黑胖子“稍逊风骚”,大概也是有些道理的。然而,这恐怕也正是他人格魅力所在吧?

      中原总算是再度恢复了秩序,然而作为世界性帝国的风采,却一去不复。而河西道上风尘依旧,老和尚虽然还端坐在他的影堂里,也早已被世人遗忘了。

      可恶的吐蕃人终于不再涉足河西走廊,在西域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然而党项人又开始捣乱了。丝绸之路上的敌人和朋友,总是在变化的。在数以千计的时空里程上,无数帝国的兴起与衰落,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无论是大唐朝、吐蕃王朝还是金山国或是后来的西夏、蒙古,都只是过客之一罢了。

      崛起于今宁夏的党项人,在首领李元昊的率领下,于1038年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史称“西夏”。党项人向西进军,于1036和1068年两度攻陷瓜、沙二州,从此敦煌故地又成为了西夏王国的西大门,直到速不台带着风尘仆仆的蒙古骑兵来到这里。

      人间帝国如风一般飘逝,却留下莫高窟,伴着鸣沙山月和牙泉独守岁月。

    • 家园 3

      时光悄悄地溜走,又过了三年。新世纪的曙光中,中国老百姓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法真道长也老了一岁。这年的初夏,因为生意还在淡季,道长的雇员杨先生闲得无聊,就躲在他的办公室,也就是十六窟的甬道里抽烟。点完火,顺手就把用来点火的草芊往墙上的缝隙里插,碰巧今天这根草芊长了点,咦,居然还插不到底?蹊跷,再拿烟锅在墙壁上磕磕——所有的敦煌学家都应该庆幸的是,杨先生太穷,抽不起当时算是奢侈品的纸烟卷,用的是中国特色的旱烟枪——他正好磕在甬道的北壁上,墙壁后发出了空洞的回音。

      杨先生平时并非没有这么干过,只是今天,他碰巧闲得慌,好奇心重了点。再敲敲,呵,还真是有那么点古怪呢!

      由此我们不得不相信,许多震惊世界的发现,常常只是由于手欠。

      历史是多么喜欢和人开玩笑啊!

      既然是因为手欠瞎敲,所以这事儿杨先生也没怎么上心。直过了好一段,和法真道长闲磕牙,杨先生才把这古怪事儿拎出来当闲话讲。法真道长也正闲着呢,咦,俺还没注意到呢,咱再敲几下试试!

      人做事儿,就怕个认真。一番敲打和倾听之后,道长和杨先生初步断定,甬道的墙后有密室,然而密室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他们可猜不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俩于这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半夜,悄悄地敲开了那堵被封闭近千年的古墙。

      墙后面,是一个尘封已久的时代,一个中华帝国从辉煌转向衰落的时代。那个久远的时代,和他们当下所身处的时代,又是多么的相似啊!

      这一年,是公元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岁次庚子。此刻,大批勇敢而又愚昧的义和团民,因为新任山东巡抚袁世凯的强力镇压,无以容身,正转而向北京、天津进军,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多米诺”骨牌般的后果,史称“庚子拳变”。在整个华北,但凡无力抵抗的洋人及中国教徒,多被暴民甚至是正规军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杀,某些杀人手段,已非残忍二字可以概括,在勇敢无畏与爱国主义的名头之下,暴民们并无两军阵前斩将搴旗的勋绩,却多是屠戮妇孺的武功。老佛爷随即凭这一股虚劲,一口气竟向全世界十一个主要国家宣战。可是齐聚北京城里,号称本事天大地大的各路神仙们,费了老牛鼻子劲,却拿不下一个理论上几无还手之力的使馆区——东郊民巷。

      愚昧与欺哄所滥造的“勇敢”,敌不过大轮船与电话线赋予的力量,血肉之躯,纷纷在枪炮喷吐的火舌下枯萎。传说中的神仙们——或者说是虚幻的精神暗示抑或亢奋的暴民癔症——并不足以保卫自己的国家与人民,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这个古老民族的最后一点自尊瓦解了,天朝上国的神话也随之而破灭。

      这一切,虽然遥远,但并非和敦煌毫无瓜葛。东郊民巷里,有一位年轻的法国见习士官生Paul. Pelliot,作为翻译,参加了这次旷日持久的战斗。战斗中,在世界列强众目睽睽之下,他亲手夺取了一面义和团的军旗,为自己的祖国赢得了荣誉。这面军旗后来被作为战利品,保存在法国荣军院——那也是安葬拿破仑皇帝的地方,象征着法国军人的最高荣誉。

      后面,我们还要提到他。他是法国派来研究东方古文化的官费生,碰巧遇上打仗,这个孔武有力的书呆子,就稀里糊涂地给抓了丁——那年他才二十一岁。

    • 家园 遥远的敦煌2

      两千多年后,放眼黄沙漫漫,古道音尘已绝,当年与大汉争夺西域的匈奴帝国也已烟消云散,已经在中国的史籍中失落了上千年。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几个还记得这条道路曾经有过的辉煌,只是庸庸碌碌地打发着日子,在频繁的战乱中苟延残喘。

      西元1879年,也就是垂暮的中华帝国刚刚从外族手里夺回新疆之际,一群装束异样的人来到这里。这帮人高鼻深目而多髯,一望而知不是汉人,然而在敦煌,红胡子绿眼睛大鼻子的回回正多着呢,只这一点,也引不起老百姓的注意——这帮人与众不同的是,他们扛着画板,到处写写画画。

      他们自称来自泰西欧罗巴之地,但祖上却是自东方迁徙过去的,虽已历经若干世代,然而思乡念祖之情未泯。他们这次回来,是想寻找祖先的坟茔,为邦国祈求福祉。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拜会过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恭亲王奕訢等人,取得了总理衙门和顺天府盖了印信的旅行护照,还曾经与北洋大臣李鸿章、陕甘总督左宗棠会晤,所以是非常合法的的探险队。

      地方上并没有为难这些虔诚的洋鬼子,由他们去了。他们画了些素描,采集了一些标本,但似乎并没有找到他们想望中的祖宗坟茔,充其量,也就是膜拜了那些古道遗迹。

      这个探险队游历了他们的祖先曾经盘马弯弓与卫青、霍去病、陈汤、班超等人竞逐的旧地,发其怀古之思咏,还经过敦煌,参观了千佛洞——照例又画了些素描。

      又过了十年,这个探险队的所见所闻被编撰成厚达两千余页的《塞切尼.贝拉伯爵东亚科学考察成果,1877-1880》。书名是以探险队的领队,匈牙利伯爵塞切尼.贝拉的名字命名的。传说匈牙利人是匈奴人的后裔,所以这个民族对于神秘的东方有着特殊的感情,塞切尼伯爵东亚之行,也正是企图借助当时的科学手段,来揭示自己民族的初始历程。无独有偶,以雅利安人的优越性相标榜的希特勒,也曾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准备由戈倍尔组织一个探险队,前往雅利安人曾经活动过的喜马拉雅山考察,但最终未能成行。

      塞切尼探险队离开后,又过了十八年,这已经是光绪二十三年,西历的1897年了。

      这一年,一个四十八岁的邋遢道士来到了敦煌,据后人回忆说,他是湖北麻城人,姓王,名元箓,早年避乱乞食,背井离乡。二十出头的时候,他来到甘肃,在肃州巡防营当了一段时间的兵,退役后,又当了道士,道号“法真”。这位法真道长曾经远游新疆,但我们今天不知道,他这次远行到底是为了信仰,还是为了生计——那时候,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被命运驱使着,做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数十年过去了,青春就这样虚耗了,在大清朝的夕阳中,法真道长也老了。

      他回到自己熟悉的甘肃地面,在风华已逝,日渐寂寥的敦煌落下脚来,准备迎接那个人人难逃的大限。可是在大限到来之前,人还得过日子不是?法真道长在当地人的默许下,住进了最为破败的千佛洞下寺里。上寺和中寺里都是些藏族喇嘛,浑不把这些破败的洞窟放在心上,所以也懒得管他。

      法真道长很费了些功夫,才把荒废破败的古窟从深深的黄沙中清理出来,再把那些妖艳的壁画用石灰涂掉,用泥塑几座道家的神像,一个简单的道观就建立起来了,他所选的地方,就在今莫高窟第十六窟旁边。他没啥文化,也没有产业,更没有家室,年纪也不小了,只能靠供奉香火,收受布施过日子。

      虽然敦煌已经不再辉煌,然而残存的那点香火生意,也足够法真道长过上安闲的生活。道长还雇了个帮手杨先生做文案,在冬春农闲时帮忙抄写道家经文,再在夏秋间游人多时,把这些经文卖出去换些现钱。

      法真道长虽然是道家弟子,却懵懵懂懂地找来画工,画上了满墙的唐僧西天取经壁画——不知是画技不佳还是洋鬼子秉性刁钻,反正后来据一个来自印度的洋鬼子说,他看到的的唐僧徒弟,一个是牛脸,一个是马脸。

      那年头,大家都很艰难。今天的我们,与其去谴责他的无知与愚昧,还不如去怜悯他的无知与愚昧,他没什么坏心眼,只是碰巧出生在那么一个糟糕的时代,被命运所捉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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