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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四、南伐 9:兵信 6 上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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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五、南伐 10:备战 1

        

      十五、南伐 10:备战 1

        

        在警报连绵不绝的这几年中,在南宋看来,大金那边的真实情况仿佛就是一个谜。在淮河对岸,到底发生了什么?饶是一拨拨的宋使络绎不绝,却始终也只能是走马观花。现在,就让我们掉过头来,仔细看看大金在这些年里的真实举措吧。

        如前文所述,完颜亮下令重修南京宫室。尽管这个超大型工程与南伐密切相关,但毫无疑问,宫殿无论修得多么豪华,南宋也不会因此而投降的。于是,备战南伐的各项工作,就在正隆年代越来越直接、越来越全面地展开了;如果我们试图找出其中的转折点,那么就一定会落在正隆四年(1159年)。

        随着这年正月的到来,第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发生了:随着完颜亮的一道诏令,榷场被大量废除。

        所谓“榷场”,其实就是政府指定的边贸市场,关于这个话题,不妨也多说几句吧。

        对双方的军人来说,境界峻严的边界或许意味着血与火、生与死,而在其他人眼里,看到的也许却是滚滚商机。

        比如,对南宋的商人来说,来自大金长白山区的人参自然是宝贝,此外如丝、绢、盐、甘草和马匹等等货物,转手之后也都有着丰厚的利润。相应地,对于大金的商人来说,来自南宋的优质茶叶最具魅力,其次如木棉、香药、象牙、玳瑁等奢侈品,荔枝、园眼、金橘、橘子、橄榄、温柑等水果,和麻布、生姜、沙糖等必需品,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我们知道,商人也是人,盈利的冲动几乎与生俱来,让他们放着钱不挣,简直不可思议;政府虽然不是人,但收税冲动也是与生俱来,让它放着钱不挣,那简直更加不可思议。

        于是,二者一拍即合,政府出面组织场子、事后抽税,商人入场贸易。在大宋的内地,这样的交易场所叫“市易”,由各地陆续开设的“常平市易司(简称市易司)”、“市易务”等负责管理。类似的,凡是有能弄钱的机会,政府也一定不会放过,市易司之外,还有商税院杂买务杂卖场等类似机构,专门负责坐地生财。

        问题是,经济运行有其自然规律,而行政力量非要直接予以干预,其结果往往并不太美妙。以《宋史》的说法,“市易之设”,“其弊也,以官府作贾区,公取牙侩之利,而民不胜其烦矣”——但是,比起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来说,民不胜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以上这些,都是大宋境内地的设置;而在边境线上,“市易”的任务,就光荣地落在了“榷场”身上。

        承袭周制,北宋很早就在边境地区开设了榷场。到了南宋时期,根据皇统和议,金宋双方开始在各自边境城市重新开设榷场。顺便说一句,大金方面的榷场,首先是由刘豫的伪齐开设、齐废后又由金朝继续沿用的。

        既然开设了专门场地,政府当然希望商人只在这里进行交易,如此才能使利益最大化,而边境侧近也相对更好管理一些。至于那些为了逃避税金,偷偷在其它地方进行边贸活动——其实就是走私——的商人,双方从上到下,理所当然都是深恶痛绝、都是予以严厉禁止的。至于如何从入场交易的商人身上榨油,那就是个太简单的技术性问题了:金管金人、宋管宋人,分别按交易情况抽取税金,也就搞定了。

        这些人流如织、熙来攘往的热闹榷场,果然就为双方政府带来了丰厚回报,所谓“岁之所获,亦大有助于经用焉”。在后世的金世宗时期,仅大金方面,在泗州榷场就获得了53467贯的收入,延至金章宗时期,这个数字更是增长为120997贯。当然,南宋政府也没客气,在泗州榷场为大金贡献53467贯外快的那一年,它同样也为南宋贡献了43000贯……

        而这样的榷场,远不止泗州一处。放眼当时金宋地图,在充当边境线的淮河两岸,隔不了多远就是一处榷场,具体情况请见下图。

      点看全图

      完颜亮正隆四年罢废榷场一览图

      另,正隆年代南宋榷场分布,欢迎各位补充指正

        

        如此看来,榷场的存在,不仅为大金政府增加了收入,也大大促进了货物的彼此流通,本来确实是件好事。但是也如我们刚才所说的那样,正隆四年刚开始,完颜亮便宛如自残一般,下令大量废止榷场。关于废止的理由,圣旨里是这么说的:

          其间止因随处榷场数多,致有夹带违禁货物,图利交易。及不良之人,私相往来,未为便利。

        说白了,就是“夹带违禁”、“坏人乱窜”两条。但是,榷场开设多年,这样的问题早就有了,何以现在就突然变得无法容忍了呢?很显然,不过又是一次“何患无辞”的说法而已。以此为由,榷场们的下场也就注定了:

          可将密、寿、颍、唐、蔡、邓、秦、巩、洮州、凤翔府等处榷场并行罢废,只留泗洲榷场一处,每五日一次开场。仍指挥泗洲照会,移文对境州军,照验施行。

        一声令下,原来的十一个榷场,如今就只保留了紧挨着大宋盱眙军榷场的泗洲榷场一处。以此可见,诸如夹带违禁、坏人乱窜之类的,的确也只不过是个接口,否则如何解释不去斩尽杀绝,而还要保留这一处呢?又如何解释禁令之后,泗洲榷场反而扩大了规模,并增加了二百间交易场舍呢?

        事实上,大规模地断绝对宋贸易,才是完颜亮真正的目的。毕竟,战争不远了,不能任由军需物资随便被敌方买走,这应该才是圣旨中没有说明的真实理由。至于保留泗洲榷场,应该是为了便于控制金宋贸易的目的,其中也不乏“保留一个必要时可以从宋购买物资的窗口”的想法。

        接到对岸的通知后,南宋也在盱眙军榷场增设了场屋,看来大家都有留住这条渠道的心思。只不过,盱眙军那边的场屋固然是增加了,守兵也随着增加了……

        

        以上是正隆四年正月里的事。在这个正月里,完颜亮除了罢榷场以外,“更定私相越境法,并论死”,以一律处死的方式来肃清私自越境的行为,其目的也无非就是“首先看好自己的篱笆”。紧接着从二月起,一连串军事准备工作就陆续铺开了:

        

        二月,完颜亮向重臣公布了自己准备南伐的打算;

        二月,在通州造战船;

        二月,全国性的大规模征兵工作开始;

        三月,派人出使西夏,划定金夏国界,以在动兵南方的时候能够稳定住西部边界;

        三月,派人到各总管府督造兵器;

        四月,提高山东部分士兵待遇;

        四月,命令各路将旧存的军用物资发往中都;

        八月,命令各路征调马匹。

        

        如此进入正隆五年(1160),战备工作仍在继续:

        

        二月,借严酷镇压“盗贼”的事件,加强对内控制,申令以后再“有获者,并处死”;

        三月至六月,镇压东海叛乱(后文详谈);

        七月,征发各路汉军;

        八月,命令榷货务、印造钞引库先行起赴南京;

        十月,派护卫出宫,督捕各地“盗贼”;

        十月,从各路征集水手三万人;

        十二月,禁止中都以南诸路百姓设网捕捉飞禽走兽及豢养雕隼;

        十二月,禁止朝官饮酒,“犯者死”;

        

        正隆六年(1161),各项准备工作陆续进入临战状态:

        

        正月,完颜亮诏谕大宋生辰使徐度,拒绝归还北宋赵氏皇族,并挑明自己将要亲赴南京等事(具体内容我们前面已经详细讲到了);

        正月,从中都至河南府的沿途征调“从猎骑士”两千人;

        二月,从各道征发水手移运战船;

        二月,完颜亮离开中都,开始向南京进发,“自中都至河南府,所过麦皆为空”;

        二月,命令内地各猛安开赴山后牧马,等到秋天一起征发;

        四月,命令“百官先赴南京治事”;

        四月,命令有关部门向南宋行文,质问淮河沿岸的蔡州、颍州、寿州等州军对面的大宋境内,为什么增设堡垒和守兵;

        四月,派人“征诸道兵”;

        五月起,镇压契丹叛乱(后文详谈);

        六月,完颜亮进入南京;

        七月,在已经征调过马匹的情况下,再次“大括天下羸马”;

        七月,为示南伐决心,屠杀俘虏的原大辽耶律皇族和原北宋赵氏皇族男丁,共一百三十余人;

        八月,弑反对南伐的太后徒单氏,族诛枢密使仆散师恭、西京留守萧怀忠等人,升告密者高福娘为郧国夫人;

        九月,镇压大名府叛乱;

        

        ……

        

        一连串的记录,终于重重地停在了正隆六年的九月。回顾这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备战”二字,其实先后涉及了五个重大问题:

        

        一、内部舆论的准备

        二、对宋交聘的准备

        三、战争物资的准备

        四、兵力的准备

        五、对各地叛乱的应对

        

        其中的一、二两项,我们前文已经比较详细地讲述了。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三、四、五项的具体情况吧——如果说伐宋“非义”,最终导致了完颜亮失败的话,那么还不如说,他失败的具体原因,恰恰就埋藏在上述三项准备工作之中。

        

        首先,就是战争物资的准备了。

        

        

        

        

      关键词(Tags): #完颜亮(橡树村)#金代#金朝#完颜亮
    • 家园 说句题外话

      你是不是很喜欢孟庭苇?“野百合也有春天”竟然可以被你强行加入到文章里头了。

      感觉就好象一些电影赞助商在电影里头加一些自己的产品。辟如汽车赞助商要求电影来几个汽车特写。饮料赞助商要求电影来一个汽水牌子的镜头。

    • 家园 钦宗赵桓

      真宗赵恒。对不起,挑个小刺。

      • 家园 多谢多谢,这错误犯的简直是没道理

        仔细回想一下这个错误的根源,还真是惊出一身冷汗。明知徽宗儿子都是木字旁,也明知“桓”念“环”,比如那个齐桓公,但它出现在“钦宗赵桓”四字中,就从未真的念出来而只是阅看过,因此心里不假思索地就给默认为“钦宗赵heng”了,从来就没有多想过这字不是这么念。用拼音一打,还真有“赵恒”这个词组啊,也就没发现。到了发文时反复检查,核对事实核对年份核对字句,满篇的“赵恒”在眼前飘,竟然一个都没看出毛病来……

        郁闷死了,这个原则问题老兄不揪,我自己以后再查估计也未必能看出来。不是您“对不起”,实在要多谢您的细心,谢谢,花之!

        • 家园 我也是偶然

          看兄台的书长了许多知识。比如这个“天水郡公”就是第一次知道。钦宗之死此前也不大了解,因为不怎么关心。这次就顺手网上搜了一搜。巧得很。

    • 家园 rp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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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四、南伐 9:兵信 6 下

       

      字数限制,下接【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四、南伐 9:兵信 6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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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诏谕中,完颜亮先是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尔后便开始提出自己的要求:

        ——今岁贡银绢数多,江南出产不甚丰厚,须是取自民间,想必难备,朕亦别有思度。

        今年的岁贡数字比较大,而富饶的江南出产又不太多,只从民间征集,想必很难备齐,我也有别的想法;

        ——兼以淮水为界,私渡甚多,其间往来越境者,虽严戒亦难杜绝。

        其次,金宋以淮河为界,民间私自过河的很多,之间往来越境的现象,虽然严令禁止,也很难杜绝;

        ——及江之北、汉水之东,虽有界至,而南北叛亡之人想(似通“相”)常互有,适足引惹边事。

        再次,长江以北、汉水以东,虽然有边界(指淮河一线)约束,但是金宋叛亡的人经常在这一带互相交往,也足够引起边境纠纷的了。

        ——不知故梁王当时何由如此分画来!朕到南京方知。

        不知道当年完颜宗弼干嘛要这么划定金宋边界,我也是(从前)到了南京才知道的;

        ——缘淮南地里,朕昔在军前,颇曾行历。

        淮南那一带,我过去在军队时挺熟悉的;

        ——土田往往荒瘠,人民不多,应有户田尽与江南,朕所言者,土田而已。

        那里田荒人少,有人户耕种的土地都给你,我所要求的,不过是其余那些田地而已;

        ——务欲两国界至分明,不生边事。

        一定要让金宋界限分明,边界上不发生事件。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意思简直是太清楚了:什么岁贡不好搞啊,什么往来越境啊,什么引惹边事啊,什么搞不明白当时为什么那么划界啦,什么淮南油水不大啦,什么金宋界限需要明确啦……通通都是幌子,目的只是为了引出一个结论——当年的边界线划错了。

        既然错了,那么什么才是对的呢?也不妨让我们摊开当年的地图来看一看,完颜亮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吧。

      点看全图

      完颜亮索要地区示意图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淮河以南、长江以北、汉水以东,正是当年南宋的京西南路、淮南西路、淮南东路一带,大致绵延于今天的湖北省、安徽省、江苏省以及上海市。既然完颜亮直截了当地点出了这块地盘,又郁闷于边界“何由如此分画”,那么“正确”的划法也就昭然若揭了——当然就是把以上这些地方通通划入大金!

        果然是狮子大开口,而且还是颇为恶毒的一大口。说起来,这一口并非咬在无关大局的僻远边疆附近,而是直接瞄准了对南宋而言最致命的江淮一带。若真的如完颜亮所要求的那样,索性让出这块水网密集、不利于大金最犀利的骑兵和攻城部队突杀的战略缓冲地带,那也就意味着,南宋几乎是将密布其间、历经多年修筑的防御设施及城池一古脑拱手送给大金。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在随时可以由此继续南进的金兵看来,唯一还有可能减缓他们前进步伐的,也只剩下最后的那道长江天险了。

        南宋上下稍有理智的人,当然绝不满足完颜亮的这个要求。但是完颜亮本来也没打算仅仅靠这些话就能简单拿到江淮之地,非要如此做、如此说,在透出了那种“你给我也得给我,你不给我也得给我”的霸气之外,更多的则带有了心理战的味道。开战以前进行恐吓,必定会在对手心中造成难以抹去的阴影,何况对手还曾经有过惊弓之鸟的经历呢?

        而这些,还不是这份诏谕的全部。在后面,完颜亮通知宋高宗,自己近期内的行程:

        ——将于八月上旬到南京,“于此过夏”;

        ——点名让南宋将、相及近臣共四人,于八月十五之前到南京聆听他的诏旨;

        ——于九月下旬,至陈、唐、蔡、邓州围场打猎;

        ——于十一月十二日回到南京;

        ——在南京接见大宋正旦使;

        ——明年二三月间,可能将南京升级为首都;

        ——之后打算去温汤(今河南省汝州市温汤镇,距离洛阳很近,以温泉驰名天下),经由河东路回中都。

        看上去比较怪异吧?刚才还忙着咄咄逼人,转眼间又变了一副脸孔,开始不厌其烦地述说起了自己的计划行程安排,宛如向上级汇报一般。宋高宗当然不是他的上级,他当然也没有汇报这个的必要。那么,完颜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其实,答案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战略欺骗。

        按这份行程计划所言,从现在(五月中旬)起,到八月、九月、十一月、来年正月、二月、三月,几乎一年的时间大金都不会对宋有什么额外打算;何况,之后完颜亮还要回中都呢?就算有打仗的心,也且得往后说呢。

        但是这个说法,仅仅过了四个月零六天,就被事实——大金发兵——无情地证否了。因此,完颜亮自然是在骗人;而南宋这边,估计也没人会相信他,毕竟,在此情此景下,这个谎言实在是编得太拙劣了。但是我们刚刚说过,有的时候有的事情,明知对方不相信也得那么说;完颜亮所能做的,就是把假话说得再煞有介事一点,搞成很详细的样子,至于对方几乎肯定可以识破谎言这一点,他大概其实也无所谓吧。

        为了表示一点点“友善”,诏谕中还说“至如帝意,稍有所难,朕亦必从”,仿佛跟宋高宗很贴心、很好说话似的。至此,完颜亮对待南宋秉持的又打又拉、连唬带蒙的手段,在这份诏旨中算是来了个集体曝光……

        就这样,大金生辰副使王全,总算“厉声”念完了整份诏谕。在大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对宋高宗完全没有任何起码的礼貌,仿佛在呵斥手下一般,悖慢无礼已极。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么一搞,就连一贯懦弱的宋高宗,终于也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他……委婉地说:听说先生是北方名家,怎么会这样?

        王全毫不客气:赵桓今已死矣!

        宋钦宗赵桓的死讯,刚才已经由王全念了出来,现在却答非所问地再说一次,意思当然是“他还就死在北方了,怎么着吧”,显然是想激怒宋高宗赵构。赵桓是赵构的大哥,虽然回来了赵构肯定不乐意,但是毕竟手足兄弟一场,今天突然听到死讯,赵构难免还是有点真挚的伤心;而这注意力好不容易才被诏谕的其它部分给吸引走了吧,现在王全偏又给戳了回来!

        赵构当即痛哭失声,退朝了——当然,他的爆发也结束了……

        至于高景山和王全等人,别无二话,安安全全地返回了大金。

        毫无疑问,已经渐至高潮的第四波红色警报,声响之强、来势之猛,已经足够把任何一只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给震聋了!

        至此,大金近期内必将南伐,这一点在南宋朝廷上下获得了空前一致的认同。那么,面对即将杀来的敌人,又该怎么办?而就在这个简直没有什么可研究的问题上,小朝廷里居然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再次“朝议汹汹”起来。

        淮水横流,方显真汉奸本色。因反对南伐而丧命的祁宰的江南同行、御医王继先,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跟我们前文提到的那位胡铨有点相像的是,他也要求宋高宗砍人,不过不是砍主和派,而是主战派。

        这位王继先,“其祖以卖黑虎丹得名”,自己则“为人奸黠,喜诌佞、善亵狎”,靠给宋高宗献上“强阳”春药而“富与贵冠绝人臣”,乃至“诸路大帅承顺下风,莫敢侔”,“其权势之盛”,甚至能与极盛时的秦桧相比拟。由此看来,这么个人会有何种主张,应该说一点都不难猜:“边鄙本无师(似通“事”)”,就是那些少壮派军官“喜于用兵,意欲邀功耳”,“若斩一二人,则和议可以复固”,还是谈和最好。当然,他肯定希望和平了;假如动了刀兵,那对他自己的富贵,可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啊……

        入内侍省都知张去也,就比较讲究方式方法,立场也貌似公正,在“阴沮用兵之议”、也就是暗里给主战派下技术性绊子之后,“且陈退避之策”,掉过头讨论起该怎么逃跑的新问题。

        这种主张,迅速便传遍了南宋的朝廷内外,就连老百姓中间都传开了,有的说宋高宗准备去四川,有的说呸!去福建……

        如此等等,完颜亮此前放言“江南闻我举兵,必远窜耳”,真是只差一点点就说中了!

        好在,南宋还是有一大批面对强敌,斗志反而更加昂扬的臣民。早就担心金人、坚决主战的陈康伯,此次更是慷慨激昂地说:

          今日之事,有进无退!

        他认为,只要“圣意坚决,则三军将士斗志自倍”,以此为仍然犹豫不决的宋高宗打气。而站在陈康伯这一边的,还有黄中、虞允文、汪澈等一批臣子。争论虽然激烈,但是天平渐渐向主战派一边倾斜了过去——是啊,不战就只有跑,可是还能往哪里跑呢?跑到何日又是个头呢?不跑,还有军心士气;一跑,谁还能指望能够收拢人心呢……

        更何况,绍兴三十一年的南宋,跟建炎元年的南宋,实力早已经是天差地别。当年,赵构被狼狈地追杀到海上,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而现在,三十四年来渐渐积累的国力、军力,总该起到点作用了吧?再打一仗,也许真的很有希望能赢呢?

        于是,渐渐有了信心的宋高宗,命令全面备战。

        于是,将军们纷纷赶赴前线,军队纷纷调动,物资粮秣也开始进行相应的调拨了——一切,都在朝着战争的方向飞速奔去……

        这一次,懦弱的宋高宗真是被吓醒了。但是,就像他的“爆发”也是娘们儿兮兮的一样,他被吓醒后,也依然没有停止做白日梦:万一完颜亮没有真的打算动手,只是虚言恫吓呢?还是派人再去探探比较稳妥吧……

        按《中兴遗史》的说法,宋高宗起初选中了刘岑。刘岑是位奉祠、也就是退休了的老臣,当时已经七十四岁了。当宋高宗问他愿意不愿意出使的时候,刘岑的回答是:

          臣受国家厚恩,今臣年老矣。唯不惜一死可以报国,牙(此字疑有错)请至金国;有如议不合,当以臣血溅完颜之衣!

        铮铮忠心,怎不令人动容!

        宋高宗也是闻言动容,不过却是“愕然”——傻眼了!傻过了以后,宋高宗决定马上换人,命令枢密院都丞徐嚞(通“哲”)为“金国称贺使”,知阁门使张抡为副使。没想到啊没想到,那老头子忒危险……

        不过,这个“称贺使”的名义实在有点诡异,敌人都要来打你了,又上赶着“称”的哪门子“贺”呢?关于这个问题,朝廷倒也不难解释:完颜亮不是说大金可能要迁都么?既然是这样,派人祝贺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

        而结果,却并没有宋高宗设想的那么圆满。这个颇为心虚的称贺使团,连淮河都还没过去、还在淮南东路的盱眙军(今江苏盱眙县)的驿馆时,前来传话的大金谏议大夫韩汝嘉,就已经先到了。他根本无视这是大宋疆土,只带“走马八匹”,便干净利落地“径度(通“渡”)淮,直入馆中”,宛若在大金境内一般随意自如。

        整个使团都惊呆了,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韩汝嘉大声宣读了带来的诏书,说完颜亮将“亲提大兵五百万,恭行天讨”——念完以后大家分宾主坐好,本该严辞以对的正使徐嚞,已经被五百万啊五百万吓得“战慄无词”,说都不会话了!

        比起没被选上的老刘岑,这徐嚞……也是一种使节吧……

        如果南宋曾经闭上的那只眼睛能够看到未来,它就会知道:到了这个时候,离完颜亮的全面进攻只剩最后五十六天了。

        面对完颜亮发出的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战书,宋高宗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即召回了使团。很快金人又说,接伴使、接伴副使已经做好准备,大宋称贺使团可以过淮河了——面对这个明显的缓兵之计,南宋朝廷第一次断然予以了毫不妥协的拒绝,并针锋相对地“命沿江沿河严饬边备”。

        就这样,在连绵四年的四波警报敲打下,历史终于慢慢走到了南宋瞿然开目的这一天。的确,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它醒得也实在是太晚了。

        但无论如何,这回它真的醒了。

      关键词(Tags): #金代#金朝#完颜亮#完颜亮(橡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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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王继先献春药起家?

        没听说赵构阳萎病治好了啊,春药应该是无效吧,那他怎么还能受重用?

        • 家园 此处据中兴遗史

          见于《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

          遗史曰:继先世为医,其祖以卖黑虎丹得名,号黑虎丹王家。继先为人奸黠,喜诌佞、善亵狎,自建炎以医药得幸,尝劝上服仙灵脾。议者谓仙灵脾者,亦名淫羊藿,虽强阳,然久服令人精清。按《方论》,精清者不成子,继先独不以为然。继先遭遇绍兴中,富与贵冠绝人臣。诸路大帅承顺下风,莫敢侔。其权势之盛,与秦桧相埒。张去为以下,尤不足道,而通关节、肆诛求,强夺妇女、侵渔财利,则桧所未守为也。秦桧宗族与其妻党,皆贵盛者,非桧荐举之务,乃桧请升迁继先宗族及吴益宗族官职,故继先及中宫亦请升迁秦氏王氏之官职也。

          可见,春药不是送子药,而能给宋高宗带来快乐的也绝不仅仅是生育一件事而已,只是在正文中实在不想描述得那么清楚而已:)

          • 家园 咳咳,这话说的

            而能给宋高宗带来快乐的也绝不仅仅是生育一件事而已

            好……那个

    • 家园 沙发,不坐白不坐

      坐了也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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