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词·谚·谣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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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不敢当

          只是一些小帖子,有的觉得还有点看头,有的很不好看,连我自己看着也觉得闷。。。奥克兄给升得太高啦:)

          多谢!

    • 家园 【原创】破荷包

      破荷包

      记会噭,记会笑,

      两只黄狗来抬轿,

      抬到猪岭桥,

      叭嗒跌了跤,

      拣了个破荷包。

      这是我们嘲笑小孩子的歌谣。噭就是哭声,《庄子》中就有这用法,可见我们老家是很有文化的。还有个词叫“噭猫”,又说成“哭作猫”,是说爱哭的孩子。“记会噭,记会笑”,是说孩子哭笑无常。

      “黄狗抬轿”,是很有意思的模样,但歌谣中指的是孩子咧嘴哭时鼓起的两颊,抬着一个鼻子?还是指哭作猫本人?这要问最初编这儿歌的人了。

      我记事起,没有看到过花轿——当然,后来在影视片或者旅游区看到过——只听说我们村最后一个坐花轿的,是村东头阿萍的妈妈,花轿曾绕村一周,想必很热闹很风光。后来结婚,虽然还说“抬新娘子”、“抬老婆”,照例敲锣打鼓吹唢呐,但已经不“抬”了。伴娘拥着新娘子,从娘家一直步行到婆家。结婚一般在冬季农闲时候,有的新娘嫁得远,十几数十里路,也是喝着冷风,一路步行。新娘出嫁,心里笑眼里哭,也算“记会噭,记会笑”了。

      新娘子的手是有魔力的。小孩换牙,乳牙掉了,新牙老是长不出,新娘子用手一摸,就能长出来。但新娘子还没从娘家出来,她手上的魔力还没有形成;已经抬入婆家,她手上的魔力就消失了,所以得在她出了娘家门、还没进婆家门的这段时间里摸,也许更苛刻些,应该在进婆家门之前的极短时间内——跟我同岁的阿沐,七八岁时长不出新牙,他妈妈领着他,在一户结婚人家的门口伺候着,新娘子刚踏上屋前石级,他妈妈眼明手快,抓住新娘子的手,塞到阿沐嘴里摸了摸。我们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她的手挺热的。”阿沐后来果然长出了新牙。

      也许抬轿的轿不是花轿,而是绿呢小轿(大轿要四只黄狗或者八只黄狗抬)。这种轿我也没有见过。在我小时候,只听说旧社会地主才坐轿,资本家坐轿车,而地主资本家已经打倒,当然无法再坐轿或轿车。

      猪岭桥是一个村子,也许叫朱岭桥,既然抬轿的是黄狗,它就应该是猪岭桥。

      至于破荷包——在我们老家,破读音如“怕”,怕倒读成“破”,荷包读如胡包,所以,破与荷两个字连在一起,读起来不算别扭。

      ——我一直不明白,这首歌谣中的破荷包是什么?为什么跌倒了会捡到拣荷包?拣到后又怎么样?我希望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后来看到一本收集绍兴童谣的书,说拣到的是猪尿脬,翻过来给人当凉帽戴。

      大人常常嘲笑哭泣的孩子说:“破荷包”裂开来了!所以我猜想,破荷包是小人哭时的嘴巴,扁扁的样子极难看。再后来在旧小说中知道,荷包是女孩子绣出来,送给情人的礼物。但那时还是不知道,荷包是装铜钿银子的,就是钱包。

      我小时候只见过破书包,没见过破荷包,更没见过新荷包。我的钱装在笔记本子的软壳中。当时这样的笔记本很多,是用来写红色日记的,或者抄写语录、雷锋日记,再就是开会做记录,很少有人用来记账,因为那时候除了记工分,没什么账要记——但是,我是在笔记本中记过账的。我只记了一笔账,八个字:“我有一角五分钱了!”

      “记会噭,记会笑”这首歌谣说明,我们村老一辈人是见过甚至可能用过荷包的。后来人们不再用荷包,也许是因为陷入了赤贫——那时连去供销社买盐买酱油,也是拿着鸡蛋去换的,因为手头没有现金。再后来,出现了皮夹,也就用不着荷包了,但歌谣中的句子没有改成“捡了个破皮夹”,不押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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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焦蜉蚁

      焦蜉蚁

      焦蜉蚁喂,

      桥头有块肉咑,

      爹娘呕得来,

      蓑衣笠帽穿得来,

      砧板白刀带得来,

      前门后门关得来。

      这是我们小时候看蚂蚁搬食时唱的儿歌。焦蜉蚁是一种黄色的小蚂蚁,在院子里、走廊上、树上或者墙壁上活动。对待焦蜉蚁,我的恶作剧层出不穷:听说它们方向感很强,就捉上一只,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放生,比如从前门捉到后门,看它怎么错谔地挥动触须,怎么找路回去;在它们参加集体劳动的时候,用碳条划断它们的去路,看它们着急地乱闯,不过等我们看厌了,注意力稍不集中,它们就会打通原来的道路;它们爬上树叶,有时这张叶子忽然变成了水中的船,有时则变成了空中的飞机,它们来来回回找出路——毕竟世面见得少,它们不知道海洋和天空;杀死一只焦蜉蚁,放在它们必经的路上,它们猛地撞见了,就会仓皇逃窜,产生一种风云突变的效果,这时,似乎看得见它们脸色煞白,嘴唇发紫的模样。焦蜉蚁的尸体和血迹在各处出现,它们受了一次又一次惊吓,心里愤愤地悲叹着“命若蝼蚁”。不过,这一招在一种更小的焦蜉蚁身上就不灵了,这种焦蜉蚁的名字就叫小焦蜉蚁,常常浩浩荡荡地杀进菜橱,偷走瓷瓶里的白糖和蔗糖,很难杀灭。小焦蜉蚁遇上同类的尸体,会放下手中的东西,背着尸体回家。我就毫无廉耻地在心里赞叹它们重情重义。

      当然,我做得最多的,就是捉了苍蝇去喂焦蜉蚁。一只工蚁的力气足够将一只苍蝇背回去,这就不好玩了,得用一块碎瓦片压住苍蝇。焦蜉蚁想尽办法搬不动,心里一定在纳闷:刚才明明一拖就动,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重了呢?

      我就开始唱那支儿歌,劝它回去叫别的焦蜉蚁,听上去十分的好心好意,又怕它们淋雨,又怕它们出来后,家里进小偷。

      呕得来的意思是叫了来。这只焦蜉蚁回去后,很快就会带着无数焦蜉蚁出来,它们从来不计算一只苍蝇需要多少劳动力来抬的。这时,我就开始实施各种恶作剧。

      工蚁被我们称作焦蜉蚁的爹;有几只焦蜉蚁比别的要大一号,黑色,大头硬壳,被称为焦蜉蚁的娘,是我们最先下手的对象,总是将它们捉到别的地方,或者关在碳条画的圈里面。

      白刀就是菜刀,意思是叫焦蜉蚁将苍蝇剁成几块搬回去。有时,焦蜉蚁果然会扯下一条苍蝇脚,兴致勃勃地举过头顶,搬回家去。它们从来不能预见到,它们全国的灭顶之灾很快就要降临了。

      不断有焦蜉蚁出来,也不断有焦蜉蚁回去,叫更多的帮手。两只焦蜉蚁对面遇上,就用触须互相碰,看上去亲切友好。我常常伏在地上,将耳朵贴近去,听它们在说什么,可是从来听不见。

      终于,我的耐心用完了,就揭开碎瓦片,让它们搬回去。好多只焦蜉蚁一起举起苍蝇,细脚轻快地移动着,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劳动号子,别的则在周围护卫戒备,或者散得远一些去看风景。

      可是我已经找到了一根尺把长的柴棒,开始挖焦蜉蚁居住的洞穴。用不了几下子,这个和平的国度就哀鸿遍野,一片狼籍,只听得一片哭爹叫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在松软的泥土上四散奔逃。一些肥胖的白色蚜虫挖出来了,一些长翅膀的苗条虫子也挖出来了。日后,我学到大厦将倾、生灵涂炭、直捣巢穴这三个成语时,不用老师解释,眼前就有了形象生动的画面。

      我的背脊一阵寒意,打了一个哆嗦,却变得越来越兴奋,奔到家里端出一脸盆水,一点一点灌进去。看它们在水中举手举脚地挣扎,抢天哭地,号呼靡及。我头皮发麻,水越灌越猛,最后,只剩下一片汪洋大海,我的心里,痛快和厌倦交织。

      我缓缓站起身,看看那些还在欢欢喜喜举着苍蝇回家的焦蜉蚁,觉得它们真是傻。

      多年以后,幸存的焦蜉蚁写了一部史书,讲述那次惊天动地的地震和水灾。它们没有大禹那样的英雄可以描述,也没有诺亚方舟可以盼望,它们也不知道上帝和外星人,只知道从此以后,它们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蚁蚁流离失所,在一片废墟上重建家园,却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繁荣与和平。它们还告诫说,如果遇到非常沉重的苍蝇就要特别小心,那很可能是地震和水灾的前兆。在史书中,他们没有提到我,一个心理阴暗,性格暴戾的毁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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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伤枪野猪

      伤枪野猪

      我们村一直流传着伤枪野猪的传说,就像白鲸的传说一样神秘。

      伤枪野猪不是某一只野猪,而是说所有中枪受伤的野猪。一般野猪虽然凶狠,但毕竟惜命,有危险就落荒而逃,一旦中了枪,就会豁出命来,性情变得特别凶猛,横冲直撞,连老虎也不敢惹它。所以打野猪,要一枪毙命。

      我小时候去奶奶家,听人说有一对兄弟在山上见到野猪的脚印,就经常去埋伏,终于打了两头大野猪,小的一头也有小水牛一样大。正说着,一阵纷攘,门外有人叫道:“快去看快去看,抬野猪来了,抬野猪来了!”

      原来他们打了野猪,像武松打了老虎一样,要到各村游行展览。我赶紧跑出去看,在密密麻麻的人丛中,只看到野猪朝天的大肚子和几只绑在竹杠上的蹄子。

      这是我十岁以前遇到的最轰动的事情,每个村子都在谈论那两头大野猪。

      但真正出现伤枪野猪还要早二十年,是在战争年代——突然发现,原来我出生时,距战争结束还不到二十年,我一直以为那是很遥远的时代呢。当时丛山之中,出没着多股土匪,所以不知道是谁打伤了那头野猪。

      野猪身上流血,呼呼地从山上下来,到了村里,到处乱窜,逢人伤人,逢狗咬狗,一时间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村中的青壮年手持稻叉,结伴出门,发声喊,与野猪搏斗。

      我们的农具中有两种叉,一种是柴叉,是在柴堆上叉柴用的,八九尺长的竹柄,两头尖的铁叉子,齿长半尺,齿间距离也是半尺的样子。另一种是稻叉,用来叉整捆的稻草,四五尺长的粗木柄,头上的铁齿也比较粗,齿长近一尺,齿间距两寸光景。柴叉轻而纤细,稻叉则得而扎实,甚至可以冲锋陷阵当武器使。

      众人拿稻叉拦截追逐那头伤枪野猪,野猪嗷嗷叫着,乱冲乱撞,结果一头栽入溪中的深潭。众人就守在潭边,用稻叉戳扎挑顶,不让它逃出水潭,最后将野猪打死了。

      古人说,谈虎色变。不过我们村有年纪的人说起老虎,倒也不怎么怕,还能够说出下弶捉老虎的种种法子。但他们说到伤枪野猪,可真的会色变,连连说:“伤枪野猪,厉害厉害。”

      伤枪野猪这么厉害,当然也变成了成语,形容到人身上。说亡命之徒是伤枪野猪,倒也贴切,可我们村里没什么亡命之徒,只是人总有被惹急的时候,可能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来——于是某人一旦处于这种不计后果的状态,就可能被称作伤枪野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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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现在我的家乡已野猪成灾了!

        农村的亲戚说,近年来由于普遍烧煤气,上山砍柴的很少,生态环境有了很大的变化,加上没有天敌,已绝迹多年的野猪现已泛滥成灾。据林业部门介绍,我区现有约1.7万头野猪,这是个相当的数目。前些天报纸上有一条关于野猪的消息,一村民目击一母猪携三小猪,一夜之间毁了三亩农田。狗东西很聪明,用嘴拱出几个槟榔芋,推到小溪边洗净后再大快朵颐,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已组织了好几支捕猎队,好像收效不大。

      • 家园 北地野猪也颇为讨厌,常伤人毁庄稼,农户恨煞

        胖子家亲戚说他年轻时在法院工作,受理过一起案子,一中年在山里行走,踏到了别家埋的机关,被药枪打中了腿,最后找到埋机关的事主,说是为了打野猪所设,中年人居然就那么算了。可见这痛恨程度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事情

        另:孤狼、虎等倒据说是不怕的,以前大峪的村子里就有老者,年轻时靠在各峪口打虎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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